巧儿才十一二岁,容真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小板凳上翻花绳。
可胡同里的十一岁,与外面的十一岁是不一样的。
很多时候,女孩子十二岁就要被鸨子逼着买红了,就算她自己不愿意,老大的棒子招呼下来,还敢反抗不成?
巧儿生得美丽,这对她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要说不幸,她却是靠着这张脸,才没在年幼时活活饿死,而是在脏地儿长到这么大。
若说幸运呢,若不是因为这张脸,她怎么能进这种地方?
然而万幸她又长得足够好,进了清吟小班,鸨子虽厌恶她,却不会将这样好的“货色”早早卖出去。
可不卖,却能够为难她。
请得起清吟小班姑娘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但这些“大人物”,并不是人人都很好伺候。
周秀还在时,巧儿作为她身边的小丫头,是很少出去待客的,就算是出去待客,也是周秀精心挑选过的,脾气温和,讲究体面的主儿。
巧儿只消去泡个茶,就能拿着丰厚的赏钱买糖吃,可如今,自然不会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就比如此时,她服侍的那位银楼的金老板,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神情中有股盛气凌人的意味。
巧儿在给他捶着腿,她年纪还小,手劲儿不足,但金老板的肉很厚,不使劲儿就感受不到力道。
她真的很累了,手酸得快要抬不起来,但她既不敢停下,也不敢作声。
她不像风月场里打滚过的其他姐姐们,能笑语嫣然的化解这种场面,客人叫她捶腿,她就只好乖乖捶腿,再累也不敢说。
金老板难道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捶得手酸吗?
他是知道的,只是他觉得没必要去体贴她,毕竟这场面儿看着怪有趣的,小小的孩子,乖乖的,一句话也不敢反抗,叫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不够有趣吗?
再说了,他是付了钱的,付了钱,自然要得到应得的报酬。
金老板舒舒坦坦的享受着,和同另一个姓石的老板谈着生意,直到他们谈完了,金老板才大发慈悲道:“不用捶了,去给我烧泡烟来。”
金老板烟瘾挺重,一天也离不得大烟,巧儿的手因为太过酸疼,微微颤抖着,可烧烟泡儿也要手上的功夫,这活儿谁都做得,要想凭这个本事吃饭,就要做得格外精巧、漂亮。
点烟灯的动作要轻柔和缓,行云流水,熬烟膏时手势要文雅端庄,赏心悦目,不管怎么说,在如今十个人里就有一两个是烟鬼的情况下,就连点灯熬烟都已发展出了一种文化。
大家都晓得,大烟这玩意儿,花钱,且一抽上了就离不开,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不是人人都在抽么?
大烟,又叫做福|寿|膏,抽两口,增福又添寿,若是有人说抽了这个不好,伤身,烟鬼们还要争辩两句:“既然不好,为什么部队里要拿这个当军饷,可见这是能强身健体的好东西。”
外头有烟馆供烟民吞云吐雾,每个烟馆里都有熬烟泡熬了十几年的老师傅,个个手艺纯熟,熬得一手好膏。
鸨子要想把客人从烟馆引到胡同里,自然得让姑娘们练些别的本事,熬烟只是小本事,大本事还在别处。
清吟小班说来“风花雪月,小曲清吟”,事实上也不过是在出卖姑娘们的美色,就连吸大烟,都充满着皮肉与□□的**。
烧好的烟,是不能直接拿给客人的,要先自己抽了,含在嘴里,红唇轻启,对着客人的脸徐徐喷撒若干口,才算开了头,然后客人接过烟枪,怀里搂着姑娘,一块儿吞云吐雾,快活得给个神仙也不换。
但巧儿没干过这个。
阁子里有两个姑娘,一个是巧儿,十一岁出头,一个是云香,十五岁,已经干这行三年了,也有三年烟龄,所以她伺候客人抽烟已经伺候过很多回。
云香谈不上有多喜欢巧儿,因为巧儿之前给最红的姑娘做丫头,日子过得可比她舒坦多了,所以她一直都看不惯这丫头,打个照面都觉得烦。
可是,做姑娘的对彼此的难处都感同身受,相互帮衬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约定——哪怕心里看人家不顺眼。
先前巧儿累得手抖,云香都只闲闲的看着,一句话也没多说,可看到巧儿拿着烟枪不安的站在那里,她心里骂了句娘。
啧,真是个没用的蠢货。
但面上她却笑靥如花道:“金老板,这个妹妹还没碰过这些玩意儿呢,要不,我再叫个姐妹来?”
金老板不悦道:“既然不会,那还来待什么客人?”
云香心道:当然是鸨子想借机刁难她。
像这种有烟瘾的客人,一般不会直接让姑娘上手,都是由前辈们带着历练几次后,再慢慢接触,巧儿这是被鸨子整治了。
肯花钱来清吟小班的,大多都是自诩有身份的场面人,不能破口大骂,以免失了颜面,但是不骂也不意味着能讨到什么好。
金老板道:“不会就现在学!”
云香忙打圆场:“她笨手笨脚的,现学怎么像样?还是先让她下去练练,等您下回来,包管您满意。”
当红的姑娘当然可以拿乔,客人也只当情趣,可像她们这样的,虽然勉强在清吟小班占有一席之地,到底不敢高声,只能轻言软语的哄着求着。
索性烟鬼们都有一个共性——一见到大烟,就等不得了。
金老板急着要吃烟,掰扯两句,就不快的一把从巧儿手里夺过烟枪,自己吸了起来。
他将一口烟吞入腹中,满足的眯上了眼睛,霎时间将巧儿抛至脑后。
云香瞪了巧儿一眼,意思很明显:还不快滚出去。
巧儿慌里慌张退了出去,云香倒回去,窝在榻上,指间一杆烟枪,唇齿缠上烟嘴,眼神也很快变得迷离。
片刻后,另一位姑娘代替巧儿,进来伺候客人。
巧儿出去后,茫茫然不知该去往哪里,幸好鸨子现在不在这儿,所以她还不会挨骂,可等鸨子回来后,就今天这桩事,绝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该去哪儿呢?
她想到了娇杏姐姐,虽然娇杏姐姐老是骂她,吼她,可婉红姐姐去世后,也就这么个看自己不顺眼的人愿意管着她了。
被鸨子和客人刁难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此刻想不起往日娇杏那些刻薄的言语,只记得她的好,也只想同她说说话。
于是,巧儿提起裙子,从后门僻静处,跑到隔壁楼子里去了。
娇杏住得很偏,自从她不能给鸨子挣钱后,她的房间就换到了二楼最里边的狭窄隔间,那里的光线不好,常年昏昏暗暗的。
巧儿敲了敲门,轻轻喊道:“娇杏姐姐,娇杏姐姐……”
没人应声,但按理来说,她应该在的。
“吱呀——!”老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巧儿推开门,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倒着烟灯,地上散着包烟泡的纱布,**裹着一团被子,被子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手上牢牢握着一支烟枪。
娇杏现在很穷,穷到连最便宜的烟土都买不起了,可是她有烟瘾,她跟自己说:不能再吸了,以往也有人戒掉大烟,难道我不行吗?
可烟瘾并不会因为人的决心而不发作,瘾比较轻的,自然可以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来解决,可瘾大的,想要戒烟,不啻于在地狱里打个来回。
当烟瘾发作时,娇杏就忘了自己下过的决心,她脑子里混乱又绝望,这时候要是有人肯给她大烟,叫她当狗肯也干。
但给她大烟的人并没有叫她当狗,跟她住在同一层的小莲发现她烟瘾发作,从自己房里拿了些大烟过来。
娇杏已经快被折磨得失去理智,看到大烟,她一句话也顾不得说,只知道一把将“救命粮”抓在手里。
小莲看她抽着烟,神情渐渐安宁下来,不由叹口气,掩上门出去了。
她的境况比娇杏好不到哪儿去,只是如今还吃得起饭,抽得起烟,至于以后,看那么远又做什么呢?还不如什么也不想,好好享受日落之前的余光。
巧儿来时,娇杏刚抽过烟,神智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她蜷在被窝里,脸上病恹恹的,眉目间却很舒展。
她有妇科病,身上常年疼着,可大烟能镇痛,刚吸过大烟后的那一段时间里,她浑身轻松得像个好人一样。
巧儿爬上床,推了推娇杏的胳膊,唤了她两声:“娇杏姐姐……”
娇杏懒怠的睁开眼睛,“你怎么过来了?”
她这么一问,巧儿就觉得委屈,眼圈儿霎时就红了。
娇杏见她这模样,神情一滞,突然又烦躁起来:“冲我哭有什么用?老娘都自身难保了,要哭就滚出去自个儿哭,别来老娘面前碍眼!”
巧儿就哭得更厉害了。
娇杏心里一股郁气憋得无处发泄,拿起枕头就扔了过去:“叫你滚出去!”
巧儿抽抽噎噎的下了床,准备听话滚出去时,外头传来小莲的声音:“娇杏就住这儿,我说你们真是她朋友,别是哄我吧?”
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不是朋友,等见到她你就知晓了,我们找她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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