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尤早,我用过膳食不久,便有大安宫的宫人前来传召。因之现在有孕,萧琮又百般叮嘱过,所以我与嫣寻李顺弃近道小径不走,宁可从敞亮的宫道上绕道而行。
途经龙首湖,微风和煦,湖面泛起粼粼如金的波,迎面款款的划来一只船,船上有伞,媜儿坐在伞下。
船头旁有几个梨园宫人在为她吹乐助兴,媜儿穿一件蔷薇粉高腰襦裙,月白披帛,懒懒梳着一个螺髻,鬓边低垂的头发被风轻轻撩起,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似乎都**漾着美丽与魅惑。
她远远看见我,一丝笑意挂在嘴角。我停住脚步,等着她的船靠岸停驻。
合欢扶着她下船,媜儿似笑非笑浅浅一福,我扶了她起来,嘴里说:“自家姐妹,何须如此客套。”
媜儿道:“姐姐好早,这是要去哪里?”
我道:“日头高悬,这算什么早,我正要去大安宫问安。妹妹好兴致,今日来游船赏湖,清晨露重,怎么不多穿一些?”
她淡淡一笑:“谢姐姐关爱,穿的多累赘,我还没那么不中用。”
一时无话,气氛冷凝,媜儿似又想起什么:“上次姐姐忽然晕厥,吓得我不知怎么才好,后来听说姐姐自己兜下来了,倒是没有牵扯我,当真奇怪。”
她既然自己提起来了,恰好我也有心结未解,便摒退众人,缓缓问道:“正好,我也有一事不明。妹妹与我,说白了是心结深种,你不是恨得我牙痒么?为何要在帝后面前替我解围?让我被珍淑媛揭穿岂不是如了你的意?”
媜儿轻轻嗤笑,皓白的手腕拂过湖边丛丛茂茂的秋海棠:“姐姐是我的对手,就算要害要杀,也是我裴媜的事。刘娉算什么东西?我岂能容她在眼皮子底下放肆!”
我一怔,她竟是这个意思。
她并非有意助我,而是在她心里,谋算我的事情,她可以做,别人不可以。微微苦笑,这个小妹果然和以前一样腹黑,也亏得她在我面前如此直接,将仇视我的态度明明白白告之于我,比起其他虎视眈眈的人又显得坦诚了几分。
二人散后,媜儿径直去了承恩殿,许是等着萧琮下朝好随身伺候。
我有些怅然,低着头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大安宫平滑坚硬的白玉石低阶。
眼尖的宫人早飞快的跑来扶,朱槿嬷嬷责备李顺道:“你们娘娘身子越发明显,怎么不备个肩銮抬着?”
我笑道:“嬷嬷别怪,是嫔妾自己想走动走动,一味憨吃酣睡对胎儿也无益。”
她亲自搀了我进殿,太皇太后半歪在烟灰紫色团花软垫上,眯着眼把玩一块和田青白玉双面阴刻寿字玉佩。
朱槿捏了捏我的手背,欲言又止,上前轻声唤道:“太皇太后,宝婕妤来了。”
连唤了三次,太皇太后才如梦初醒般睁开眼,我略抬头望去,太皇太后神色疲惫,眉间若蹙,不复往日矍铄欢快。
她坐直了身子。声音倦怠不已,在空旷的大殿里回旋,显得那么不真实:“宝婕妤,你可知罪?”
心中咯噔一下,我忙近前跪倒叩首:“嫔妾愚钝!”
太皇太后揉着太阳穴道:“皇上御极十数载,宽厚克己,甚少与后宫妃嫔红脸,可是你,昨日却让皇上在后宫开了杀戒!你告诉哀家,郭氏究竟有没有必死之罪?”
我顿感一身燥热,额角也有微微的汗水渗出,若是太后盘问,我还能巧言令色与之搪塞,可是太皇太后向来待我极好,我如何能敷衍哄瞒?只有硬着头皮回道:“回太皇太后,郭氏谋害嫔妾确是实情,皇上当时气极,金口一开,嫔妾劝阻不及……”
我伏在汉白玉石上,硕大的肚腹贴着冰凉一片,蜷缩着像一只虾米。
“太皇太后,您向来最疼宝婕妤,她现在大着肚子,跪久了怎么好呢?您大发慈悲,让她起来回话吧。”朱槿的声音在耳边回**。
“住口!正是因为哀家平日疼她,才不能眼看着她走歪道不管!”太皇太后一把将手中玉佩撂在黄花梨木小矮桌上,朱槿嬷嬷顿时噤了声不敢再说。
“韩昭仪殁了,周氏撞棺自尽,郭氏赐死……短短一两月,正明宫的血腥还不够多吗?即便她们心胸狭窄,孩子,你可是祥瑞之人啊!为何你就容不得她们?”
我喉头哽咽,禁不住哭道:“太皇太后明鉴,嫔妾并不是狼心狗肺的人!韩昭仪惨死;真相未查,累及周御女;嫔妾无能,没能劝阻皇上保全郭充衣。桩桩件件,嫔妾同样悲痛欲绝,可是这一切并不是嫔妾做的,嫔妾处处自省,更不敢以祥瑞人自居……”
嫣寻见我痛哭,忙跪倒叩首道:“启禀太皇太后,自昭仪娘娘殁了,宝婕妤娘娘每日吃不好睡不好,究竟何曾松快过一日?连几位太医都说娘娘忧思太过,恐于身子无益。太皇太后看她憔悴清减成这个样子,也不像有害人之心的人啊!”
她是大安宫长大的宫人,自幼跟着朱槿在太皇太后身边转。她说的话,有时候比起我这个妃嫔更有分量和可信度。
太皇太后略顿了顿,缓声对我道:“不是哀家信不过你……唉,如今事端频起,宫中又盛传皇上宠你颇有当年先帝宠陈太妃的样子,你是大家里出来的,知道后宫专宠意味着什么。”
我泣不成声:“陈太妃贞静尊崇,嫔妾何敢与之比肩?况且先皇贤德,皇上圣明,何曾因男女之爱忘却国家大事后宫伦常?不知什么人传此谣言,当真是居心叵测!”
太皇太后静静凝视我,须臾道:“罢了,哀家便信你一次。料想你也不是轻狂之人,起来吧。”
朱槿得了信,忙和嫣寻一左一右架起我来,我泪痕满面的谢了恩,太皇太后拉了我的手道:“郭氏虽然乖戾,但皇上下手确实狠了些。依我的意思,应当审清楚再做计较。谋害皇嗣是灭门大罪,别说明面上推来推去,就算当面说句重话只怕也要掂量三分。”
她冷不丁的觑了我一眼,意味深长道:“哀家知道,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只得一个。保不齐有人看你眼热下绊子,可是皇上宠你,你越发应该自持,别让人得了空隙说你不知分寸进退。哀家老了,只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六宫和睦,多享几年子孙绕膝之福。你是个伶俐孩子,不消哀家多费口舌。”
我垂了首不敢说话,郭鸢虽然是咎由自取,但也是我谋划已久的时机。太皇太后历经三朝,何等老辣,什么把戏能瞒过她?不过介乎说与不说之间。若是存心要我好看,此时我又焉能端坐于此。
大安宫偏殿向南皆是大窗,朱漆镂花长窗处满糊的明纸透进外面暖浮的阳光,照得满殿明亮。太皇太后沉吟道:“你得空去探一探小郭氏,我看着那孩子还好,不像她姐姐一味拈酸吃醋兴风作浪。”
我微微蹙眉道:“太皇太后吩咐嫔妾不敢不从,只是郭氏因嫔妾而死,此时嫔妾去探郭贵人,只怕……”
“哀家知道你怕小郭氏见你生恨,不过人既然死了,就算你处处避忌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你亲自去劝慰她几句,若是她知趣懂事,前事便一笔勾销。若是她怨声载道,便是个不醒事的。从此撂开,人也怪不得你。”
我婉声应了,拭净了泪痕,端庄陪坐在太皇太后身侧说话。
不一时,有宫人奉上釉下五彩春草纹盅来,太皇太后扫了一眼道:“糊涂东西,宝婕妤有孕,喝不得哀家的陈年老茶。”
朱槿笑道:“您放心,不是茶,是热热的安神汤。”
我接过彩盅盈盈道谢,太皇太后对嫣寻说:“你要警醒,平日你们娘娘缺什么短什么,你就去掖庭要,掖庭没有或是越了矩,你便来哀家这里取。”
嫣寻应了,太皇太后叹息道:“我见着你又想起一个人来,皇家子嗣单薄,不慎重是不行的。”
旋即对朱槿道:“打发人去乐成殿传哀家的话,就说珍淑媛为郭氏的事受委屈了,让她安心养胎,宫中所供跟宝婕妤一样,短什么要什么只管开口。那孩子秉性柔弱和顺,也别屈了她。”
我听到“柔弱和顺”四个字,当真是哭笑不得,连太皇太后都被刘娉蒙住了,可见她伪装的功夫有多么的好,难怪入宫两三年便连连晋位。
朱槿欠身应了,自吩咐妥帖的内监宫人去乐成殿传旨。
我陪坐半日,又告退去长信宫请安。
殿中氤氲着浓浓的药味,玉竹嬷嬷客气道:“宝婕妤请回吧,太后身子不适刚睡下,奴婢送您出去。”
她不待我多说便托着我的手肘送我走出殿门,悄声道:“您多担待,太后心里不痛快,谁也不想见。您好好将息着,等太后心里顺了奴婢便来回报。”
我唯有低声道:“嬷嬷费心。”
归去途中,嫣寻安慰我道:“您别烦躁,近来宫里确实动**了些,太后是念佛的人,难免触景生情。”
我道:“知道,只是我又逃不了干系,总觉得心中闷闷的。”
她垂头不语,半晌拂开眼前垂落的枝条,笑吟吟道:“您要是嫌闷得慌,奴婢去梨园召宫人来为您舞蹈娱兴。”
我只淡淡笑,眼见距离郭贵人居住的摘星殿越发近了,我的脚步渐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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