梃击一案的凶手被捉获后,郑贵妃和她那一伙人都慌了手脚,他们急忙从各个方面设法掩护,希望能把这件事压下或者是化解。在这些方面,他们倒很有一手,从初审的巡城御史刘廷元,到在刑部会审的郎中胡士相和员外郎赵会桢、劳永嘉等人,他们都打过了招呼,审下来,一点也没有连累上他们。审理的结果前后都很一致,那犯人名叫张差,是蓟州人,其实是个疯子,他是因为所贩卖的柴草被别人烧了,蚀光了本钱而急疯的。他要进京告状,却没有人为他写状子。有人骗他说如果没有状子,手上拿根枣木棍就能代替。他信了那骗他的话,所以就手持枣木棍进京告状,不幸误闯进宫,又打伤了人。按律,手持凶器,潜入宫门,就是一桩死罪,该犯擅敢伤人,尤应重处,实应坐以斩立决之律为宜。这是一种用心编造、用来杀人灭口的办法,这几位问官搞得倒也干净利落。但是他们急于求成,搞得也太简单了,以致判词还没有送呈刑部,经过堂官的审阅,便已经闹得群情大哗,说该另行详审。谈起此案的人都认为,张差入宫行凶,定有人在幕后指使,必须认真审问,务应审出幕后的真凶才是。这幕后的人物,人们早已想到,必然是郑贵妃的那一伙人。郑贵妃那些人,真也慌了手脚,只好打点刑部,要他们把张差严密监管,不得让外间有人和他接触,以免另生变故。
郑贵妃的人在防范上虽然已经布置得很周密了,但却还是敌不过他们的对手。张差的真实情况还是被查问出来了。这种侦讯的工作是由刑部主事王之寀设法办成的。王之寀也是个主张储位应由皇长子来任的人,因此他对刘廷元、胡士相等人所搞的那一套很不相信。他利用自己身在刑部的方便,决意要把梃击一案的真相搞出来。为此,他特意讨了个管牢饭的差事,送饭时,他故意延挨着,把狱中的犯人一个一个地都送过了,最后才来到张差那里。张差早已饿慌了,但王之宷却把饭菜且放在一边,不许张差吃,却要他先供出实情,然后再吃饭。在这样的诱压之下,张差初步透露了实情。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疯,他说,他这次闯入宫中,是由一位不知姓名的老公(宦官)所指引的。他来到北京,住在一条不知街名的大宅子里,在那里也有个老公来照管他的吃和住,还教他到宫里去闯一下。他所拿的那根枣木棍,也是那个老公交给他的。那个老公还把他从后宰门带进宫里,并且指出了让他去闯的那个宫门。他遵命去闯时,那老公还告诉他,“碰着什么人,都可以打死。出了人命,我救你。”
王之寀在张差供述时,命人录下了他的口供。他知道,这口供里有许多不实不尽之处,但无论如何,总算打开了个缺口,不但证明了张差并不是疯子,而且情况已极显然,这件事在幕后是有人安排指挥的。王之寀根据口供写了份揭帖,送交到署理刑部事务的侍郎张问达那里,请求代为入奏。在揭帖之末,王之寀还加有说明,说由他看来,张差绝不是个疯子,非但不疯,而且还很有胆量。他认为,如果能把张差带到文华殿前,举行朝审,或者是由九卿、科、道会同三法司举行大审,案情一定能水落石出,那些躲在幕后的人,都将无处可逃。
事情经过王之寀这么一闹,群情更为激动愤怒,奏论此事的人越来越多,纷纷要求要把此案审清,揭露出躲在幕后的人来。万历也知道这事不能与郑家无关,所以把张问达转奏上来的王之寀的揭帖,还有那些论奏此事的疏文,一律都留中不问,想用拖的办法,把这件事又拖过去。但是,这件事是人们认为实据在握的事,硬拖如何能拖得过?每天要求追查真凶的疏文竟像雪片一样纷纷而来,扰得万历六神不安,坐卧不宁。恰巧这时又有人说,有很多的迹象表明张差也许真是个疯子。万历被奏疏弄得难于忍耐,最后终于答应了,把张差交付会审。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刑部会集了十三司的司官,并和胡士相、陆梦龙、赵会桢、劳永嘉、王之寀等人,开始会审张差。在这次会审中,张差的供词又引起了更大的震动。这一次他供出了不知姓名的老公,就是那个到蓟州去修铁瓦厂的内监庞保。住过的那个大宅子,原来就是内监刘成所有的,坐落在朝阳门外的住宅。张差还明白指出,就是庞保和刘成叫他闯入宫里去打小爷的。他们还向他说,“你打了小爷,就不愁吃和穿了!”所谓“小爷”,就是皇太子,在宫里,内侍们常都是这么叫的。张差也供出了他的同伙,他们一共有5个人,有他和他的姐夫孔道,还有个名叫马三道的马三舅,还有个名叫李守财的李外父。这一审差不多已算水落石出,什么事都能对得上号了。刑部于是即刻行文到蓟州,要他们把马三道、李守财、孔道等人都捕拿进京,同时刑部又即疏请,把庞保、刘成等内监,也都交由刑部管押,以便审质。
内侍庞保和刘成都是郑贵妃宫里的执事太监,审出了这两个人,谁是幕后的指使者,便已不问可知了,因此群情越发愤怒,都一致要求,尽速把庞、刘二人交审,进一步追查真凶。那时的首辅是方从哲,他一向都与郑贵妃家颇有往来,但到了此际,他也不得不站出来做个样子,竟也上疏主张立审庞、刘,追查真凶了。
情势到了这等地步,真如马踏危崖,再也转动不得了。郑贵妃惊恐无计,多次向万历哭诉,求万历救她。但是,万历也觉得事很难办,他叹息着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太难办了。如果皇太子能出来说话,也许还有转机。不过,这个事不便由朕来说,你自己去求他,倒更好些。”要郑贵妃自己去求她的老对头皇太子朱常洛,她真觉得为难,但除此以外,更没有别的办法,她也只有硬着头皮去找他了。郑贵妃悄悄来到慈庆宫里,找到了皇太子朱常洛,才相见便向他下拜,慌得皇太子也连忙回拜。郑贵妃开始说起了她的冤枉和为难,希望皇太子能设法救她。这件事弄得皇太子也很害怕,不知道像这样闹下去,将来会闹出个什么样的结果。他认为郑贵妃来求他,倒正是个收场的好时机,于是欣然应命,让他的伴读内侍王安,代他拟就了一道令旨,向廷臣们宣说,梃击的元凶既已拿获,不必过多纠缠,应该迅速将其正法为是。事情原应如此解决,人们才能安心。太过纠缠,反而令人不安。照说,争议的诸臣,都是站在皇太子一方的,有了皇太子的令旨,诸臣自应照办,无奈那时这件案子的案情,实在已极明显,只要略一深入,便可捉获元凶了,人们正在摩拳擦掌,准备最后一击,纵然有了皇太子的令旨,要求罢手,也已无人肯听,置若不闻了。
万历原以为,皇太子如肯出面,是可以平息此事的,不想皇太子虽然出了一道极恳切的令旨,却竟无人肯听。看来,若想解决此事,只有他自己亲自出面,才可以平息下来了。那时万历退居深宫已久,政务都交由司礼监和内阁共同办理。20年来,不但群臣很难得见“天颜”,就是首辅,终年不得一见也是常事。如今为了郑贵妃,他只好强打精神,特意把首辅方从哲、阁臣吴道南,以及许多文武重臣,一齐召入他正住着的慈宁宫里,和他们在那里相见。和万历一同在慈宁宫接见群臣的,还有皇太子朱常洛和三个皇孙。皇太子就站在御座的右侧,和万历很挨近;三个皇孙则在左阶下,立成了一排。万历初见到群臣,便责备他们不该离间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把朝中搞得那样乱。话头转到了皇太子的身上,万历便夸说皇太子的孝顺,并说皇太子是他在心里最爱着的一个人。他挽住皇太子的手,一面还在他的身上比量着,郑重地向诸臣说,“他已经从这么小,长到这么大了,我如果想换他,为何不早换?还等到现在吗?况且福王已经离京回封地了,没有宣召,他如何能回来?你们如何要怕这些呢?”万历又把三个皇孙都叫到面前来,各自抚慰了一番,让诸臣都看到,他们父子和祖孙之间,情谊是多么笃厚与和乐。最后,万历才又命皇太子和诸臣谈谈,并一再嘱咐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一点儿也别顾虑。皇太子的话,和他早先所出的令旨差不多。他认为,张差不过是个疯子,诸臣切不可因此而小题大做,离间他们父子。
万历和皇太子朱常洛联合着演了这么一出戏,果然止住了朝中的那股“务要严究元凶”的狂潮,外廷平静下来了。为了免得夜长梦多,张差在次日就被押赴市曹,斩首示众。庞保、刘成原以为张差已死,没了对证,他们可以逃得性命了,但他们只比张差多活了十多天,由于外廷仍不安宁,万历怕有人再生事端,暗暗谕令司礼监,就在内廷,把庞、刘二人也处决了。
经过了梃击案这一场轩然大波,内廷中起了不小的变化,其中变得最显著的,莫过于皇太子朱常洛和专擅后宫的郑贵妃。多少年来,朱常洛总在过着一种极不安定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住在一座高耸的危楼里,狂风暴雨又日夜不停地震摇着,不知何时便会有楼倒人亡的事故。他的生活又非常贫困,虽然他是个皇子,后来又是皇太子,然而从来都非常困窘,他有过不少的愿望,都并不过奢,但却因手中空乏,只能够空想。但是他的处境经过这一番波折,却由逆而转顺。首先便是他的父亲待他有了变化。万历原来并不怎么理会他,在向群臣表白了一番之后,对他倒也真显出了些慈爱,还亲口肯定了他应有的势位,这使他那身在危楼的感觉消失了。不但在地位上由危而安,在财用上,他也宽松了不少,一切的供应也由俭转丰。特别是,那位平素很看不上他的郑贵妃,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和感激,不断以一些金宝之物作酬赠,使他的手头更宽裕起来。
变化在郑贵妃身上,没有像在皇太子身上显出来的那么大,但也极深刻。以前,在她的心目中,只有那个宠爱着她的皇帝,她以为只要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她连正宫娘娘王皇后都没有看在眼里,别的就更不必说了!但是发生了梃击案,在这段过程里,她渐渐感到,就在她眼前,忽然崛起了一个新的,她以前没能认清的人物,那便是万历让她去拜求过的皇太子。皇太子在这场风波中突然显出了他的力量和分量,就连她一向认为是什么都能办得到的皇帝,也要把皇太子拉在一处,才能把事情平复下来了。她又想到,这个皇太子,将来就会成为在位的皇帝,就更让她觉得胆寒。她是和他作过对的,将来他报复起来,那可怎么办呢?这可得及早想个办法,安排条退路。郑贵妃是个很能见机行事的人,她先以感谢皇太子相助为名,不断到慈庆宫里去看望他,而且每去必要带着极多的礼物。那时皇太子朱常洛最感到短缺的,便是郑贵妃馈赠的那些金宝之类,因此对她不觉也亲近了许多。郑贵妃到皇太子那里往来过几次,慢慢也品透了朱常洛的为人。她觉得,皇太子朱常洛不愧是万历的儿子,他们那贪财好色的天性竟毫无二致。而且朱常洛因为在困境中处久了,比他的父亲更显得贪婪和急切。郑贵妃捉摸透了皇太子朱常洛,为了讨好他,一面更多地送了他一些丰厚的财物,一面又从自己的宫里选出了八名和自己贴心的宫女,送到皇太子宫里,让她们去服侍他。她的这一手果然厉害,不但完全征服了皇太子,而且也摧毁了他,后来朱常洛登基为帝时,已经成了个痨病鬼,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死了,人们都认为,郑贵妃所献的那八名美女,应该是他得病致死的根由。
朱常洛是和他的父亲——明神宗朱翊钧同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里去世的。明神宗在明代的一十六帝中,是在位最久的皇帝,他的寿算虽不为高,只活到58岁,但实际在位的时间,却竟足足有48年还多一点儿。与他成为鲜明对比的则是他的儿子朱常洛,这位皇长子,在明代一十六帝中,又是在位的时间最短的一个,他从即位到晏驾,一共才只有30天,连改元都没能等到,便死去了。朱常洛去世后被谥为贞皇帝,庙号光宗。廷臣们议定,把万历四十八年一分为二,八月以前仍称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以后直至年底,则改称为泰昌元年。
这位明光宗,是在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初一日即位为帝的,他即位以前早已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是强自挣扎着,才行礼如仪,登上帝位的。他力疾临朝,只做到八月十二日,就在那一天,由宫中一名知医的内监崔文升给他看了病,因错用了一副泄剂,竟使明光宗在一夜之间腹泻了三四十次,身体极为委顿,难以动履,只能卧床理事,不能再临朝了。在他卧床期间,曾在他睡卧的东暖阁召见过几次首辅方从哲和别的廷臣们,所谈的几乎都是些他的身后之事。那时有人传说,鸿胪寺寺丞李可灼制有一种仙丹,据说可治百病。明光宗听说后很动心,便向首辅方从哲问起此事。方从哲承认李可灼确实有药,但他又说,药没有试过,不知是否可靠。明光宗却想即刻把李可灼宣进宫来,拿他的药试试。李可灼所进的药是一种红色的丸药,服下了一丸,病人觉得很好,连连夸赞李可灼为忠臣,并命他赶紧再进一丸。所进的第二丸药才服下去不久,刚即位才一个月的明光宗朱常洛便去世了。因为他是服了李可灼所进的红色药丸后便去世的,后来追究此事,人们便称之为“红丸案”。
朱常洛是在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初一,丙午日那一天登上帝位的,他去世时,则是九月初一,乙亥日的凌晨,从头算起,他在位的时间只有短短的30天。这么短的时间,当然不会有什么事情可纪,但因明末的“梃击”“红丸”“移宫”三案都与他有关,他便也以这三案为人所知。
继明光宗而为帝的,是他的长子朱由校,次年则改元为天启元年(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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