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哥哥!◎
奚茴始终趴在草地上,无力抬头去看将她拉出来的这些人,即便在凌风渡中幽禁没有日夜之分,她却也尚存理智,知道自己没真的解脱。
可她觉得很痛,浑身上下都在痛,尤其是心口,那里炙热跳动的心脏告诉她她还活着,与凌风渡中的窒息相比,此刻一切感知都成了锋利的刀刃,割得她千疮百孔。
“奚茴,我且问你,三日前你为何会出现在问天峰?”长沣长老开口后,奚茴沉默了许久。
她忽而一笑,眼眸亮晶晶地抬起,问道:“怎么?你们大祸临头了?”
这么说那个传闻也不尽是假,行云州若真大祸临头,她死就不可惜了,大家同归于尽,太好了!
这般一想,奚茴便更高兴了,她甚至有力气趴在手臂上笑出声。少女的笑声在众人的沉默下显得阴郁难测,更叫他们背后起了一阵凉汗。
“回答我!”长沣长老怒道。
奚茴才不会说,就让他们急去吧,她现在可高兴了,这些人在耳边如何聒噪她都听不进的。
众人见她不答反笑,有人嘀咕一句:“她该不会是疯了吧?”
凌风渡中出来的人,疯的十有八九。
此问一出,谢灵峙立刻顾不得其他,喃喃一句不会的,便蹲在奚茴身边,像是要劝她。
“阿茴,你不要逞强,把你知道的都告诉长老,若你看见什么异状便说出来,或可减刑的。”谢灵峙说着便去拉奚茴的手,他的手心滚烫,还有一样小东西被塞入了奚茴的手中。
奚茴察觉到手心里的物件,那东西被谢灵峙握了许久,已经温热。
她抬眸看向谢灵峙,谢灵峙抿了抿唇,眼眸中倒映奚茴苍白的小脸,只见他的唇轻颤,无声道了句“对不起”。
他救不了她,他与她一般弱小,不过才是个少年,又如何能撼动行云州几万年来的刑典惩罚。
奚茴却朝他笑了一下,眼神很冷,像是要将谢灵峙戳穿,她也动了动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讨厌你。”
此话一出,奚茴便用力地将谢灵峙推开,甚至嫌恶地将手在身上擦了擦,再看向背光而立的诸位长老,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浑身汗湿也不发一言。
两方僵持,不论长老们如何逼问,奚茴都只是笑,她看他们越急,便说明行云州的问题越大,他们越担心,奚茴便越高兴。
“长沣长老,典长老!”人群中一名弟子高呼,跑到跟前来便道:“问天峰下落碎石了。”
众人闻言脸色骤变,岑碧青也难得地皱起眉头,可她没看向那名弟子,而是看向奚茴。
在众人嘈杂的声音中,岑碧青忽问:“你笑什么?”
奚茴一愣,这还是近几年来,岑碧青少有地主动与她说话,可每一次开口都不是什么好事。
奚茴扬眉:“娘找我说话了,我可不就开心了?”
岑碧青脸色一凛,抬袖朝奚茴扫去,谢灵峙见状连忙起身挡了这一阵掌风。岑碧青没想下重手,谢灵峙也没受伤,只是与奚茴倒在了一起,方才他塞进奚茴手中的东西也落了出来。
那是谢灵峙的玉佩,为明晶所化,再暗的地方都可发光,他想给奚茴留个小玩意儿,至少让她不要在凌风渡中太难熬。
岑碧青瞪了谢灵峙一眼,收回了那枚明晶玉佩,再面对几位长老道:“问天峰之事重要,我等不必在此耽搁,就将她关入凌风渡,她跑不掉。”
奚茴的确跑不掉,以她的能力无法于凌风渡的幽禁牢笼中从内破阵,这些都是苍穹之上的神明当年以结界将行云州与曦地隔开时所创,便是五宫长老合力也无法撼动半分。
众人沉默片刻,便不再将奚茴与问天峰联系在一起,他们的确有更要紧的事。
自岑碧青发现问天峰下四十二碑后通往鬼域的缝隙周围有异状,那红线已经顺着墙壁似爬山虎般生长,每日一寸,越来越深,也不知究竟是何诡异的东西。他们若不尽快想办法阻止,只怕十年前的变故再生。
奚茴尚来不及骂上几人一句,便重新被他们关入了凌风渡中。
熟悉的黑暗席卷而来,奚茴浑身一震,方才所见众人、所闻种种,都像是她闭上眼睛后脑海凭空想象出来的一场短暂梦境,她好似从未于此地离开。
是人的理智将死之前的美好幻想吗?
即便一切都是她的妄想也好,行云州终于要倒霉了,能高兴一刻算一刻。
又没有声音也无光芒了,奚茴定定地立在原地,感受着一片虚无,感受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感受从心底涌出对未知的恐惧将她一寸寸吞没。
第6节
她不知自己的眼泪淋湿脸颊,也感受不到因为极度恐慌而浑身颤抖,奚茴瘦小的身躯于暗色中发着微光,那空洞中有一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少女很白,在鬼域与曦地交界处的封印里他就看出来了,她身如雪色,本身就像是一块能在夜里发光的明晶。
云之墨暂时还不想现身。
他要看看她的底线在哪儿。
一个能穿越命火,赶褪万恶鬼群,落入封印中的少女,应当不只会在凌风渡的幽禁结界中哭才对。
云之墨的身躯还在问天峰下压着,故而他的魂魄离不开行云州,可这行云州中的结界阵法于他而言不过小儿画图,毫无威胁。
他就这么看着奚茴,她像是沉入了深水中憋气将死的人,挣扎的力度也很小,双手攥紧,过了很长时间后又大口呼吸。
每每她剧烈喘息后,又是一阵无力地哭嚎,那些被阵法吞噬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云之墨的耳里,少女紧张急促的心跳声、无力的抽泣声与压抑的咒骂声。
她骂人的词汇很少,最多就是祈愿行云州闹翻了天,大有一种她不好过便大家都不要好过的偏执扭曲。
云之墨观察了奚茴足足七日,可惜,她对凌风渡的阵法毫无办法,嘴里胡话说了几天后,便开始长久的沉默了。
黑暗中的眼隐去形状,逐渐朝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靠近。
奚茴什么也感受不到,更不知道自己此刻保持着双手抱膝的自卫可怜形态,她的下半张脸埋在了臂弯处,露出了一双失焦的凤眸。
小孩儿眼圆,凤眸尾尖,单就这样看便是清澈无辜的模样,可云之墨知道那双眼只要遇上了光,便会露出聪慧机警与不屈。
他化身影子,慢慢蹲下,因身形高大几乎要弓着腰才能与抱着双膝的奚茴身量齐平。云之墨望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脑海中关于十日前二人初次相见的记忆再度翻涌而出。
千目是鬼,不敢靠近命火,云之墨却不怕那些,他的眼神很好,亦能看见命火曾烧化过她凡人身躯,只是在穿越火光之后,她的身体重新长回来了。
这世间除去轮回,无再重塑肉身之神力,或许这与她能轻易抵抗万恶鬼群有关。
云之墨的视线游走于奚茴的身上,少女无法感知他的存在,自然也无法感知到那如火的目光。他慢慢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几乎成皮包骨般细瘦,隔空顺着奚茴的双眼前划过,在她眨眼的瞬间被卷曲的睫毛扫上指腹。
探究的视线一瞬凝住,那一触犹如被火舌舔上,云之墨搓了搓指腹。
这般近的距离,立时让他想起了问天峰下封印中,他带着奚茴跃入水中时,她晕厥之后再刹那睁眼。
那双眼隔着水,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轮回泉水于世间所有魂魄而言都是冰的,生人,死者,哪怕是苍穹神明降世,触及皆是寒气。可云之墨分明感受过两回它的温度,一次是数万年前,一次则是在他的魂魄拥着奚茴离开封印时。
“你到底是谁?”云之墨收回了手,他在奚茴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想要的答案。
他不会伤害她,不说她身份特殊古怪,无法探究,便是她将他的魂魄带离封印这一件事,云之墨都可投桃报李,护她周全。
只是……行云州诸多古老阵法结界与苍穹相连,曾是苍穹上众仙合力而设,他的身体如今还在问天峰下,若强硬破开凌风渡的阵法恐会打草惊蛇,引来苍穹众仙,那他再想拿回身体便不那么容易了。
十年。
足够他冲破问天峰,那就在此之前,保证奚茴不疯不痴,不死即可。
凌风渡中无日月,更无法计算时辰,最开始奚茴还会掰着手指数数,后来不知第几次错了数字,再第几次重新开始,她便渐渐沉默,不再去管那些无望的理智了。
她像是几度身死魂灭,再睁眼,却不知自己究竟混沌了多久,又能清醒多久。
或许是十日,又或许只是十个时辰,无光参照,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停止。无痛感、无嗅觉、无触觉,她想,或许她真的死在凌风渡中恐怕魂魄被锁,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了。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奚茴的脑海中不知升起多少胡思乱想,又被疲惫扫去,她的理智逐渐塌陷,就在她又要陷入一场无端恐慌的窒息中时,似有一缕光在眼神闪烁。
暗红色的,像是跳跃的火,带着些许温度,灼烧周围黑暗。
奚茴突然便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激烈地撞击着胸腔。
她猛地呼吸了几次,那火光越发灼目,在那簇火焰燃烧的周围火苗一点点掉落在了脚下黑暗中,那一瞬奚茴的双脚仿佛踩上了实地,她终于无力地摔倒,再睁圆了双眼看向身下变化的一切。
火星像是烧毁了一张纸,破开了口子后便一路往四周延伸,被它烧开的地方化作微光下柔软的草,草中飞出星星点点荧光,那些星芒如萤火虫般朝上飘去。
奚茴的眼神锁定其中一粒,急促的呼吸让她胸闷气短,可她不敢眨眼,她怕这又是她的一场幻觉。可这幻觉也太真实了……就连她此刻撑在地上的双手都能感觉到掌心野草扎来的微痒。
她是不是快死了?
听说,人死前回光返照,会迅速略过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美好的记忆,只可惜她的一生不曾有过值得记下的快乐,所以就连她回光返照的记忆,也是琢磨不透的吗?
星星点点的光在她面前汇聚成一粒明珠大小,那光很淡,仅能照亮她身边一丈,只要她一低头便能看见光芒下幽绿的草地,还有她自己。
她能感受到触觉,也能听到心跳声,还能看见光芒,那些她恐慌的都随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火消失。
奚茴张了张嘴,轻轻发出了一声“啊”,在她听见自己声音的那一刹,又不禁落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
黑暗中,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打断哭声。
奚茴回神,立刻认出他来。
“影子哥哥!”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在听见这声时当真又惊又喜,奚茴的心跳太快,她的胸腔传来阵阵憋闷的疼痛。
可她不舍得眨眼,双眸四扫,想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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