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不知道告密的人是谁,但此刻从棠璃的神色和顾飞廉的那句“顾家欠她的太多”,也猜出顾家决计逃不了关系。
棠璃咬牙道:“正是顾飞廉的爹,中书舍人顾章!顾家与我李家原本一墙之隔,我父亲时时对他礼遇有加,没想到老匹夫为了升官发财居然满口胡咬!父亲不过机缘巧合为陈太妃解过一次签,就被老匹夫污蔑为‘勾结叛党,巫蛊弑主’的罪名!”
嫣寻恨道:“历朝历代都不乏这种不要良心脸面的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便用莫须有的罪名替人罗织,比如大唐的周兴、来俊臣,顾章与他们一般无二,无耻无良,也不怕遗臭万年!”
我叹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顾章如此行径,不怕朝野侧目么?”
棠璃冷笑道:“怕什么,人家现在升了三品太原尹,外放在山西做了逍遥的地方官,儿子也是羽林军统领,听说还打算送小女儿入宫选妃,可见这世道原是没有天理报应的!”
锦心此时擦干了眼泪道:“我看那顾统领还像好人,才刚你不在,他还说找了你十来年,只是想不到他有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爹!”
棠璃此时泪痕已干,她起身冷笑道:“他便是找到我又能如何?能还我一家团圆人丁无恙吗?若是不能,还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我见她态度坚决,想必是灭门之痛刻骨铭心,即便顾飞廉存了天大的善心,与棠璃而言也是没有转圜余地的,便对嫣寻锦心说道:“你们都记好了,以后若是有羽林军在附近晃**,都避让着些,若是他们问东问西,只管一应说不知道!”
锦心应道:“娘娘放心,奴婢这点子警醒还是有的,奴婢即刻便传话下去!”
棠璃看着我们,眼眶又红起来,兀自划拉着窗棂上刻着的花团锦簇图样,低低说道:“我原本以为顾章外放去了山西,从此自当眼不见为净,没想到顾飞廉在宫里当差,反倒避无可避!”
我坐起道:“这有何难?以后若是在宫里碰见了那顾飞廉,你一口咬死自己是靖国府的家生婢子便是!他不见了你十几年,你的音容相貌他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你是我慕华馆的人,我就不信,牛不喝水强按头,他还敢逼着你自认是李棠儿不成?”
嫣寻也安慰棠璃道:“你放心,左右有婕妤娘娘替你做主。你素日是个极懂事的,这会子何必自苦?还不快把眼泪擦尽笑起来,所喜这里没外人,要是被别人见着又是一通事故!”
东秦明律:若非国丧,宫中嚎哭是大罪。适才我们几个已是犯了大忌讳,此刻嫣寻一提醒,都忙擦尽了眼泪。锦心出去端了热水,回来时便换了笑脸。棠璃伺候着我净了面,我微微用力捏一把她的手,轻声道:“早晚替你报这个仇!”
她抬起头来,眼眸里又蓄满了希冀的光彩。
外殿侍奉的宫人绢儿进来万福道:“启禀婕妤,广明殿的慕容美人前来拜会婕妤娘娘,此时正在馆外等着呢。”
慕容美人?我纳闷道:“我与这位美人并没有什么交情,便是前些日子晨昏定省也没见着这个传说中的吐谷浑公主,此时专程来慕华馆拜会,不知道又是为什么而来?”
嫣寻打发绢儿去请,又对我说道:“慕容美人在宫里地位尴尬,太后明令不许她晨昏定省,人人都避着她,并没有什么来往密切关系交好的妃嫔,今日前来拜会,许是为了她哥哥也不一定!”
我蓦然醒悟,那日康延年说过,裴少庭亲手捉了慕容超,可汗被逮,吐谷浑能否保住还是两说。慕容美人既是吐谷浑的公主,必定对自己的家国十分关心,此刻直奔慕华馆而来毫不避忌,想必也是关心则乱。
棠璃引了慕容美人进来,我因不知她品行如何,便端坐在紫檀团座上,任嫣寻为我缓缓摇着羽扇,我自漫不经心看着手腕上的嵌红宝石错金石榴缠枝手镯。
等到慕容美人进殿后盈盈福身,口里呼道:“嫔妾美人慕容黛黛,见过裴婕妤!”
我这才似要起身犹未起身笑道:“美人何须客气,快快请坐!”
慕容黛黛谢了座,略略抬起头来,我平视过去,看到她的样貌: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平平,鼻梁高挺,眉眼清淡,犹如一幅极淡极淡的水墨画。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悲怆。若不是有心人,还真难看出其浑然天成的一番气度风华来。
她见我端详她,眼睛里便闪出几分自傲来,不卑不亢道:“嫔妾陋质,让婕妤见笑了。”
我和颜悦色道:“慕容美人出自贵胄,大气华贵,何须自谦若此呢。”
慕容黛黛神色一怔,继而愤愤道:“婕妤何必取笑嫔妾?嫔妾国破家亡,又何来贵胄一说!”
我突然悟过来,平日里与其他妃嫔的客套话在慕容黛黛身上未必适用,她身负和亲重任,嫁到东秦之后父兄却又起兵造反,萧琮怜惜她一介弱质女流不问国事,才让她安然在宫里度日。即便这样,她也极其不招太后待见,连晨昏定省都明令不许她去,她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窘况可见一斑。
如今即便是我心存善意,稍微一言不合,在她心里,也是故意讥笑讽刺的吧。
我本有心谦让,见她犹有恨意,便淡淡道:“美人这话在慕华馆说说就得了,出去了千万管住嘴。美人是吐谷浑的公主,更是圣上的美人,岂不闻嫁鸡随鸡之语?美人的国,便是东秦;美人的家,便是这正明宫。如今美人说出‘国破家亡’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究竟是故意让人曲解误会,还是存心诅咒我朝呢?”
慕容黛黛大骇,负气的神色全然不见,半跪着苍白着脸儿说道:“嫔妾若有此心,纵使天打雷劈,身披斧钺之刑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我抬了抬手指,嫣寻忙扶起她来。
长生殿的四品大太监张德贵在殿外恭敬回道:“宝婕妤娘娘千岁,娘娘万福金安!”
我笑道:“张公公可是又得了什么喜事儿了,笑的眉眼不见的——棠璃还不看茶!”
张德贵腰身躬的更深,笑意浓浓道:“可不给娘娘报喜来了嘛,皇上酉时初刻在太后宫里侍孝,约莫戌时三刻便要驾临慕华馆!”
今晚也要过来么?
按萧琮对后宫那不偏不倚的态度,平日里每宫都有机会沾染雨露,但哪个宫也没有接连侍寝的福气。
我替萧琮算过,上个月皇后身子不适,他在我这里留宿四次,韩昭仪的晗风殿留宿了九次,云意的云台馆五次,浣娘的揽春所两次,郭鸢的拥月殿三次,刘娉的乐成殿三次。剩余的几天随性而为,也不知道是哪宫的妃嫔服侍他。
我虽然进宫几个月,正经算起来也不过做了一个多月的妃子。萧琮这个月在我这里留宿四次,已传的阖宫皆知我受宠,昨儿个他刚来过,今晚却是为了什么又来,这倒不像他那不咸不淡的性子了。
嫣寻见我沉默不语,笑道:“张大人真是个福气人儿,笑起来就跟那画上送喜庆的弥勒老爷似的,怪不得皇上器重您!”
她一打岔,我倒从思绪里拔了出来,婉声道:“不论叫谁来也罢了,有劳张公公特意走这一遭。”便叫嫣寻放赏,又让李顺带了他去偏殿吃茶。
慕容黛黛一直站着,张德贵走时她不自觉的缩了缩身子,看起来甚是惧怕这位皇帝寝宫的首领内监。我见她总不开口,又不清楚她的来意,便按下心来,只管拿些家长里短刺绣针织的事闲闲与她聊着。
夕阳渐渐西沉,因着萧琮要来,殿外摘下来琉璃宫灯,换上了五十多盏纱绢制成的水红灯笼,缀着明黄璀璨的流苏穗子,盏盏如斗,夜风吹拂,照得地上光影离合,明亮的影子反倒有些红到惨淡的凄凄意味。
起先我还搜肠刮肚说些闲话,但见慕容黛黛始终愁眉不展,又不肯开口说明来意,一味的拖延着时间也不是办法。
我轻咳一声,嫣寻会意,扬声道:“婕妤,一会子皇上便来了,婕妤先沐浴更衣吧。”
我微微颔首,起身道:“今日本想与美人彻夜长谈,可是皇上圣驾不时便至,嫔妾若是不梳洗一番未免大不敬。美人自便吧,恕我不能奉陪了。”
慕容黛黛紧紧抓着黄花梨透雕鸾纹椅,指甲都快要嵌进木料里了,只涨红了脸不开口。她身边的宫人棕发碧眼,鬓发卷曲,想必是从吐谷浑带来的心腹,见她始终不说话,我又作势送客,急的浑身打颤,噗通一声便跪在我面前。
“宝婕妤,求求您救救我们可汗吧!”
那宫女哭着抱住我的腿,嫣寻棠璃用尽了力也拉不开她,慕容黛黛也唬了一跳,只管喝道:“琥珀你不要命了,还不松手!”
琥珀一行哭一行说道:“公主你还犹豫什么,这会子不给宝婕妤说,难道真的等到可汗被处死的时候再说吗?”
我止住嫣寻棠璃,吩咐她们关了殿门,温声对琥珀道:“你且松手,有什么慢慢说,我是不会跑的。”
慕容黛黛面如白纸,缓缓走到我面前,也屈膝跪下,我忙伸手去搀,她却倔强的坠在地上不起来:“宝婕妤,我知道我来这里也只是白白让你讨嫌。可是我只有哥哥一个亲人,现在你哥哥抓了我哥哥,还要押到西京来送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我只有求你!”
琥珀松开手,头在地上磕的砰砰作响:“宝婕妤,她们都说您是祥瑞之人,皇上最听您的,张贵人宠极一时,得罪了您便全家抄斩!您行行好,让皇上放了我们可汗,公主和奴婢一辈子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们可汗吧!”
嫣寻闻言立时喝道:“放肆,混说什么!张氏冒犯太皇太后,罪不容诛,关我们宝婕妤什么事!”
我一时啼笑皆非,萧琮最听我的话?张贵人一事,我何时说过什么,他又何时听过什么?可见宫里误传误听之风盛行,不知道将我究竟传成了什么样子。
“美人你起来吧,我算得上什么受宠呢,这种事你要求皇后或是韩昭仪才有希冀啊,我不过是个婕妤,人微言轻,军国大事皇上怎能听我的呢?”
慕容黛黛撕下了端着的倨傲面具,扯着我的裙裾哭道:“嫔妾不曾承宠,在帝后面前又是罪人,韩昭仪没有落井下石便是慈悲了!嫔妾现今在后宫一句话也说不上!婕妤你恩宠正盛,又有太皇太后眷顾,裴将军又是您的亲哥哥,比起嫔妾荣耀百倍!万望婕妤慈悲为怀,替我哥哥说句好话,饶了他一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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