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学子们,大抵还是叫醒了一些人的。闪电划过天空时,目力好的学子,能看到对面民宅的住户,正带着妻儿爬上屋顶。
见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有点用,学子们喊得更加起劲。甚至还从同窗的寝屋里拿出碗、盆等物,叮叮当当敲个不停。
陈恒因为前头几番折腾,精力着实不多。见现场有夫子们看护,索性靠坐在墙边开始放松。他的两侧坐着薛蝌、钱大有、江元白,几人都是湿漉漉的狼狈模样。
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振奋着他们的心情。大家的神色都算轻松,尚能低声交流着对大雨的看法。
“雨势好像有些减弱,我看他们已经能看到远处的东西了。”江元白很留意学子的动静,听到他们刚刚的欢呼声,便有了这样的判断。
大家都很认可他的判断,只是心中的担心尚不能放下。钱大有忧心忡忡的说道:“还是要停了才好。大雨一阵,小雨绵绵……哎。”
说到最后,他自己到先叹起气来。陈恒刚刚从二楼的同窗处借来些干衣服,他再不把身上的湿衣服换去,正怕自己的小身板扛不住春冻。
四周都是大老爷们,也不用避讳什么隐私。将自己脱个干净,稍作擦拭。陈恒一边穿上干衣服,一边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它去吧。”
到现在这个节骨眼,再思考什么都是白搭。雨要是不停,照这样继续下个几天几夜,也别考虑什么府衙救灾。大家身上插俩木板,各自跳水逃命去吧。
薛蝌听到此,突然觉得自己这好友真是有趣。天灾没来之前,大家都在寻欢作乐,就属陈恒最忧心忡忡。现在天灾来了,大家忧心忡忡的时候,反倒又是他看的最开。
薛蝌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其他人,立马引起江元白的共鸣。后者当即拍手道:“这大概就是相术上说的能人有异象吧。”
“你可别。”换过衣服的陈恒,稍稍感觉体温回暖。赶忙往兄弟中间凑了凑,跟大家挤在一起取暖,“你还是夸我玉树临风,貌比潘安,更让我高兴些。”
“恒弟,你可莫要自己骗自己。”江元白才唬着脸,又自己破功笑道,“咱们之中,蝌弟当属第一,我嘛,勉强屈居第二。剩下的位置,你跟大有自己分。”
陈恒刻意发出几声嘲笑,江元白正得意,只把对方的笑声当成是嫉妒。几人转了转话题,才聊到城外的家人身上。
这就要说一说扬州的地势了,城内最高的地势,是从城西、北两处往东南顺势减缓,水路的流向也是照此来的。
这其中,薛蝌家的屋子在城中央最好的地段,情况应该第二好。最好的是钱大有家,他爹在城西修建贡院时,就已经掏钱买了所宅子。
知道钱大有今年有参加院试的打算,更是早早搬家过去。希望离文昌帝君近些,给自家的傻儿子沾沾光。这稀里糊涂的一手,反倒让今夜的钱家走了大运。
除非洪水淹没扬州半城,他们老钱家才可能有点危险。而江元白的家人,还跟钱家住在一处,顺势也讨了个便宜。
最危险的自然是陈恒家,不过陈恒当时买的房子靠近城东城墙。外头是护城河,扬州府衙为了确保护城河的流向,也是特意加高过那一处的地基。
如此算下来,真正危险的,反倒是他们这些被困在书院的人。四人聊到此处,又是庆幸家人没事,又是苦笑自己的处境。
“不怕,我水性好。真要不行,你们趴我背上,我带你们游过去。”江元白拍着胸脯,他自小野的很,常在乡下的河里扑腾,水性倒是好得很。
“我不会游泳。”钱大有苦着脸举手,他体型最胖,小时候家里管束的多,也没个下河游玩的机会。
“我也不会。”薛蝌无奈的摊开手,他的情况,跟钱大有差不多。他自小就有小厮、嬷嬷伺候,薛家的下人怎么可能让少爷下河玩乐。
三人一起看向陈恒,后者也是苦笑一声,‘我也不会’。
他虽然住在村里,附近也有池塘。不过陈恒读书早,加之他内在是个成年人,也不愿跟着村里的泥猴子爬上窜下。这门下水的本事,自然没学会。
江元白这才傻眼,想了半天,作势要起身,十分兴奋踊跃道:“我去他们屋里,给你们拆些木板来。你们到时候抱着,在水里扑腾就是。”
薛蝌哪里能让他做出这样丢人的举动,左右情况也没到如此危机的时候,赶忙跟钱大有一起将这小子拦住。
这时,忙着慰问关怀学子的徐堇侯,正走到他们的身侧。见到他们四人有说有笑,脸上的神色也一起放松下来。
“恒儿,这次多亏了你啊。”徐堇侯已经知道陈恒先前的举动,他不敢设想要是没有这个机警的孩子,眼下会是如何糟糕的情况。
“夫子,都是我该做的。”陈恒连连推辞,并没有以此居功的打算。
有些事,学生不放在心上,他这个夫子可得记着。徐堇侯点点头,将陈恒的义举记在心里。又对着另外三人一通安抚,见他们情绪都算稳定,这才去到下一个学子面前。
……
……
从下雨那夜开始,林如海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让府衙的差役分成两班,日夜留意城内的情况。忐忑不安的度过一日一夜后,他才在府衙的桌上打了个盹,就被疾奔回府衙的差役告知,大水已经入城。
只是这次的雨势实在太大,就差役回禀的这点功夫。从渡口处涌入的河水,已经开始吞没四周的建筑。
匆匆睡醒的林如海,也顾不得旁的。强令着府内所有差役冒雨出去,挨家挨户的叫醒城内百姓,让他们做好避险措施。自己则带着其他留守的官员,先去外头察看灾情。
等到林如海带人赶至城中央的位置,不断上涨的水位已经没过脚踝。再往前走,谁也不知道其中的风险。随林如海一同赶来的知州跟其他官员,劝阻着知府大人继续往里走的想法。
“大人,你不可以身犯险啊!”知州张尚贤死命拉着林如海的官袍,“扬州城还要你主持大局,你再担心里面的百姓,也要为城内其他百姓想想。”
林如海知道对方说的在理,只好选择就近安营扎寨。一边亲自看着水位的变化,一边安排人处理起救灾的事情。
这场大雨,虽然来的又急又猛。可林如海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早在大雨来临之前,他就让人统计好城内有小舟的船夫。
这些人,平日往来于城内和保障湖之间,极其精通城内的水道分布,最适合救人不过。林如海拿出先前准备的名单,直接挑了些住在附近的船夫。将他们喊来后,当场许诺他们,只要救出里面一个百姓,府衙赏银二十两。
听到重赏的船夫,有胆大欣喜者,自然就有怯步者。这是人之常情,林如海并不会怪罪后者。只盼着前者平安归来后,能给他们多些冒险的勇气。
大雨滂沱,能做的事情不多,件件却都要命的很。林如海安排完里面的事情,立马叫人从城西绕出去,赶到淮河、五湖两处观测水位。
扬州附近的河道,早在韦应宏担任知府时,就利用数万流民整治过。这么大的雨势,来的又如此突然。下了这么久,能只有眼前一处受灾,之前的苦心可算没有白费。
只是比起天上的雨,地上的河才更叫人害怕。沿着淮河跟洪泽湖往上,就是一条天下人再熟悉不过的黄河。
这条河的脾气,自然不用多说。可它会跟扬州产生关系,还要从杨广说起。当时一心想要来江南游历的杨广,征召天下数百万民夫,在黄河跟淮河之间,修建了一条通济渠。
因杨广引黄河之水入淮,才有了后来通济渠上千舟过岸,后宫嫔妃与文武百官齐下江南的盛景。
到这也就罢了,偏偏南宋又出了一个叫杜充的杀才宰相。他为了抵御侵略的金兵,直接掘了黄河水堤,致使黄河泛滥。金兵没拦住不说,还白白淹死二十万百姓,受洪水间接死亡者更是数倍于此。
遗臭万年的杜充先不说,黄河因他的举动就此改道,成了悬在扬州城头顶的一把刀。只要它稍有不如意,从此处涌出的河水,将直接通过淮河、五湖淹没江苏北部。扬州在长江以北,自然也在其中。
林如海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地方,可惜他只是扬州知府,也没办法指挥、协调其他州府。更不清楚这场大雨,是只下在扬州一城,还是遍布江南全境,或是绵延数省?
他只能用这种方法,做好提前防备。只要水位到了警戒线,林如海就马上动员全城百姓避难,绝不能坐视百万扬州人身处险境。
……
……
旱灾好过,涝灾却是人人自危。被府衙差役吵醒的扬州百姓,不论平穷富贵、身份高低,都在惶惶度日。
纵然是腰缠万贯的盐商们,也只能祈求着大雨早点停,期望着林知府先前的整治河道有用。
李卞又是其中最难受的一个,他的住处靠近城中低洼处,已经有大水没过门槛,涌入室内。被下人叫醒时,李卞自己也是大惊失色。
他才刚刚升任五品学政啊。正是人生要大展宏图之际,怎么运气就这么背,一来扬州就接连碰上倒霉事。
李卞火速收拾好杂物,带着下人跟师爷,一起躲到自家二楼。他才刚刚脱困,心中翻涌的念头,又开始不住作祟。
说来说去,还是悔恨自己的贪心。相爷安排扬州学政时,曾许诺过,谁去担任此职务,只要林如海一走,下任扬州知府必是此人。
李卞年纪轻,在官场上的资历不如田安。当初他跟田安争抢扬州学政时,不知使了多少人情关系,才从田安手中抢下此职。
结果李卞前头才拿下,还没来得及离京赴任,又撞上金陵知府告老身退。朝廷为此开了几次廷议,才让田安这个大蠢货捡了天大的便宜。
这叫李卞情何以堪,心中自然是一万个唏嘘不服。可木已成舟,顾载庸也只好命二人相辅相成。这也才有了田、李二人双双南下任职,才有田安替李卞摇旗呐喊的码头旧事。
个中往事已作云烟,现在的李卞只盼着大雨小一点,洪水低一点。真要到了危机时刻,他这种旱鸭子,是想跑也没地儿跑,只能跟扬州城共存亡。
站在自家二楼窗口,李卞对着外头的雨势一再发愁,心中不住哀叹着:早知今日,当初就老老实实当个京官,慢慢磨资历,也好过在扬州担惊受、连连碰壁。
家中的下人、师爷见老爷走来走去,索性劝他去躺着休息。李卞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只好在软榻上抱着官印打盹。
半睡半醒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欢呼声‘雨小了,雨小了’,他连忙睁开眼,见到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下,才发现已经过去一夜。
再看雨势,哪里还有昨夜的凶猛劲。连绵的细雨,到底还是让人安心些。李卞瘫倒在软榻上,长长的出一口气,道:“老天还是待我不薄啊。”
……
……
林如海苦守一夜,才等到这个机会。当即下令,让所有船夫载着差役进去救人。昨夜水位最高时,已经到了他的膝盖处,林如海实在不敢想象水灾中心的情景。
待这些小舟驶到乐仪书院时,又看到书院的围墙已经尽数淹没。船夫尝试着朝里面喊过几声,立马引来数百学子的回应。
“可有情况紧急者。”差役站在船头,朝着孩子们打听起情况。林如海吩咐过他们,优先救治老弱妇孺、以及受困屋顶的百姓。
学子们的情况都算不错,大多人都说自己没事。只是告诉差役们,他们的山长还被困在后宅的小楼中。
这可是个大人物,差役们赶紧让船夫从旁绕过路。也没耽搁多久,就将裴怀贞夫妇接出来。
“山长!”
见到恩师脱困,学子们都很兴奋。站在走廊上顶着细雨,冲舟上的裴怀贞不住挥手打招呼。
“孩子们,你们都没事吧。”
裴怀贞也是担惊受怕一整夜,深怕书院的学子有个什么闪失。此刻见到他们个个精力充沛,也是长长的松口气。
“山长,我们就是饿,别的都没事!”
“学正跟其他夫子,也跟我们在一起呢。”
“山长,我要吃饭!”
“好好好,为师出去就命人给你们送吃得来。”裴怀贞当即答应下来,两方人隔空又交代几句。
见到小舟载着山长离去,学子们才兴高采烈的聚在一起,数着面前划过的船只。如今水位虽未下降,雨到底是小了,大家的心情放松许多,再不见昨日那般紧张。
有不少苦熬一整夜的学子,打算在府衙的物资送来前,先去同窗的寝屋中补觉。
陈恒跟薛蝌也在其中,他们俩在后半夜就开始打盹。如今情形一好,困意立马涌上来。两人随便挑了个人少的房间,陈恒躺在**才迷迷糊糊睡过一会,又被人从梦中摇醒。
被外人突然吵醒,陈恒还以为情况有变,立马急问道:“怎么了?雨又下大了?”
叫醒他的那位学子连忙摆手,脸上不住的笑道:“没有,没有。学兄,是你的家人来找你,你快出去看看吧。”
家人?陈恒先是一惊,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听错。赶紧从**下来,朝着屋外跑去。
他猜测,必然是家里的爹、娘担心不下,才会冒着如此危险的处境过来。只是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手段,才能越过洪水、雨水。
陈恒小跑出门,路过一群冲他莫名微笑的同窗。就见到过道上的楼梯口,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个是信达,另一个……竟然是甄英莲。
怎么会是她?!
见这俩人身上都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陈恒人才稍稍站定,忙说道:“你们俩怎么来了?家里还好吗?”。
“好,二哥,家里都……”信达站在原地,才张嘴解释半句。一道倩丽的身影已从他身后冲出去,如冲向夜空的烟花般闯入陈恒的怀中,绽放。
“我以为你出事了。”
甄英莲带着颤抖的哭腔。从家中赶来的一路,她比任何时候都害怕碰面的场景。此刻见到陈恒活生生站在面前,一直紧绷害怕的情绪终于松懈下来,眼泪当即顺着脸庞滑落。
陈恒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身旁早就准备看热闹的同窗们,纷纷发出起哄的呼声、以及口哨声。十七八岁的少年刚刚逃脱大难,哪里还顾得上平日的礼教约束。一个个到比陈恒还兴奋,不住的冲旁人说道。
“哈哈哈,我刚刚就打赌,肯定会有这场面。”
“那些唱戏的,果然没骗人。”
有人见到陈恒的双手垂在身侧,还没有抱回去的意思,又给对方加油鼓劲道:“学兄,你抱她啊!”
“佳人不顾危险,冒雨涉水赶来见你。学兄,你可不要让我等失望啊。”
“学兄,你行不行,不行让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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