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汐虚弱地讥笑:“你家主子是谁?这碗又是什么药材?”
“这皇上就不需要知道了,草民会服侍您喝下的。”“络腮胡子”身后走出一个更为书生气的男子,端着汤药一步步靠近涟汐,涟汐双眼一闭,在不多言。
而离宫百里之遥的郊外小道上,有几人策马飞骋,一路往皇宫的方向赶来,司徒陨的黑色“追风”跑在最前,他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跟随其后的几大高手却是一派严肃,嗜杀的气味浓厚。
陨的速度一直在加快,“大家迅速一些,就快要到了,咱可别误了大事……”心中暗自思忖,这个时辰,好戏该上演了吧。
正待众臣议论之际,他们至高无上的君王,带着一行禁卫军入得殿来,淡定的神色看不出丝毫情绪,然而周身的骇人气息却瞬间止住了殿中的混乱,众人无不屏息凝神,专注地望向已经行至高台之上的帝王。
涟池略一施礼,并不开口,眼中的疑虑一闪而过消失不见,涟汐淡笑:“迟太医好心为朕熬的药不小心被朕给打翻了,真是对不住!不过这朝堂上的事可不比熬药来得容易,迟太医请回吧。”
涟池居然毫不领情,俯了个身道:“皇弟真是幽默得很,王兄一时竟听不懂皇弟话中之意了。”
“大胆迟敛,朕的王兄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哪里由得你这种人来冒充,”涟汐佯装盛怒,“来人啊,把罪人迟敛给朕压下去!”涟池依旧不依不挠,“皇弟这是要遭天谴的,众大臣可是看着呢!”
涟汐终于有了表情,冷冷叱道:“涟池,你绑走朕的定南大将军,撤换朕宫中的所有侍卫,派人送毒药给朕,这种种罪行加诸一起论罪当斩!朕倒要看看,谁才是要遭天谴的那个!”
台下顿如石击千浪,一时间唏嘘声不断。
涟池竟朗声大笑:“以你现在的体质,与我相斗根本不可能,苏慕然已经被我虏获,他的兵符都已在我手中,全京城的兵马都由我指挥,司徒陨又早已不知去向,朝中有一半的大臣是我的亲信,以你身旁区区几十个侍从,还能与我斗什么?”
“那倒也说不准,”声音出自已经带领大批人马行至殿外的苏慕然之口,他泰然自若,笑容依旧如沐春风,“区区一粒离魂散,再加一个密室就想压住本将军,到底也太小瞧我了吧?”说完,从腰间抽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晃了几晃,“凭本将军手中这货真价实的兵符和我这张众所周知的脸,你说,这全南遥的军队是会听我指挥还是你的呢?”苏慕然轻轻挑起眼眸斜睨台阶之上的涟池,他显然已经乱了分寸却仍在极力掩饰:“不愧是定南大将军,果真同一般人不一样。我涟池敬你是个人才,舍不得杀你,没想到却为自己酿下了祸源,真是活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猖狂到可怖,听得人胆战心惊,“不过你让在场的大臣们说说,究竟是我这个正宗的皇室子孙有资格继承父皇的江山还是涟汐这个野种有资格!”
“哼,野种?”君王的双眼微微眯起,宣示了他心中的嗜血气息,他将袖中早已捏得不成形的遗诏扔在涟池脸上,怒吼,“这是父皇驾崩前立的遗诏,字迹你应当再熟悉不过了,一个在战乱中逃回自己国家的女人所生的孩子,长着一双异族人的眼睛,还敢跟朕来谈皇室血脉?涟池啊涟池,十年前朕放了你就料到了有这一天,只是你的借口,也未免太拙劣了一些!”
顿了一顿,见他仍然没有认罪的心思,涟汐决定完全地打破他最后的幻想,“来人,宣司徒将军上殿!”
司徒陨满眼的邪魅气息中透露出比苏慕然还要深的自信,嘴角轻轻向上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若隐若现,“陨的军队前些日子违抗军规,不安心操练居然一个个都化装成商人前往西遥边境和北遥雪凌峰游玩了一趟才回来,还是由陨亲自出马日夜兼程才押回来了,真是不才!不过这一去倒是给池公子带来了一份礼物,”陨轻笑转身,结果将士递上来的木盒送到涟池面前,“池公子难道不好奇吗?”
涟池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打开木盒,整个人瞬间怔住了,里面躺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涟池十年来苦心培养的心腹大将死得如此惨烈,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似有万千恨怒,涟池绝望地闭上眼,抬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清楚,靠前冬鳞国残留的几支军队来抵抗整个南曌皇宫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可最让他胜券在握的是涟汐的身体,他有把握现在的他是无力还击的,所以才会兵行险招,调走司徒陨,囚禁苏慕然。朝中势力一半归于自己,而涟汐身体又处在最薄弱期,一击就垮,他赌自己能够服众收复天下,可原来,涟汐早就已经部署好了一切,只等自己入瓮了。他果然计谋深远!
心中既已失却信念,涟池手上索性弃了抵抗,他颓唐地瘫坐在地,底下站立的朝臣还未从中返回思绪,陈高见大势已去,心知横竖都是一死,索性夺过身旁侍卫的佩剑冲出控制笔直地向涟汐奔去,中途斜斜地递给涟池一个眼神,涟池立即会意。众人全都致力于捉去陈高,以保圣上安全,谁都没有看见缓慢爬起的涟池在涟汐身后举起了匕首,只有一个人,她刚从安雨烟那听闻消息慌忙赶来,立在殿后仔细观察着发生的一切。毫不考虑地,她便二话不说冲了出去挡在涟汐身后,鲜血从她的胸口溢出来,开成了一朵红艳的花,涟池看着自己沾满了菀柔鲜血的手,绝望地吼了出来:“菀柔——”
还处在忙乱中的人们回过神来,苏慕然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写满了不可置信,涟汐一时失去了言语表达的能力,只是怔忡地转头眼睁睁地看着苏菀柔倒在涟池怀中,脸色苍白。
司徒陨命人火速擒下了一干叛党,站在一尺之外感受着这场伤痛。涟池的声音几近绝望:“为什么?菀柔你这是为什么?”
那张永远都是柔而不娇的容颜上瞬间开出了一朵美丽的笑靥,“池,能代替汐……死在你的剑下……我……觉得很……满足。我多么感激老……天爷他……让我遇见了对我……这么好的你又……让我遇到了一个……值得我……全身心付出的……汐,但愿……我的死能换得……你们之间的……和平……”
她拼尽力气握住然的手,“只是哥……妹妹对不起你……妹妹欠你的……只能来世再报了……”眼泪早已大把大把地掉下来,苏慕然覆上妹妹的手,“菀柔,太医已经赶来了,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可以一起走,一定可以的,你要坚持住……”苏菀柔惨然摇头,缓缓看向涟汐,“汐……记得……去把梓淳找回……来……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依然会选择……做你的妃……”她的手突然重重地垂落下来,围着她的三个男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悲恸的低号:“菀柔——”
苏慕然小心翼翼地拖住妹妹的身体,眼睛血红地盯住涟池,牙齿在口内咬得生紧却并不言语,涟池苦笑良久之后对他轻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恰恰相同,我跟你有一样的想法,”说完俯身夺过苏慕然腰上的佩剑,众将士无一不拔剑上前一步护主,而涟池只是狂放地笑,然后一剑刺入了自己的腹部,“然,我也恨不得我去死,巴不得我去死,我害死了菀柔,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染血的大手抚上苏菀柔的脸庞,他苦涩而惨淡地笑道:“菀柔……我来陪你了,我们让……涟汐做他的……孤家寡人去吧……”一口血喷洒在地,涟池再也没了力气,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底下的大臣终于从刚才的事件中缓过神来,开始出现了不安与**,甚至有人渐渐向殿门口移去,想趁乱逃出宫去。
司徒陨率领一干将士堵在殿门口,“几位大臣这是要去往何处呀?皇上还未宣布退朝呢!”涟汐闻声站起,颀长的身姿立在阶上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君王风范:“李爱卿、宋尚书、江太守都急着去哪儿?朕若是没分析错的话,陈高伙同涟池的造反,应该是经过了一番严密讨论的吧?凭他们两三个人,是不足以有这股子能力的!先皇的诏书,借你们好好看看,”金色的帛锦落在李德权脚下,他早已双腿颤抖地跪在了地上,不敢言语。涟汐继而怒道:“你们好生看看,究竟朕是不是你们口中的野种!当初景老狐狸叛乱,朕不杀你们是念在你们随侍先帝多年,是深受景仰的老臣了,可是你们非但不悔改,还带领一众门生参与造反,先帝真是白养了你们这群忘恩负义之徒,来人,把所有与陈高有关的叛党都给朕押下去,明日问斩!”
“不要啊皇上……”“皇上饶命啊……”为了父王和大哥的江山,为了整个南曌国的盛世太平,涟汐再不会心软!
三儿一副太监扮相立在皇帝身后,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自古帝王总无情!
涟汐转身挥袖坐上那万人敬仰的黄金龙椅,黑色的眸中写满了傲视天下的雄心抱负,声音也铿锵有力:“众爱卿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朝汜宗十一年七月十九,五皇子池伙同陈高等人举兵造反,未遂。自刎而亡。苏惠妃不惜性命,护主有功,追封为孝义德皇后。定南大将军苏慕然一家忠烈,特封为忠裕侯,赐黄金千两。追赠已故太子汜高宗汜皇帝谥号。晋征西大将军司徒陨为一等护国公。
事至于此,这场蓄谋已久的叛乱才于此终了。
曲终人散去。朝野新录用了一批右相卫一忠的门生,大家各司其职,波涛暗涌的南曌皇宫终于归于平静。
苏菀柔下葬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皇陵大的空旷且寂寥,涟汐在众人面前双膝跪地,抚着苏菀柔的墓碑扑簌簌掉下泪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自己日夜服侍的君王如此失态,不禁感叹这位贤德宽仁的皇后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之重,其实他们心中对皇后也是极喜欢的,她宽以待人,从不责备他们,几乎未曾见过他对下人动怒,在后宫,这种皇后自然少见。
苏慕然面上已不再有表情,失了眼泪,也失了如沐春风的笑容,怔怔地看向那座墓碑,抿唇不发一语,司徒陨担忧地轻拍他的肩,以示安慰。灵禛大师带领爱徒在碑旁默念佛经,告慰皇后在天之灵。三儿的神情,自然同涟汐一般悲悯哀痛。
“菀柔,我知道你一生都在渴望我给的爱,你默默地付出,不争不怨,这三年来,无论我往返于哪个女人身边,你依旧坚持等我,你曾经说,这偌大冰冷的皇宫总要有一处温暖是可以让我在累了的时候停驻休息的……我还记得,三年前你进宫时说,你心甘情愿入这深宫,你已经等了我八年,不在乎再多等几个八年……如果可以,我希望十一年前,我们可以不用遇见……”帝王的深情,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涟汐已经极力克制住自身的情感,不再让眼泪泄露君王的脆弱,他静静地看着墓碑,想起十一年前的苏菀柔还是二八年华的光景,跟在即将出征的哥哥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俨然一副苏家大小姐的气势,却在见到他时神情一滞,眼睛直勾勾地探究着他,然后粲然一笑:“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因为我会一直在家等,等你凯旋的那天。”
直到今日苏慕然都还会愤愤不平地说:“当年我还以为那句话是说给我这个做哥哥的人听的呢。”
可是菀柔,整整十一年了,这十一年来,你尽心尽力,不论是后宫琐事,还是我
心头那些烦忧之事,全都处理得极为妥善,我总以为,你的那些等待全都是你自愿的,是不需要我回报的,可是,我怎么忘记了,你也不过是个女子,一个平凡的想获得夫君疼爱的妻子,是我一手把你拉进了这个牢笼般的皇宫,也是我用深宫高墙狠狠地葬送了你的人生,自私如我,你却无怨无悔地等到死的这天,临死还为我挡下那一剑。遇见你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子的爱情能使她强大到何种境地,如今,你竟将死生置之度外来让我明了这一深刻的道理么?菀柔,如今你终于成为了我的皇后,我独一无二的皇后,可是为什么你却再也不能醒来看我一眼?再不能在我心绪纷杂的时候为我沏一杯茶弹一支曲?这凄凉的南曌皇宫已经没有了梓淳,现如今,连你也没有了么。原来我涟汐,终其一生,都只能做一个孤家寡人啊?这个帝位,我坐得好累好累!我其实也是会累的啊你们知不知道?
帝王的话语一点一滴都透着无尽的悲恸,让人不无动容。
三儿通过众人望向涟汐的眸中透露的悲悯,是灵禛都企及不到的。
那个南曌国的一代君王,似乎真的是用情很深。
用情很深。
厚重的大手搭在三儿的肩上,灵禛大师慈祥和蔼的笑容出现在身后,“三儿,在想什么?茶都溢出来了。”
俊美容颜的少年慌张地收好紫砂壶,“没什么,师父今天不用去成德殿吗?”
“自是从那边回来了,”灵禛自顾坐下,眼眉带笑,“为师知道你在担心圣上,那么,随心所为吧孩子。”
“师父……”
“这个时候,如若再没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他会倒下的。那,定然不是你所乐见的,是不是?”沧桑的手指掠过少年的鬓角,面具揭下,一张秀气生动的粉颊突现。
殷梓淳“扑通”一声满带感激地跪下,“可是……”灵禛依旧是笑:
“孩子,不要再犹疑担心未来的一切不安定的变数,如若还有风雨,只能说是你们彼此的劫数,但是,坚持,是缘分的必经道路。”话中玄机,是那时的殷梓淳,尚未理解的高深。
但是,她却似乎有所领悟地飞奔出去,身上的衣裳都来不及换下。
灵禛大师抚须而笑,不再多言。
柔姐姐去世,殷梓淳自己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常常午夜梦回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咬着被子哭泣,那么涟汐的伤悲,应该不会比任何人低。
灵禛大师说的对,他的身边,应该要有一个人陪。
通往成德殿的路程是她所熟悉的,跑起来侍卫连拦都拦不住,司徒陨刚从御花园那边过来,看到跑过去的那抹身影,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
可是成德殿的大门虚掩着,守在门外的侍卫也像被人有意遣开了似的,想必依涟汐的性子,应该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作为一国之君萎靡伤感的样子吧。
她轻轻推门进去,越过外间的书房,隐约便看见侧卧在长椅上的涟汐,皱着双眉仔细阅读着兵书,一语不发。旁边是垂首在一边侍奉的安雨烟,穿了一袭淡紫的衣裳,轻纱曼拢,步履翩翩,美到窒息的动人脸庞,闪烁着明媚的光亮,殷梓淳怔忡间,又不觉想起在禁地看过的那幅安洛雪的画像,心下赞叹:同样的花蕊之姿。
好像,他的人生中出现的每一个女人,都有她们美艳绝伦,独特并不容替代的地方。不论是当年日久生情不自觉爱上了涟汐的安洛雪,还是年复一年甘愿痴心苦等的苏菀柔,亦或是现如今日日伴其左右的安雨烟,都是比她殷梓淳更有资格伴他一生的女子。
她悄无声息一步一步地退出门来,掩上殿门离去。
是的,她又退缩了,又放弃了。可是难道不是吗,如若他能与房里的女子白头偕老,对他,或是对自己,都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司徒陨站在南曌国都最高的城楼上眺望远方的山水,怀念边遥生活的时候,入了眼帘的却是一脸沮丧,穿着朴素男装的殷梓淳。
这一次,他看得清楚,那个垂头丧气的小脑袋,还有那张脸,是他无论何时都牢记于心的永恒。
那一刻,他的嘴唇竟是发不出声来的,他以为,或者说,整个南曌,包括涟汐,都以为她消失了的殷梓淳,这一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眼前。
“梓淳?”天知道,他吐这两个字,花了多大的勇气。
殷梓淳原本是双目愣愣地盯着远方飞过的一排大雁的,被他这一声呼唤,唤回了思绪,茫然地回过头来,眼光也是一闪,“陨?”
相貌出尘的男子银发飞舞,在城墙高楼的大风吹拂下,显得别有风度。
这一眼,仿佛别了许多个春秋,司徒陨双眼都不眨,“梓淳,你……你……原来三儿真的是你吗?难怪那日我总觉得眼熟……”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样子在女孩看来,却是那么的让人感动。这副表情,她构思了很久,但是,却不曾想是出现在这一个人的脸上。
她之前一直以为,这会是涟汐看见自己时的表情。
世事真是爱捉弄人,命运的安排,宿命的难违,竟然这么像是一种人生的讽刺。那个男人,如今有佳人伴在左右,让她都不忍心去打破那种宁静美好。
她笑,不复当年的无忧无虑:“是呀,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里呢。”
经历了边遥风霜雨雪的男人满眼都是成长过后的积淀,准备伸出去拥抱女孩的双臂转而搭在她的肩上,轻叹:“回来就好。”
所有的思念,只化成轻轻的一句:回来就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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