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由于周大友积极主动的态度以及强烈的意愿和立场,策反工作很快向纵深发展。此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上旬,短短数日内,周大友已经完全掌握了最为嫡系的两个中队二百人左右的保安团官兵。按照童铁山的想法,争取军心涣散的保安团反正,本身难度并不大,难就难在工作的开展必须稳妥和机密,这必然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但是,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特别是周大友,崔启平的被捕始终是他的心病,他无法想象他和他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易帜,就被长谷剿灭,这样的假设总让他心惊肉跳。因此,周大友在与童铁山第二次见面后,异常坚决地表达了他的意见,为防止万一,不能再等了!保安团其他的官兵可以在进攻打响之后再去争取,那样反而会有更好的效果。
加快进攻玉梁县的步伐,是营救崔启平和打消周大友顾虑的需要,更是为了执行党中央关于对日作战的重要决定。
就在周大友秘密开展工作的那几天,日本军国主义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八月八日,苏联政府宣布对日作战,八月九日,**在延安就苏联对日宣战发表了题为《对日寇的最后一战》的声明。声明中提到,由于苏联这一行动,对日战争的时间将大大缩短。对日战争已处在最后阶段,最后的战胜日本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时间已经到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应举行全国规模的反攻,密切而有效力地配合苏联及其他同盟国作战。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人民军队,应在一切可能条件下,对于一切不愿投降的侵略者及其走狗实行广泛的进攻,歼灭这些敌人的力量,夺取其武器和资财,猛烈地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
在与周大友第三次会面之后,童铁山将各种情况进行了汇总,并且建议尽快发起进攻。军分区首长很快作出决定,同意在现有条件下夺取玉梁城,同时决定增派独立团三营一起参加此次行动。童铁山等人迅速制定了作战计划,进攻时间定在两天后的凌晨两点。
为协调一致,县大队派出一位中队长,带着李茱萸等十余人先期潜入玉梁,随同周大友一起行动。他们承担的任务是在进攻开始之前解决西、南两座城门的守卫,打开城门,随后以一部控制保安团部,临阵招降,另以一部监视长谷的指挥部和宪兵队,伺机营救崔启平。县大队和军分区部队的任务,则是在进城后以最快的速度将长谷的主力分割包围。
李茱萸去找周新衣向她道别,由于很快就要看到胜利了,他的情绪很好。
“终于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这是最后一仗,再过几天,新柱的仇就可以报了。”李茱萸坐在周新衣身边,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面带微笑。他说话声音很小,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由于身世和经历的缘故,李茱萸不具备应有的政治头脑,对时事也毫不关心,更无法理解国共两党之间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他天真地以为,打完这一仗之后,部队上的事就再也跟他扯不上关系了,他、童铁山以及周新衣之间的关系无论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短暂的军旅生涯都会画上句号。百姓们安居乐业,他李茱萸和周新衣也不例外,一个将嫁给自己的爱人,过上好日子,一个将恢复以前的身份,拿起自己心爱的猎枪。
周新衣同样眼望远方,听了李茱萸的话,淡淡地笑了笑。她非常羡慕李茱萸的单纯,但对于自己的未来,她是面临着极大困惑的。战争原本是男人的事,而女人却因为男人走进了战争,为了守在弟弟身边,也是为了感情上的依托。可现在弟弟死了,她已经决定追随他的脚步,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却不知道终究会是怎样的结局。至于以后,她不敢想,越想就越发感到不确定。她早就听童铁山说过,战争不会轻易结束,只要她的心上人还在继续战斗,她周新衣的生活就不会有着落,始终无法把命运抓在自己的手里。
李茱萸已经习惯了周新衣的寡言少语,他继续唠叨着,既像是陪周新衣说话,又像是规划着战后要办的事情。
“仗打了八年,那么多人,他们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给新柱他们报仇。”
周新衣侧头感激地看看李茱萸,没有插话。
“这仗打完了,咱要给新柱他们一个交代,咱就把长谷那些鬼子押到他们的坟前,然后千刀万剐。”
是啊,周新衣心里想,新柱的仇一定要报!
“打起仗来,你自己要小心点。”周新衣叮嘱道。
“哎!”李茱萸感觉心里暖暖的。
“还有时间,你再陪我练练枪吧。”
……
临近出发前,李茱萸特意去了一趟大队部找童铁山。
“茱萸,都准备好了吧?”童铁山问。
“嗯,放心吧,没问题。”李茱萸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记住,如果遭遇长谷,马上发射信号弹。千万不要硬拼,只要拖住他就行,我会立刻带人增援。”
“嗯嗯,那啥,我来是想给你提个醒,新衣呀,她这些天练枪练得快走火入魔了,你说她想干啥?”
“有这事?”童铁山有些奇怪。
“是啊,你说她不会是……”
童铁山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应该不会吧。”
“我不放心,要不你找她说说?”李茱萸期待地看着童铁山。
看得出,童铁山也有一些担心,却也有些为难。
“我找她咋说呀,算了吧,一会儿我跟她们队长说说。”
“这样行吗?我可告诉你,你把她盯紧点啊!”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夜,距离进攻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虽已将近午夜,玉梁城宪兵队偏院内的崔启平却没有丝毫的睡意,而礼子则静静地在一旁陪着他。不知为什么,今天礼子的表现由衷地让崔启平感到欣慰,与他刚刚受到的惊吓相比,礼子一如既往的温顺和体贴就像一剂立竿见影的良药,把崔启平胸闷、气短的恐惧症消除彻彻底底。有那么几分钟,崔启平想起了周新衣,那个曾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人,她凭什么在他崔启平的面前那么高傲?说起来,她无非是一个中国的村姑。而礼子,一个本应该高高在上的异国女人,又何以如此善解人意,小鸟依人。这样看来,女人就是女人,她们应该是可以跨越种族和国界的,女人因为男人的不同需要而存在,她们的区别只在于是否合适于男人。
他刚刚跟长谷分手回到这里,他是被长谷请去进行了一番所谓的观摩和交流。其实,长谷此举仅仅是出于酒后的兴奋过度,一时玩兴大发,第二天醒来也许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长谷肯定没想到,他心血**的举动对于头脑清醒的崔启平来说,却产生了极大的刺激,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被捕之初,崔启平早就做好了迎接刑讯逼供的准备,那时的他虽然身陷囹圄,却起码拥有作为人的自尊。他熟知很多烈士的事迹,特别是那些面对威逼利诱和严刑拷打依然能够嬉笑怒骂、淡然面对生死的前辈,他视他们为偶像,并渴望成为那样的人,他希望在坚定执着的同时展示他的潇洒和飘逸,那是得大道者才能够拥有的超脱于世俗的情怀和境界。
然而,幻想终究只是幻想,最终崔启平发现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无法免俗的凡胎,他在安逸舒适日子里度日如年,就是害怕最后时刻的到来。于是,在长谷兴致勃勃地带着他参观宪兵队的审讯室时,崔启平彻底崩溃了。他一度浑浑噩噩、自欺欺人,如今好日子终究是过到头了。阴森的审讯室里,一件件刑具看似安静无声,却分明透着冷酷的肃杀之气,仿佛一头饥饿的猛兽,随时会将眼前的猎物一口吞噬。不仅如此,长谷极高的兴致和喋喋不休的炫耀,在崔启平看来根本就是形式含蓄的最后通牒。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天亮之后,针对他的第一轮审讯就要开始了,他的身份将被打回原形,由座上宾变为真正的阶下囚。他当然可以宁死不屈,慷慨赴死,但显然他有这个自知之明,因为他怕,怕得要命。更重要的是,一旦走进审讯室,那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回到这间套房,回到这平静而温馨的家,再也无法看到礼子小姐羞涩的笑容和乖巧的身影。崔启平在这方面是极其自尊的,与其让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回到礼子身边,还不如立刻杀了他。他绝望地想象,当礼子被迫接受他的另一种身份时,脸上该是何等的不屑和冷漠,这种想象几乎叫他疯狂。不!决不能出现这样的场面,决不能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
于是,崔启平不再犹豫,而是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做的那样,猛力把身旁的女人拉进了怀里!
恶战前夕,在一张即将被战火摧毁的日式榻榻米上,一对身份特别的**男女忘我地翻滚缠绵,一种最原始的声音代替枪炮声欢快地唱响在日军宪兵队僻静的院落四周,这绝对称得上是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礼子极为顺从地迎合着崔启平的动作,自然而默契,放松而快乐,仿佛自己生来就是他的女人。如果说礼子是在尽情地给予,崔启平也绝不仅仅是对女人**的索取,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因胆怯而产生的依靠。他更像是一个重新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把头深深地埋进礼子雪白的**之间,亢奋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着,口中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呼嚎,他在忘我中全力加速,似乎要把自己撕成碎片,毫无保留地揉进这个女人的身体里!让时间就此静止吧!天地之间,除了柔润的**和摄魂**魄的喘息声,其它的一切都不应该存在,也不曾存在……
凌晨一点三十分,崔启平看一眼熟睡中纯真娇艳的礼子,掐灭了手中的烟头,走出卧室。他拿起客厅的听筒,默想片刻,接通了长谷的作战室。
长谷听到崔启平提供的情报后,果断决定即刻集合部队,连夜镇压保安团的危险分子。谁知,队伍刚刚集中完毕,城内的寂静便突然被打破,枪声、爆炸声骤然间响成了一片,八路军的总攻已然打响!
事件的发展,怪异就怪异在时间的巧合上。毫无准备的保安团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很快放弃了抵抗,而主攻部队也较为顺利地基本肃清了玉梁城各处的顽抗之敌。但是,当县大队和一部分主力部队准备乘胜攻下长谷的指挥部和宪兵队时,却颇为意外地遭遇到了顽强凶猛的抵抗。崔启平叛变的时间不早也不晚,虽然没有让长谷及时阻止保安团周大友所部的起义,从而重新部署玉梁的防御,却由于部队的紧急调动,使绝大部分日军的精锐部队得以猬集在长谷身边,避免了被分割消灭的危险,并给长谷提供了足够的时间和兵力就地组织防御。
童铁山等人在第一时间组织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很快就被敌军猛烈的火力压了回来。由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崔启平会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叛变投敌,导致对已经发生重大变化的敌情一无所知。经过短暂的调整准备,县大队和独立团三营再次组织了一次中等规模的进攻,却依旧没有获得任何战果。两次进攻,遭到强大火力的反击,童铁山等人感觉到了情况的反常。经过紧急商议,几位指挥员一致同意暂时停止夜间的进攻,一边搜索残敌,查明敌情,一边部署兵力,将长谷团团包围。
第二天一早,战斗再次打响,县大队和三营轮番冲锋,鬼子则以迫击炮及轻重机枪拼死抵抗,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长谷的防御阵地是过去的县衙所在地,也是整个玉梁城地势最高的地方,周围一带民房稀少。较为开阔的地形大大制约了进攻行动的展开,由于缺少遮挡物和有利的进攻发起点,进攻者几乎完全暴露在守敌的枪口之下,几次冲锋都宣告失利。
时至午后,进攻没有任何进展,进攻部队已有数十人的伤亡。童铁山火冒三丈,他再也坐不住了,叫上通讯员就要冲出指挥部,却被梁文勇拦住了。
“你干啥去?”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我带人再冲一次。”
“不许去!”梁文勇一把抱住童铁山。
童铁山拼命挣脱,可梁文勇就是不松手。就在这时,周大友和李茱萸来了,梁文勇看见了,赶紧叫他们过去帮忙。众人一起用力,总算把童铁山摁住了。
“你们这是干啥呀,就这一哆嗦了,狗日的长谷就算是一块铁疙瘩,老子也要把它嚼碎了咽下去!”
“你要冷静,你不能脱离指挥岗位,要去我去!”梁文勇也急了。
这时,周大友插话了,“还是冷静一下,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此言一出,童铁山和梁文勇都安静了。
周大友继续说,“差不多全城的鬼子都在这了,其他地方就没有像样的抵抗。昨天夜里,鬼子还分驻各处,怎么突然就集中起来了呢?”
“是啊,昨天我们就觉得不对劲,可审了一些俘虏,也没审出个所以然。只知道在攻城开始前不久,几处的鬼子都紧急出动了。”梁文勇说。
童铁山郁闷极了,“看来是集中到这里了,可是,原因呢?”
“按说没道理呀。”周大友也想不通。
李茱萸撇撇嘴,说得简单直接,“八成是泄密了。”
这时,三营营长王中生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正好听到李茱萸的话。
“可能性不小,但是如果长谷知道了攻城时间,为什么不把部队直接调去加强城防,反而先集中起来多此一举呢?”
听了王营长的分析,大家都觉得的确费解。
“算了,不考虑这些了。”王营长摆摆手,“集中就集中吧,省得到处找,这锅饭就是再夹生也得把它咽下去。”
梁文勇听着这话耳熟,扭头冲着童铁山笑了起来。
“怎么,老梁你有办法了?”
“不不,你这话童大队长刚刚也说过,你们二位都有一副好牙口,他长谷再有一副好身板,这次也是死定了。”
几个人大笑起来。
“话虽这么说,可到底怎么下嘴,还是要好好合计合计,这么强攻可不划算呀。妈的,要是有几门炮,哪至于这么憋屈。”梁文勇笑过之后,发起愁来。
王中生点点头,“原本认为这次里应外合,可以速战速决,我们就没有携带重武器,看来是疏忽了,对困难估计不足。”
“茱萸,你鬼点子多,有啥办法吗?”童铁山问道。
李茱萸嘿嘿一乐,“要我说,这个简单。整个玉梁就这一股鬼子了,咱越是进攻就越是给他面子,咱干嘛着急?干脆围而不打,该干啥干啥,如果长谷不交枪,就饿死他狗日的。”
屋里除周大友之外,其他三个人相视一笑,紧接着又一齐摇头。
“咋?不行?”
“恐怕是不行。”
童铁山等人当然知道围困是上策,但八月十七日前解放玉梁全境,是军分区下达的死命令,是命令就必须服从。童铁山他们当然不会询问这道命令的来由,上面自会有上面的道理,但李茱萸偏要问。
“为啥,那要死多少人啊!”
“这是上级的命令。”
命令?为了这命令,命都可以不要吗?李茱萸感到脑门燃起一团火,他扫视众人,立刻就要拍桌子质问,却硬生生忍住了。这不是童铁山他们能够决定的,再说有这么多人在场,他不能不考虑童铁山的面子。
“哎呀,瞧我出的馊主意,你们当领导的肯定有好办法,我回队里了。”李茱萸难掩一脸的失望,自嘲两句,退了出去。
攻击再次停止。利用几个小时的时间,县大队和三营的联军在前沿的后方堆起了两座丈余高的大土堆,用沙袋和砖石构筑了机枪阵地,居高临下,以最大限度地弥补掩护火力的不足。又一轮进攻即将开始,这次将由三营担任主攻,县大队主要负责掩护和支援。
下午三时,土堆上的十几挺机枪同时喷出火舌,不间断地向敌人的阵地扫射,三营两个排的突击队员跃出掩体冲杀过去。日军反击的力度依然强悍,他们不顾八路军的火力压制,一心一意对付冲锋的八路军战士。在接近敌方阵地百米左右时,冲在最前面的突击队员接连倒在凶猛的火力之下,后面的的队员只能就地卧倒,在密集的弹雨中交替掩护,时而匍匐前进,时而寻机跃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时有人中弹倒地,进攻速度异常缓慢。
县大队中包括童铁山在内的所有官兵极少见过如此酷烈的战斗,身处如此血腥的战场,每一个人仿佛都要窒息了,他们不忍心看下去,却依旧怒目圆睁。一颗颗子弹打在八路军战士的身上,分明就是打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打得他们鲜血淋漓,疼得他们心如刀割。
不知是谁,突然间大哭起来,哭得旁若无人、肆无忌惮!那哭声如同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县大队战士心中仇恨的怒火,战士们群情激奋,纷纷跳出自己的掩体,指着对面的日军阵地破口大骂。
“都给我回来!”
童铁山大怒,他一声暴喝,带着梁文勇和几个中队长窜了出去。由于事发突然,几个人还是迟了一步,此时已经有几十个县大队战士嗷嗷叫着裹起硝烟和尘土向对面的日军阵地卷去。
“给老子滚回去!”
童铁山怒发冲冠,一脚踹倒一个丧失理智地战士,高声叫骂。
随后,他转过身,拼力呐喊,“注意隐蔽!往回撤!”
李茱萸似乎对童铁山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注意,此刻,他的心正被紧紧揪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群冲向敌阵的县大队战士。准确地说,他的双眼正死死盯着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战士。他不记得县大队里有这么一个娃娃兵,从他的个头上看,顶多十五六岁。李茱萸心里怒骂,是谁这么混蛋,竟然骗一个娃娃当兵打仗,老子搞清楚以后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那娃娃果然体力不济,很快就落到了后面。而且,他显然还没有学会如何在战场上进行自我保护,线路跑得很直,不会变向,更不会俯身隐蔽。
“不好!”
李茱萸暗叫一声,心里腾起不祥的预感,他正要冲出去把他拉回来,却见那娃娃在奔跑中猛然间向后一仰,一颗子弹已经穿过了他的左胸,瞬间在他的后背炸出一个血洞。
那娃娃矮小的身躯忽然轻得像一片树叶,柔软而无助地落向地面,军帽从头上脱落,一缕乌黑的长发恣意地飞舞起来。
“啊!”
李茱萸发出一声狂嚎,顷刻间响彻了这一片战场,所有的人甚至对面阵地上的日军士兵似乎都听到了这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嚎叫,不约而同地松开了紧扣扳机的食指,枪炮声骤然停止,战场上顿时寂静无声。
“新衣!”李茱萸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
“茱萸!”童铁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飞身向李茱萸追去。
两人向那个娇小的身体冲去,还没到跟前,童铁山就已经看清楚了--那躺在地上,胸前流着鲜血的人竟然是周新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穿上了新柱的军服,全副武装地混进了冲锋的队伍里。童铁山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脚一软,身体佝偻着扑倒在地,他的喉结艰难地蠕动着,一口恶气顶在胸肺和气管里,憋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新衣!”李茱萸一把抱起周新衣,随后向后咆哮,“卫生员!”
“别……别叫了,”周新衣双目微闭,痛苦地吐出几个字。
“你们,都……过来。”
靠在两个男人的肩膀上,周新衣微微一笑,流下两行泪水。
“我……做错事了,别怨我。我就是……想,想替新柱……打完,打完……最后一仗。”
殷红的血从鼻腔流出,周新衣开始咳嗽,咳嗽之后,精神却为之一振,美丽的双眼又变得灵动起来。
“李茱萸,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高兴。你要记住,记住你……你爹留给你的话。”
说完,周新衣微微侧身,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童铁山杂乱浓密的胡须,满眼的柔情,“我现在……心里很难受,不能……等你了,真……舍不得。”
童铁山的下巴剧烈地抖动着,泪如雨下。他想抓住周新衣的手,把心里的话告诉她,却发现那手已经颓然落下。
“杀光狗日的!”
李茱萸发疯般跳起来,抓起枪就要向前冲,却被童铁山拦腰抱住,使劲摁倒在地。
“你疯了!冷静点!”
李茱萸目眦欲裂,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王八蛋,放开我!等我杀光了鬼子,回来再跟你算帐!”
“都给我回来!”童铁山一边死死抱住李茱萸,一边喝斥卧倒在不远处的县大队战士。
就在众人架着李茱萸往回撤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人竟然离开了日军的阵地,高举双手朝这个方向走来,快接近三营突击队时,这个人停下脚步,高声叫着童铁山的名字。
“是崔书记!”眼神好的战士大声惊呼。
童铁山一怔,随即放下怀中的周新衣,自己大步迎上前去。
“你还好吗?”崔启平勉强笑一笑,显得异常憔悴。
“不好,你呢?”
“我也很不好。”
“你应该有话要说吧?”到了这个时候,童铁山已经明白了几分。
“是我要求长谷停止射击的,我告诉长谷,我可以试着和你们谈谈。”
童铁山眉毛一挑,目光如炬。
“其实,我是骗他的。你应该猜出来了,是的,我当了叛徒,可耻的叛徒。长谷本来是要连夜消灭保安团的,没想到刚刚集合队伍,你们就开始攻城了。”
童铁山身体轻轻晃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后悔呀,”崔启平继续说,“枪一响我就后悔了,我如果再坚持几个小时呢?就是死,也能死个痛快的。”
童铁山看着情绪逐渐激动的崔启平,淡淡地说,“你来就是要说这个?”
崔启平指着这一片硝烟和血肉交织的战场,“因为我,玉梁地区的最后一战又死了这么多人,特别是周新衣的死,让我震惊,让我心疼,更让我羞愧。我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认清了自己的本性,一个骨子里喜欢享乐贪生怕死的人却非要高唱革命的论调,非要蹚战争的浑水,如今,终于现出原形了。我不想说忏悔的话,也没想得到你们原谅,仔细想想,死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负疚中活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你死不足惜。”童铁山冷冷地说。
“我来就是要做一个了断,给我和所有人一个交代。你说的没错,我死不足惜,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崔启平说完这句话,迅速抽出腰间的手枪低住自己的太阳穴。
童铁山嗤之以鼻,“别骗自己了,你就不是一个敢担当的人。你是害怕,因为害怕死亡你叛变了,现在又因为害怕叛徒的臭名声和人民的审判选择了死亡。你改不了,你走到哪儿都是个软骨头。”
崔启平显然被刺到了痛处,顿时表情痛苦,面色煞白。
“你太狠了,你说得对极了!或许像我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该活着,更不配活着!但是不管怎样,我总算可以解脱了!”
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传来,童铁山隐约看见对面鬼子阵地中有一个日本女人正在往外冲,却被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一巴掌打倒在地。
“请你们不要为难这个女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女人,她应该回到家乡,找一个好男人生儿育女。”崔启平哀叹一声,落下两串眼泪。
“崔启平!你个混蛋王八蛋,亏我还那么敬重你,那么……呸!我现在知道了,你什么也不是,你还不如一条狗!”刘玉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阵地上,她披头散发,痛苦而绝望地怒斥着崔启平
眼前的现实对刘玉霞而言实在是太残酷了,她像个骂街的泼妇,歇斯底里般挥舞着手枪,想要亲手处决崔启平,却被梁文勇等人拉了回去。
如果刘玉霞没有出现,崔启平都几乎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女人,一个忠实于他甚至爱慕他的女人,一个曾经愚蠢到让他看不起的女人。而现在,即使在这个女人面前,他都无力挺直自己软弱的腰杆。
崔启平跪坐在地,仰头发出嘶哑凄厉的狂啸,“是啊,我还不如一条狗,我辜负了所有的人,我死有余辜!”
童铁山面无表情地盯着崔启平看了片刻,转身就走。
“砰!”枪响了。
童铁山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童铁山强忍着愤怒和悲痛回到指挥部,不觉已是心力交瘁,两条腿好像踩在虚渺的云端,他瘫倒在凳子上,感到自己似乎再也站不起来了。
长谷兵力集中的原因终于真相大白,屋里的人全都气昏了头,梁文勇更是忍不住大骂起来。童铁山大口灌了几口凉水,不停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王营长,看来咱还得再想办法。”
“是啊,突击队都撤回来了。我已经派人快马去了军分区,火速调几门迫击炮过来,明日凌晨估计就到了。你放心,最后一次总攻,一定拿下!”
童铁山刚觉得有些宽慰,心里忽又针扎似的疼。他想到了周新衣的死,想起了她临死前说的话,想起了她凄美的笑容。
“咋不见李茱萸?”由周新衣,童铁山又想起了李茱萸。
梁文勇还在气头上,“李茱萸?他已经疯了,几个人都摁不住他,见谁踢谁,我只好下令把他关了禁闭。”
童铁山脑子里出现了李茱萸发狂的身影和怨毒的目光,不禁摇摇头,“这样也好,叫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再说吧。”
几个人商议,在迫击炮到位之前决不能让长谷舒舒服服睡大觉,他们把部队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担任明晨突击队和预备队,吃完晚饭后立刻休息,养精蓄锐;另一部分采用车轮战法,持续实施夜间袭扰。
未至午夜,派去军分区的战士居然回来了。童铁山、王营长等人喜出望外地迎了出去,谁知左看右看就是没有发现迫击炮的影子,那个战士的身旁却多出了两个人和两匹马。
“怎么回事?”
“王营长吧,这两位一定是县大队的童大队长和梁副大队长吧,我是军分区政治部的赵涛。”没等战士回答,同来的一个干部模样的军人先开了口。
王中生大感意外,如果是军事上有什么更新最快夏日小说网命令,大可以由三营战士转达,即使非要派干部来,也不应该派政治部的人。
几个人都是满腹疑问,待与赵涛握手寒暄之后纷纷着急地询问起来。
赵涛倒是没有一丝的急迫,反而喜形于色,“走走走,咱们进去说,我有特大喜讯要告诉各位,当然还有首长们的重要指示。”
刚进指挥所,没等大家坐定,赵涛就忍不住说了出来,“告诉你们一个特大喜讯,”赵涛故意卖卖关子,停顿了一会儿,“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小鬼子彻底战败了!”
明明是喜从天降,但赵涛发现这几个人并没有表现出他预想的那种狂喜,相反,倒显得表情复杂,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真是怪了,你们不高兴?”
“高兴呀!”几个人异口同声。
怎么能不高兴呢?即使战争形势已趋明朗,但八年的浴血奋战,不就为了这一天嘛!只是,由于情况特殊,眼下这几个人还没有从激烈的战斗中回过神来,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就这样结束了?”几个人面面相觑。
“结束了!我们已经胜利了!”赵涛使劲点头。
梁文勇腾地站起身,指着对面的日军阵地,“不、不打了?”
童铁山和王中生也一齐望向赵涛,“对呀,不打了?”
赵涛正色道,“根据八路军总部的命令,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敦促长谷雄仁立刻放下武器,无条件向我军投降。”
“他要是不肯呢?”
“如果他执意顽抗到底,坚决就地消灭!”
赵涛本来就没打过多少仗,体会太少。他哪里能够理解,这几人刚刚才从一场恶战中撤下来,正为明晨的总攻憋着一口气,神经和专注力绷得紧紧的,思想和状态根本无法立刻调整过来。
“他奶奶的,太便宜这帮狗日的!”梁文勇一拳砸在桌上。
其实,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这场恶战,作为以命相搏的交战双方来说,都需要克服一些心理障碍。特别是占据上风的一方,本来是要一击致命的,大仇将报,突然不让打了,只能放对方一条生路。这就好比一场豪赌,赢了结局,赌注却没有了,失败者没有付出惨重的代价,胜利也就失去了应有的成色。
正因为如此,童铁山心里同样有一股邪火,可他也没办法,牢骚归牢骚,命令就是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跟-我-读WEN文-XUE学-LOU楼??记住哦!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