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偃武修文 尊儒崇经

唐太宗毕生的事业,前有以武拨乱之功,后有“偃武修文”之盛。贞观之初,魏徵曾经建议: “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唐太宗欣然采纳,推行数年,成效显著。所谓“修文”,主要是指尊崇儒术,兼隆佛道,兴办学校,制礼作乐,广收图籍,编纂史书等。这些文治措施,对巩固唐初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起了重要作用。

自汉武帝以来,经学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正统思想,历代帝王无不悉心倡导,唐太宗自然也不例外。由于唐王朝是统一强盛的封建国家,尊儒崇经也就带有统一时代的特征。唐太宗以重要的组织者身份,设馆礼贤下士,指示加强经籍的整理与注疏工作,促进了唐初经学的发展。

李渊、李世民父子出身关陇集团的将门,对于儒学原是不甚熟悉的。唐王朝建立后,逐渐地提倡起周、孔之道来了。武德二年,令国子学立周公、孔子庙各一所,四时致祭,博求其后。武德七年,以周公为先圣,孔子配享。武德九年,封孔子的后代为褒圣侯。及至太宗即位,又就如何估价与发挥周、孔之道的作用进行了讨论。有一次,唐太宗说: “周孔儒教非乱代之所行,商韩刑法实清平之秕政。道既不同,固不可一概也。”魏徵接着指出,商鞅、韩非那一套“权救于当时,固非致化之通轨。”治天下要靠儒家的“王道”,这是贞观君臣们的共同结论。

贞观二年六月,唐太宗特地声明: “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如鸟有翼,如鱼有水,失之则死,不可暂无耳。”同年九月,君臣论治,王珪批评了“近代重武轻儒”的倾向,认为汉朝宰相无不精通一经,以经术致治, “由是人识礼教,治致太平。”唐太宗听了, “深然其言”。君臣们所以如此重视,是因为儒学自有它的妙用。

《旧唐书·儒学传》序云: “古称儒学家者流,本出于司徒之官,可以正君臣,明贵贱,美教化,移风俗,莫若于此焉。”这就揭示了尊儒崇经的政治目的,无非是为了维护君臣贵贱那一套封建等级制度。

正是在上述指导思想下,贞观二年,专门设置孔子庙堂,以孔子为先圣又以颜回为先师,按照旧典仪式,两边陈放“俎豆干戚”,加以顶礼膜拜。史称: “是岁大收天下儒士,赐帛给传,令诣京师,擢以不次,布在廊庙者甚众。”

贞观四年,唐太宗下令:全国各州县都置孔子庙。贞观十一年,又下诏令:尊孔子为宣父,在兖州特设庙殿,专门拨二十户人家维持供养。可见,唐太宗的尊孔崇儒要比高祖时深化一步,反映了贞观盛世的需要。

唐太宗不仅尊孔,而且敬仰历代名儒与经学大师。例如,贞观十四年二月下诏,指梁朝的皇侃、褚仲都,北周的熊安生、沈重,陈朝的沈文阿、周弘正、张讥,隋朝的何妥、刘炫等前代名儒对唐初经学很有影响,所以要加以优赏,把他们子孙的名字呈报上来,予以荫官。

贞观二十一年再次下诏,以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榖梁赤、伏胜、高堂生,戴圣、毛苌、孔安国、刘向、郑众、贾逵、杜子春、马融、卢植、郑玄、服虔、何休、王肃、王弼、杜预、范宁等二十二位先儒配享孔子庙,规定“并用其书,垂于国胄,既行其道,理合褒崇。”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唐太宗不囿于经学派别的门户之见,不管是今文学家还是古文学家,不管是王学还是郑学,不管是南学还是北学,都是同样对待,一概尊崇。这无疑是当时统一经学的历史潮流的反映。因为天下已经统一,要奖励后学,尊儒重道,形成广泛的读经风习,就必须废弃经学上的派别争斗,来一番兼收并蓄。

唐太宗在早年创业阶段,注重的自然是武功。武德四年十月,身为秦王的李世民被封为天策上将,由于“寇乱稍平,乃乡儒”,就创办了著名的文学馆。其实,文学馆的主要任务倒不是尊孔崇儒,而是“收聘贤才”,罗致文士。文学馆与天策府,是李世民手下一文一武的顾问决策机构,曾在唐初统一战争与玄武门事变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正式即位后,唐太宗宣称: “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文武之道,各随其时。”他考虑到文学馆仪是秦王府属机构,而且十八学士中的多数人已调任要职,人员变动较大,于是在弘文殿左边设置了弘文馆。贞观三年,馆址移于纳义门西。据《唐六典》记载,弘文馆的职责是: “或典校理,或司撰著,或兼训生徒。”然而,唐太宗是封建政治家,不会把弘文馆作为纯学术机构,也不会把学土们当成学究对待,而是“精选天下文学(即儒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令更日宿直,听朝之隙,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罢。”其中,虞、褚,姚,蔡是原文学馆学士,新增了欧阳询,萧德言等人。

当然,弘文馆的地位、职责与作用,不能跟秦府文学馆相比,但是仍旧保留了“商榷政事”的传统。弘文馆学士可以参加议定礼仪、律令和朝廷制度, “则与讨古今,道前王所以成败。”这是唐太宗沿袭以前的古为今用的原则。

从秦王到天子,从创业到守成,唐太宗体会到文治的重要性。有元代史学家指出: “唐太宗以武定祸乱,出入行间,与之俱者,皆西北骁武之士。至天下既定,精选弘文馆学士,日夕与之议论商榷者,皆东南儒生也。然则欲守成者,舍儒何以哉!”所谓“东南儒生”,就是指太宗所信任的名儒虞世南、褚亮等江左名士。

贞观七年,唐太宗提拔虞世南为秘书监,赐爵永兴县子, “重其博识,每机务之隙,引之谈论,共观经史”,而虞世南则“每论及古先帝王为政得失,必存规讽,多所补益。”对此,唐太宗深感满意地对侍臣说: “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忧不理。"隋唐时期,结束了长达几百年的魏晋南北朝分裂局面,政治上统一必然要求思想上的统一。隋朝经学业已出现了南北融合的趋势,如著名的经学大师刘焯、刘炫等人, “学通南北,博极古今”,开创了统一经学的先河。然而,隋朝国祚短促,未能完成经学的统一。

经籍图书的搜集与整理,是经学统一所必需的物质准备。唐太宗十分重视这项工作。由于隋末丧乱, “先代之旧章,往圣之遗训,扫地尽矣。”李唐王朝建立后,就重新振兴经籍。武德四年平定东都后, “于时海内渐平,太宗乃锐意经籍。”次年,令狐德菜为秘书丞,鉴于“经籍亡逸”,“奏请购募遗书,重加钱帛,增置楷书,令缮写。数年间,群书略备。”

太宗即位,在弘文殿聚集了四部书二十余万卷,以备校刊整理和撰写专著参考之用。贞观三年,魏徵任秘书监,向太宗建议:请购募天下图,并选五品以上官僚的子弟为书手,缮写藏于内库。“征以丧乱之后,典章纷杂,奏引学者校定四部书。数年之间,秘府图籍,粲然毕备。”经魏徵等人校订分类,第一为“经”,第二为“史”,第三为“子”,第四为“集”,所谓“经、史、子、集”图书编目四部体制最终确定了。

在国家经籍图书已趋完备的情况下,唐太宗为了巩固封建统治,适应科举考试的需要,采取以下二个步骤,完成了经学的统一。

第一步是校刊统一的《五经定本》,颁行全国,供学习考试之用。贞观四年,唐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语前中书侍郎颜师古考定《五经》"。其实,《五经》文字谬误不单是"去圣久远”造成的,也与南北分裂局面有关。南北对峙,各有师承,因袭旧说,在流传过程中不免以讹传讹,形成了各有所本,各有所师的错综复杂的情况。唐太宗既然一统天下,以四海一家为己任,对此当然不能熟视无睹,于是着手部署《五经》版本的统一整理。

唐太宗物色颜师古,是颇有眼力的。因为师古是名儒颜之推的孙子,祖先原居琅邪,世仕江左。颜之推历官南北朝,学问通博,深知南北政治和俗尚的弊病,尤其擅长文字训诂、声韵、校勘之学。颜师古少传家业,遵循祖训,博览群书,精研训诂,从祖业中继承了研究经学的基本功。贞观初,曾任中书侍郎,后坐事免。闲官之际,奉太宗之命,潜心于《五经》考定,自然是很适宜的。颜师古利用“秘书省”所藏的大量经籍图书,以晋、宋以来古今本为依据,悉心校正。这实际上是对魏晋南北朝以来《五经》版本与文字的一次大清理。

历时两年多,《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左传》等《五经定本》完成了,并呈献给唐太宗。太宗十分重视,特地请宰相房玄龄召集诸儒“讨论得失”,加以评议。由于诸儒的学派观点不同,纷纷对《五经定本》提出了很多意见。 “于是异端锋起,师古一一辩答,取晋宋古本以相发明,所立援据,咸出其意表,诸儒皆惊所未闻,叹服而去也。”

唐太宗知道后, “称善者久之”。最后,于贞观七年十一月, “颁其所定书于天下,令学者习焉。”这样,颜校的《五经》以封建专制政府法定的经典形式,颁行全国,作为中央朝廷至地方州县各级学校的标准教科书。对于习学者来说,克服了过去求经无所适从的苦恼。

第二步是编撰统一的《五经》义疏,对于南北经学作了一次大总结。

《五经》版本的统一,为下一步《五经》义疏的统一打下了基础。按理说,贞观七年《五经定本》颁行后,接着就该是经书注疏工作。但因故迟至贞观十二年,唐太宗针对当时“儒学多门,章句繁杂”的情况,命令新任国子祭酒孔颖达主编《五经》义疏。孔颖达深明《五经》,隋末与“名重海内”的经师刘焯辩难经义, “多出其意表”,说明孔氏对南北经学深有造诣。唐太宗任他为主笔,亦可谓知人。

唐初,由于沿续了南北经学的师承关系,造成了思想上和理论上的歧异,学校缺乏统一教材,科举缺乏统一答卷。所谓“师说多门”,显然不能适应唐初政治上统一的需要。统一南北经义与学风,也就成为文治的当务之急了。然而,义疏工作量比校刊《五经定本》大得多,所以,由孔颖达领衔外,辅之以颜师古、司马才章、王恭、王琰等名儒,参加者还有国子司业、助教,太学博士、助教以及四门博士、助教等,共计二十几人。

经过两年的努力,一百八十卷的《五经》义疏终于贞观十四年二月编成了,名称叫“义赞”。唐太宗颇感满意,特下诏褒奖曰: “卿等博综古今,义理该洽,考前儒之异说,符圣人之幽旨,实为不朽。"不过,太宗认为“义赞”名称不确切,下诏改名为《五经正义》,并将它交付国子监,作为试用教材。

《五经正义》之所以被唐太宗视为“不朽”著作,主要在于它综合古今,考订异说,定于一尊,以其义旨符合唐王朝的封建统治需要。孔颖达等人奉敕编撰的《五经正义》,选取《周易》王弼注、《尚书》伪孔安国传、《左传》杜预注、《诗》毛传郑笺、《札记》郑玄注五种作为底本。疏解则多据南北朝至隋经师们的释文,采录诸家旧说,编缀成书。其长处是克服了“师说多门”, “章句繁杂”的弊病,奠定了一代之规模。《五经正义》的编撰,标志着南北经学的完全统一,标志着中国封建社会前期经学的终结。此后,汉魏以来纷繁的师说一扫而空;宗派门户之见如今古文争、郑王学之辨、南北学之分,也都销声匿迹了。

但是,《五经正义》作为官修之书,杂出众手,弊病不少。它采取“疏不破注”的原则,坚持以义疏解释某家注文,不得越雷池一步,实在太拘泥了。从全书看来,往往是曲徇注文,彼此互异,疏文失于虚浮。当时,有个太学博土,名叫马嘉运,因参与编撰义疏,故颇知其弊。他“以颖达所撰《正义》颇多繁杂,每掎振之,诸儒亦称为允当。”

贞观十六年,由于“嘉运屡相讥诋”,唐太宗下诏“更令详定”。可惜,贞观十七年,孔颖达已年老退休,无法再主持修订工作了。尽管《五经正义》也有纰缪,但唐太宗对孔颖达还是推崇备至的。贞观十八年,绘像于凌烟阁,赞云: “道光列第,风传阙里。精义霞开,损辞飙起。”

终贞观之世,《五经正义》的修订未能完成。至唐高宗永徽二年,下诏儒臣继续重修。永徽四年三月书成,仍以孔颖达署名,正式颁行天下,作为钦定的全国性的教科书。此后沿至宋代,明经科举取士,试题与经义皆以此为标准。总之,唐太宗统一《五经定本》和《五经正义》,是中国经学史上一件大事。正如范文澜先生所说: “对儒学的影响,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学有同样重大的意义。”汉代独尊儒术,尚未制定统一的全书,五经博士分门授徒,派别甚多,就经学统一的规模来说,汉不及唐之盛大。由于唐王朝的盛世远远超过汉王朝,加上唐太宗对经义解释采取兼收并蓄、以广见闻的态度,所以,唐初经学的统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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