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沉疴竟难返

汗流浃背之间,陶美人的惨呼声戛然而止,太医和产婆战战兢兢回报:“回皇上,陶美人昏厥过去了,龙胎,龙胎已然保不住了……”

和妃见萧琮不语,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殿内只有我们四人,萧琮站起身,脚步沉沉。

他抬高我的下巴,凑近低声道:“你告诉朕,这不是真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他,那样哀痛的眼眸,和二哥一模一样。

忽然之间,我恨极了自己。

如果一开始我想尽办法挣脱,也未必不能摆脱入宫的命运;如果在萧琮的柔情蜜意中投之以桃,也未必不能相敬如宾过一辈子。可是我在做什么啊,我究竟在做什么啊?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知道什么对的,我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纵着自己的灵魂,游移在爱我的两个男人之间,一点一滴的伤害着他们!

许是见我缄口不言,萧琮松开手:“你这样对我。”

他忽而一笑,高高扬起手:“你这样对朕!”

我闭上眼仰起脸,等着这个意料之中的巴掌,只听见和妃与媜儿的惊呼,却不见巴掌落下,我微睁开了眼睛,萧琮仍然站在我面前,手势未动,或是我看晃了眼,恍然间似乎有泪在颊。

媜儿扑上去抱住他的手:“皇上,是合欢那贱婢诬陷姐姐的,她怨恨嫔妾素日严苛,所以捏词污蔑!皇上,嫔妾家世清白,怎么可能有文姜之祸这种不/伦之事!”

萧琮森然道:“既然怨恨你,为何要诬赖她?”

媜儿一时语滞,呐呐不能言。

萧琮推开她:“朕亲眼所见,绝非空穴来风!”

和妃道:“皇上,虽然此事未必是真,但无风不起浪,若传了出去,只怕有损宫闱清名。”

萧琮冷声道:“怎么传的出去?”

他看向和妃:“将刚才那个女婢堵了嘴拖出去乱棍打死!无论是谁,若敢多说多问一个字,一并打死不论!”

和妃一凛,也不敢多说,应了声是便出去遣人。

萧琮眼中掺杂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失望、气愤、喜爱,和厌恶。我一直跪在殿中,并不曾为自己辩白半句。我无法为自己辩白,也不知道如何辩白。我只是跪着,好像这是我唯一的姿态。隐匿的情感一朝得见天日,似乎便掏空了心神。

他不说话,等着我开口。

媜儿涕泣着,慢慢跪倒在萧琮脚边:“阿琮,你原谅姐姐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姐姐她,她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她没有辜负你,姐姐是清白的!”

她叫他“阿琮”,我回过神来,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媜儿居然称呼萧琮为“阿琮”,这需要多么浓厚的感情才可以让一个妃子这样亲昵而不避忌的称呼自己的帝王?

我的唇角泛起苦笑,这就是报应吗?少庭迟早会成亲,有自己的妻子儿女,和和美美福寿绵长;而萧琮,已经有了能亲昵称呼他小字的人,有了比我亲近一百倍真心一百倍的裴媜。

我呢?

眼泪像是从心里泛上来的一样,我哽咽到无法呼吸,苦涩难言。

萧琮望着我:“婉……奉薇夫人,事到如今,你没有话要对朕说吗?”

我深深的叩下头去,伏拜在地。

我有什么话可以说?即使我可以巧言令色哄的他回转,但自己的心呢?他的心呢?还能回到从前吗?

良久,我听见萧琮轻轻的说:“媜儿,你起来。”

媜儿不肯,萧琮叹息一声,对她,也是对我说:“她并不真心爱我,我宁愿她像沈云意那样远着我,也不要她伪装出来的柔情蜜意。如此毫无破绽,已是对朕最大的辜负。”

他的声音沉着笃定,想是已经有了打算。

媜儿声音发颤道:“阿琮,你饶了姐姐,饶了我的家人吧!姐姐入宫以后修身养性,并无半点不轨之心,我求你,阿琮,我求求你!”

萧琮道:“韩昭仪暴毙、郭充衣获罪、珍昭仪巫蛊、陶美人落胎……”他笑起来,格外凄凉,“朕饶了她多少次?帮过她多少次?到头来朕换来了什么?她连一点真心都不曾对朕啊!”

媜儿道:“阿琮,我知道你是恨姐姐辜负你的心,可是当初姐姐身边并没有你啊!就连我曾经,不是同样喜欢过别人吗?情之所起,谁能控制得住?阿琮,你能原谅我,就不能饶过姐姐吗?”

我惊骇的抬起头,媜儿是不是疯了,她怎么敢在萧琮面前说起当年喜欢双成的往事?萧琮既然能因为我对二哥的情愫大发雷霆,难道就不会因为她的昔日情窦龙颜大怒吗?

萧琮的手在颤抖,我离他那样近,仿佛能听见指关节咯咯有声。

“你们能一样吗?”

他深深吸一口气:“你入宫伊始便自陈于朕,你说你不敢对朕有半点不敬欺瞒,朕可有容不得你?而她,她为朕生儿育女,看起来对朕真心爱重,可是心里却装着别人,到如今还钟情别人!那人是别人也罢,居然还是她的亲哥哥!人/伦颠倒,不知羞耻,她还有何资格做朕的妃子!”

我的泪水止不住的在脸颊涌动,心内已是一片断壁残垣。他那样的恨,恨的每个字都咬牙切齿!

我膝行到萧琮面前,啜泣道:“嫔妾自知死罪,但嫔妾家人无辜,兄长也不知道嫔妾私心。嫔妾不敢求皇上一句‘原谅’,但求将嫔妾千刀万剐可以消除皇上怒气,可保家人性命!”

萧琮冷笑的看我,“若不杀他以正纲纪,你打算置天家颜面于何处?朕现在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如何会脏自己的手?”

他要杀少庭!我惊骇的不知如何是好,忙伸手拉扯住萧琮衣袍一角哀求道:“皇上,嫔妾哥哥对天家并无半点不敬,当初也是嫔妾一厢情愿,求皇上饶哥哥不死!”

他冷哼一声将我踹倒,正待开口宣康延年进殿,媜儿猛然道:“皇上,嫔妾不敢辩说姐姐对哥哥没有情意,但你若执意要杀嫔妾家人,嫔妾与腹中孩儿也只能随他们而去!”

萧琮硬生生止住手势:“你?”

媜儿倔强道:“我已有一个多月身孕!”

萧琮脸色变幻不定,不过俄顷之间,和妃传了旨意回来,见我匍匐在地满脸是泪,大约也猜到了什么。

她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奉薇夫人?”

萧琮迸出一句话,“事关天家颜面,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和妃很会观人脸色,忙躬身屈膝。

他看看媜儿坚毅的表情,最后眼光落在我身上,“你的心思太多,不适合哺育公主,永定就交给月华夫人抚养。慕华馆幽静,你,就在那里静修吧。”

他传了康延年进殿:“传朕的旨意,陇西上府果毅都尉裴少庭乃国之栋梁,镇守青海有功,特晋为归德中郎将,即刻启程返回军中,无诏……不得踏入玉门关半步。”

媜儿见他法外开恩,大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

我愣了神,不由自主十指成拳,尖尖的指甲嵌进肉中,疼痛难忍。

他不杀我,却不许我见女儿,更将我幽禁在慕华馆;他提拔二哥,却让他即刻离开,以后更不许踏足中原!

留住我一条命,却把我像笼中鸟一样关起来,不再爱我,不再疼我,只是要我活着,零零碎碎守着漫长的岁月,他的打算,就是这样吗?

在我茫然无主的时候,萧琮走近我,扯下我腰间佩戴的玉佩,那枚碧玺瓜形佩是他当初赏的,也算是入宫前的聘礼。

他握玉佩于手中,淡淡道:“朕再不想见到你。”

言罢,玉佩被他重重摔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粉身碎骨。

我的心随着那声脆响骤然一紧,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了心脏,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全身,我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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