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搬入府衙后,就是这个好。不论林伯父是否有休沐,只要陈恒上门,对方总能找到接待的间隙。不用像在老宅那样,还得特意挑个彼此有空的时间。
陈恒上门之际,林如海正在书房里,给广东巡抚沈廷芳写信。江南这场大雨,对州内庄稼的收成影响极大。临时改种土豆等物是权宜之计,能在这基础上多找些粮食来,才是真正安民之举。
好在两湖、两广等四地的夏收没受影响,算是为大雍留下喘息的机会。林如海也趁机使起自己在官场上的情面,准备给沈廷芳写一封深情并茂的信,好好唠一唠自己的难处。
沈廷芳祖籍杭州,林如海是苏州人。自古苏杭是一家嘛,这交情好论的很,更不用说两人还是同科高中的进士。找沈兄道道苦水,对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难不成他韦应宏借的,我林如海就借不得?
林如海写的正高兴,就见到管事引着陈恒进来。贾敏回来后,他的心情可见的不错。当即笑眯眯跟晚辈打过招呼,又好奇道:“恒儿,你手里抱着的是?”
陈恒抬起青袖,得意扬了扬手中一叠文书,笑道:“伯父,你一看便知。”说完,他就献宝似的上前,将东西放在林如海的书桌上。
后者来了兴趣,将自己写好的书信放在一旁。直接拿起陈恒的计划书,见排头写着:秋浦街改治的字样。林如海就换了个坐姿,以更认真的神色开始翻阅。
陈恒的文书写的很厚,头几页是讲着从嘉靖开始,江南各地织造局的情况,旁引的数据都有标明出处来历。又兼之他特意选用的直白叙述,省却无关辞藻的修饰,让林如海也能轻易跟上他的思路。
看完苏杭两地的情况,再结合秋浦街面临的困境,直接让林如海对全局有了更详尽的了解。只看到这处内容,他就知道把此事交给陈恒是对的。这小子看问题的角度,跟常人是大不一样。
林如海继续看向陈恒对‘商单少、产量低、品质有差距’等问题,提出的解决手段。应该说,这方面的问题,确实不是林如海的专长。
这跟聪明才智的关系不大,只因商场和官场用到的思维,是两套不同的体系,真要说起来也是南辕北辙。
要真以为靠几本四书五经,就都能成为经商大家。那当官的人,又何必去想着贪污受贿呢?这跟权利的便利有一定关系,但根本原因是,大多数读书人都没明白商业的运作和逻辑。而这恰恰是陈恒的长处,也是他有信心接下此事的底气。
见林如海看的入神,陈恒也没站着发呆。他来林家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自顾自在书房乱看。书房里新挂了一副赏菊图,应该是伯父在重阳节时候画的。
画中有贾敏、黛玉坐在亭内依栏听风,紫鹃带着雪雁,正提着食盒从廊上走来。更有手举风车的珏弟朝着台阶下跑过,二三个奴仆追在林珏的身后,似乎在担心他从台阶处摔倒,脸上透着紧张。
此画用色饱满,人物神情惟妙惟肖。哪怕只是一处定格的静景,可凉爽的秋风还是通过纸张吹拂在看客的脸上,叫人过目难忘。
林如海看完文书一抬头,就留意到陈恒赏花的样子。他笑过一声,也没在意。喊了晚辈一声,让他给自己解释文书上的细节门道。
陈恒也不急,先跟伯父讨了一杯茶,润润自己的喉咙,才开始讲着自己的计划。他的解决办法说起来也简单,苏杭两地的织造局,每季采购的丝量数目极大,光靠当地百姓种植着实吃力。
大雍吸取了前明‘改稻为桑’的错误,对耕地的保护下足了功夫。刨除这些需要保留的耕地后,苏杭两地剩下能种植桑叶的土地着实不多。这是苏杭两地的短处,却是扬州的长处。
扬州的西北方有大片荒地,土质非常适合种桑养蚕。只这一条,就能让扬州成为苏杭两地的助力。唯一要头疼的是,织造局的官员愿不愿意接受扬州送来的原料。
毕竟古代交通不便利,算上舟车劳顿的运送成本。把扬州的东西运到苏杭卖,价格涨幅肯定是会有的。哪怕只是一点,算上未来布匹的数量,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无形中压缩了织造局的利润。
陈恒没有十足的把握,敢保证织造局的官员就有高瞻远瞩的目光,想到提高产能所带来的利润。他们本质是官,不是商人。为陛下谋财的同时,考虑更多的肯定是不犯错。这是官员的屁股决定的事情,改变不了。
所以他给苏杭准备了一套更有吸引力的方案,就是扬州主动降价送货,只要织造局肯把局里做剩下的布料,通通卖给扬州处理就行。
这样里外一算,苏杭两地的织造局可以说赢两次,既低价拿了原料,让利润空间增加。又捎带手卖了坊内的残余布料,还能把给扬州的钱收回来,可谓白赚。陈恒相信,他们肯定会同意这个办法。
对扬州来说,看起来好像拿上好的原料,出去换别人的次品布匹十分吃亏。可秋浦街如今的定位,又不是瞄着高门大户,自然不需要把东西弄得尽善尽美。
与其在这个领域,跟具有先发优势的苏杭死磕。不如拿织造局选材时的剩品、次品,做些小家小户、平民百姓踮踮脚就能买得起的衣物。
陈恒看中的就是绫罗绸缎跟粗布麻衣之间的空白,只要眼光放低一个档次,秋浦街这些女工的手艺,就完全能派上用场。可谓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剩下的就是积累好技术优势,同时靠着织造局的庞大采购量,进一步扩大扬州的桑林种植面积,完成产能跟技术的双重突破。
至于以后招商的手段,陈恒也有三份备案。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等扬州的秋浦街闯出名声,其他事情都好办的很。
这套方案的设计,陈恒就是把握住两个重点。避苏杭两地的锋芒,发挥扬州地利、人力的优势。只要把这两个因素运用好,秋浦街是完全可以打好翻身仗。
林如海听的不住点头,陈恒这份老道的眼光和思路,确实非常人所有。他想了想又道:“咱们这样贱卖布匹,是否会对苏杭两地的桑民有影响?”
就跟谷贱伤民一样,有一方拿出更低的价格,说不影响又怎么可能。陈恒当即点头,不过他也解释道:“短期来看肯定是有的,我们只能把握好度,确保我们卖出去的布料,刚好能买下织造局所有的布料即可,给当地的桑农腾出空间。”
这世间从来没有十全十美,方方面面都好的方法。要是有,那一定纸上谈兵的空谈。陈恒继续给林如海吃定心丸,“只要熬过中期,等秋浦街的生意起来,说不好就是我们跟织造局的人,抢苏杭两地桑农的东西了。”
这也是一处隐忧,但现在就开始担心,未免有些因噎废食。别看朝廷订的国策一套一套,说开了也是走一步看两步。真要一上来说什么功在千秋的事务,也就只有那些利国利民的大工程,才有这种可能。
林如海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当下惊疑犹豫道:“还能有这一天?!”
陈恒想了想,从书桌上拿过纸笔,将江南各省画了个轮廓,一一指着它们道:“这是江苏,这是浙江、福建、两广,旁边还有江、徽两地。再算上咱们上面的山东。伯父觉得,这些地方会有多少人?”
这份跳出一州一府的商业逻辑,只听的林如海也是震动不已。他微微喝过一口茶,压了压心中的念头,最后才平和中带着几分时代弄潮儿的激动道:“恒儿,就按你的意思办。”
“好。”见成功将伯父说服,陈恒也是放松下心情。两人都是默契一笑,眼眸中隐隐露出期待。
借着这份空隙,林如海在心中仔细回味一遍陈恒的方案,这上面最打动他的地方,是恒儿从头到尾的设计,都没有给府衙本就紧张的财政继续添压力。
只这一条,林如海就有了尝试的理由。毕竟不做出改变,真要等秋浦街自己慢慢有起色,他自己还是不是扬州知府都未可知。
“你准备找哪家入局帮你?”
林如海关心的问上一句,方案是个好方案,剩下就看用的人对不对了。这是林如海的长处,他怕陈恒识不得城中大户的门路。上错了门,拜错了庙,引了些麻烦的人家进来。
“伯父觉得薛、王两家,谁更合适?”陈恒对此早有设想,不过他这话说的也是巧妙。自己提了备选项,又把决定权交到林如海手中。
林伯父一直将他视作自家晚辈,陈恒更不愿越俎代庖,全凭自己心意大包大揽。有些事,多请教多问是对的,尤其是在面对肯真心为自己打算的长辈时。
薛家吗?他们二房的问题倒是不大。林如海心中过了一遍两家的情况,只是这个王家倒可以再等一等。如今陛下有意整治户部,在没有结果之前,跟户部纠缠过多的王家不好轻易入局。
这般想过,林如海就道了一句:“你准备怎么说服薛家?”言下之意就是否了王家的入局可能。
听到这个问题,陈恒这只小狐狸终于露出笑容,窃笑道:“我想跟伯父讨一份权项,方便侄儿处理秋浦街的事务。”
有些话,说到这个度就好。林如海看到陈恒写的文书,知道这孩子需要多大的处事之权。他久在官场浸**,也知道再有才能的人下去办事,手中无权也是难以使唤旁人。当即点头应声,“可以。”
说完,林如海就开始提笔,在纸上写着公文,待笔停,又笑道:“你这是准备拿着我的鸡毛,去薛家当令箭使吗?”
陈恒倒没有这样想,他跟薛家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让他们陪自己入一次局,先不说薛伯父,薛蝌肯定是么问题。手中有这道文书,只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让薛伯父更安心些。
“这叫一言可胜百万师。”陈恒小小的拍了一击长辈的马屁。旁的话说的多,都有在‘鸡毛’上费力的苦劲。只此一句,恰到好处,点到即止。
至于高不高明,他们两人之间说话,倒不用太在意,要的就是一个亲切随意的态度。
“耍滑头。”林如海如何看不出这小子拍马屁的心思,笑骂一句,又令人从公堂上取来官印,准备给文书盖章,“赵管事那边,我会让人过去传话。你放心,他不会给你暗地里使绊子。”
要能这样做,那是再好不过。陈恒赶忙点头,静听着伯父接下来的吩咐。
这是自家孩子第一次正式出去办事。林如海不免有些患得患失,他拉着陈恒讲了讲苏杭官场的门路,又重点提了提苏州的一些世家大户。
林家祖籍在苏州,对其中的消息自然清楚的很。这些更加具体细致的消息,也是陈恒必须要了解的事情。
有林伯父这样提点,他对苏杭两地的了解又多上一份。待讲完此处,林如海又将城内几大商户的底细,也给陈恒说的透彻明白。
正所谓知己知彼,林如海也不希望陈恒糊里糊涂的出门办事。把这些陈恒靠自己收集不到的消息,都转述给对方后。林如海又宽慰着对方道:“放手去做。就是不成,也不打紧。出什么事,有伯父在。”
陈恒闻言,有些感动的点头,不仅仅是林伯父的提点关心,也因为对方一句‘出了什么事,有伯父在’。
只这句话,就能看出林伯父对自己的照顾。后世多少职场人,对自己上级深痛恶绝的原因,就是对方又想让自己做事,又不肯主动担责。典型的‘办好了是我的功劳,办砸了是你能力不行’。
感谢的话,现在说出口不免煞风景。陈恒拱手沉声道:“侄儿一定全力办好此事。”
“最多两个月,秋浦街就得有起色。”林如海知道府衙的财政情况,眼下扬州处处都要花钱,他也拿不出更多的精力照顾秋浦街。毕竟比起一街一坊的情况,全城攀升的物价,显然更需要知府大人费心。
“是。”陈恒没多话,将情况记在心中,一口应下。事已至此,纵是刀山火海,也得趟出一条路来。
林如海满意的点点头,又示意陈恒留在家中一起吃顿午饭,就把对方从书房里赶出去,他还要忙着处理物价等事。
眼下离吃饭还早,陈恒就让下人带自己去了府衙的书楼。林家搬进府衙后,把老宅的藏书也搬来不少。
府衙的书楼比起老宅的书楼要大一些,却不如林家老宅的精致,少了应景的香炉、盆景之物。只在角落的木窗处,放了几张书桌,借着窗外的秋日景色装扮屋内。
陈恒这些年断断续续的借书看,也将林家的藏书看的七七八八,好不容易找到本没看过的,人在位置上才坐一会,就听到门外有人走进来。
“兄长好没道理。”
听到这样熟悉的念叨声,陈恒笑着转头,就看到黛玉领着紫鹃、雪雁走到面前。
他满脸无辜的反问:“妹妹,我怎么了?”
“我回来这几天,你连一次门都没来过。”林黛玉去过一次京师,回来之后胆子也是大不少。直接搬来一张凳子,就气鼓鼓的坐在陈恒身边。
陈恒这才明白原因,赶忙笑着解释手头的事情。听明白对方是受爹爹所托后,林黛玉心中的小心思已经消去一半。
“那么说兄长以后会去趟苏杭?”林黛玉满是好奇,人啊,只要出过一次门。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就抵挡不住。
陈恒仔细想了想,按道理来讲他肯定是要去几趟的。有些事不亲自去办,他肯定放心不下,便对着妹妹点点头。这两人说着话,这头紫鹃已经泡好茶,摆放在两人面前后,又退到黛玉身后站着,专心致志的听两人谈话。
“那你回来可得跟我说说苏杭的风景。”林黛玉很是兴奋,别看她是苏州人,可从小到大回去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好。”
这是件小事,低头继续看书的陈恒,答应的很爽快。他今日看的是《李卫公问对》,内容多是兵法、军事为主。在宋朝被选入武经七书之一,不过陈恒看它只做闲读,没有深究的打算。
这东西比读书更讲天赋,看个热闹就好。陈恒自问没这方面的才能,只是拿来扩宽下知识面。也是林家不像薛家,薛蝌的闲书可就丰富多了,陈恒也不至于挑本兵书来打发时间。
见兄长又低头看书,林黛玉也不在意。只借着正午耀眼的阳光,述说着自己最近的近况。一会是京师贾府的热闹,一会是高门大户里奇奇怪怪的规矩。
陈恒大多数都在默默听着,一心二用的本事,只要不是全身心看书,他还是能做到的。贾府此刻的盛景,他在原书也看过不少。此刻听林黛玉说起来,又觉得真实几分。
两人随意聊着,都没有去在乎时间的流动。当听到黛玉现在回到书院,已经给谢师当上助教,陈恒猛地抬起头,从书上移走的视线,带着惊喜的看向女孩,道:“竟有这样的好事?你怎么说服伯母的,能让她答应下来?”
他是没想到,去了一趟京师,伯母回来就转了性,竟然能同意林妹妹外出的要求。黛玉也是好玩,手托着腮,露出自得的笑容:“都是我娘教的好。”
陈恒不知道贾敏在京师教了黛玉什么,可为对方高兴的心思是真的。林妹妹这样的性子和才情,要真被困在一宅之地,实在太过可惜。
只是后堂里都是女学子,陈恒不好打听过多。就把话题转到林黛玉帮谢氏备课的经历上,听着对方说着准备教案的辛苦,以及其中的乐趣。感受到林妹妹对此事的真诚喜欢,陈恒更是不住点头轻笑。
林黛玉则将一些课堂上的趣事,隐去女孩的名讳,也拿来给兄长说道。有些好玩的地方,她自己都未说完,已经笑得乐不可支。
陈恒一直静静听着,当对方说到疲惫辛苦处时,才出言安慰几句。他没有劝林妹妹偷懒放弃,反而鼓励她好好做下去。人这一辈子,能找到自己乐在其中的事情,是件极为难得的幸事。
两人说完此事,又将话题转到林黛玉的话本上。在这方面,后者的问题就多了。她最近正在犯愁故事的编排,将一本类似聊斋的短篇,扩展成长篇故事。个中要考虑的矛盾关系,非简单几句话能说清。
陈恒在这方面,算得上一个行家。写文章跟写话本是两件事,他作为黛玉半个领路人,自然要肩负好教导的责任。索性趁着时间多,把写长篇话本的要点摆碎教给黛玉。
一直到贾敏喊他们吃饭前,他们都在热火朝天的讨论。意犹未尽的两人,只好相约下次碰面时再继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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