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恒等人的马车抵达城门口,此处早已站满把守的官兵。甄府发生此等大事,痛失爱子的马大银自然不会坐视凶徒逍遥法外。无论茅大庆出于何种道义,此事涉及朝廷体面。海捕文书,定然少不了。
因此处城门离苏杭最近,等候在此出城的马车亦是最多。除了浙江巡抚的车驾不敢阻拦检查,担心兵部问责的马大银是根本不卖任何人的面子。
虽然知道各辆车内,坐的都是江南官员,仍旧让手下的士卒依次严查。马大银刚死了独子,哪个愿意去碰触他的晦气。大家有口难言,只好停下车驾让其慢慢搜查。
从帘子后,偷瞧到这副场景,茅大庆心中亦是紧张万分。他下意识握紧手中残刀,又不止住的松开。从本心上讲,他不愿为难陈恒跟柳湘莲。前者官声不错,后者对自己亦有手下留情之恩。
可一会真到官兵搜查到自己,届时自己是拿不拿陈家人做挡箭牌呢?茅大庆心中万分纠结,实在拿不定主意。
陈恒却看出他的进退失据,深怕茅大庆脑子一糊涂,拔刀威胁柳湘莲掉头。当即安抚道:“不要慌,说了能带你出城,必然能带你出去。只望替天行道的壮士,不要做个言而无信之人。”
“我岂是这等鼠辈。”茅大庆恼怒的反驳着。
陈恒哼过一声,算作应答。又对着帘外驾车的柳湘莲几番吩咐后,让其安心跟在队伍后头即可。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期间马大银听闻城南那头疑似有凶犯出没。直接舍了城东的诸事,就往城南赶去。
事发突然,金陵府衙还未画下犯人的长相。一众官兵中,也就马大银跟茅大庆打过照面。他这般急匆匆的赶去城南确认消息真伪,倒叫马车内的陈家人心思稍安。
好不容易轮到陈家的车驾。把守的官兵,瞧了瞧马车的形制。见是金陵本地车行之物,知道车内人没什么来头,哪里有轻易放行的意思。
瞧到这些人气势汹汹的围上来,柳湘莲当即勒绳停马,照着陈恒的嘱咐道:“车内是松江府华亭知县——陈大人。”
众官品一听乐了,什么知县不知县的,有我们家马指挥使官职大吗?柳湘莲又底气十足道:“你们这些杀坯,别给自己惹麻烦。去喊你们领头的来。他要是说查,就让他亲自来查。”
哦,是这个要求啊?那倒是好办。披甲持枪的官兵对视一番,当即分出一个丘八去请上峰。毕竟是个朝廷文官,一层层推诿上去,几个小头头都不敢担责,反倒把马大银留下的副指挥使牵扯过来。
“什么县令不县令,直接查了就是。都已经通天的大案,他真要有本事,直接写折子去陛下面前告我们好了。”此人骂骂咧咧的走过来,又瞧了坐在车头的柳湘莲一眼,喝骂道,“下车,金陵卫奉令府台大人之命。大索全城,缉拿朝廷要犯。”
柳湘莲也不多理他,只冷笑一声,屁股让出半分落脚地,恐吓道:“大人的家眷今日受了惊吓。副指挥使,你搜查的时候,可要留心些。出了什么事情,我怕你担待不起。”
副指挥使斜视一眼,对其嗤笑过后。直接迈足踩上车,正要探手掀起帘子。里头突然传来一阵男声,“紫鹃,把这东西拿去给他看看。”
“是,老爷。”
看什么东西?副指挥使心里一疑,手上的力气弱了一截,稍稍掀起帘子一角,瞧见一对女眷并肩坐在此处。其中一个拿着明晃晃、金灿灿的东西,正对着自己,晃得十分刺眼。
他再一细看,当下如惊起的野猫蹦下车头,半跪在路边,连声呼道:“卑职参见……参见……”
好家伙,副指挥使这般反差的行为,直接把周遭围着的官兵看呆。顶头的都跪了,一群人也是稀里糊涂的跪成一片。见到这副场面,到叫车头憋火的柳湘莲,看的趾高气昂。
紫鹃手里的东西,自然是李贤留给陈恒的晋王令。这次来金陵,陈恒担心有个万一,便把它带在身上。它对茅大庆这样的江湖草莽,形同虚设。可对副指挥使一类人,无异于尚方宝剑。
见副指挥使想上半天,也找不到对自己的合适称呼。陈恒也懒得跟他废话,眼下让家人脱险才是要紧。他当即喝问:“副指挥使,可还要亲自查一查吗?是否要本官带夫人下车,给大人行个方便?”
“不敢不敢。”副指挥使赶忙摆手解释。眼下虽不是太子李贤亲至,可拿着这枚令牌的人,相当于李贤替其作保。自己若是执意搜查,岂不是当众打太子的脸。
这口锅太大,左右死的又不是自己的儿子,何苦来载。思及起,他连连朝着身旁一同跪着的官兵使眼色。
谁知这些丘八还在犯糊涂,根本弄不清上峰的眼神暗示。气的副指挥使直接上前,又打又骂道:“没眼力劲的东西,还不快给陈大人放行。”
众官兵如梦初醒,这才起身跑去移开路障。
柳湘莲稍显得意的坐回原位,拉着马绳对副指挥使拱手道:“倒让大人白跑一趟。”
“不碍事,不碍事。”伏低做小的副指挥使,自觉有几分晦气,巴不得赶紧送走几位瘟神,“路障已开,陈大人请速速通行。”
……
……
如此大摇大摆的出了城,一到官道上,柳湘莲直接挥起马鞭疾驰,狠是赶上一段路。直到身后瞧不见金陵城,周遭也无其他外人,柳湘莲才在一处山林边停下车。
“茅大庆。”柳湘莲直接回身掀开帘子,对着里头的人恼声道,“你就在这里下车吧。”
坐在车内的茅大庆,环视陈家人一圈,才道:“今日是茅某鲁莽,惊扰了大人一家。这次恩情茅某记在心里,他日必有厚报。”
陈恒怕就怕还跟此人发生纠缠,直接道:“不必。离了此地,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茅大庆也知自己已经恶了陈恒,固执的抱拳行过礼。才从车上跳下,小跑着窜向附近的山林里。柳湘莲坐在车头,对着茅大庆离去的背影,狠狠吐过唾沫,转头对着车内的陈恒问道:“大人,要不要我现在去把他抓回来?”
陈恒想了想,还是叹道:“罢了。”
既然茅大庆言而有信,他也不愿意多为难对方。真要抓回来,如何押解回去还是件麻烦事。如今身处荒郊野外,还是赶紧找个地方歇息,更要紧些。
他们这般走了许久,茅大庆才从树后头探出身来。弄半天,这黑厮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竟然担心陈恒背地里下套,正躲在暗处打量情况。
眼见陈恒没有陷害自己的意思,茅大庆心思一安,又忍不住叹气的想着。这下好了,欠陈家人的情面,真是欠大了。
……
……
茅大庆的离开,可算移去众人心头的大石。陈恒担心黛玉的情况,有意在回去的路上慢慢走,以安抚黛玉的心情。途径苏州时,更是带着黛玉回了林家祖宅一趟。
说是祖宅,其实久未有人居住过。林如海跟贾敏,只在此处留了几个林家老仆看顾。这间祖宅出过林家四位侯爵,建成于林家最风光的时候。其中的屋院和布景,比起贾、甄两府虽有不如,亦是胜过寻常大户许多。
可惜黛玉从未在此生活过,对祖宅的记忆实在不多。林如海跟贾敏在京师成亲,成婚后,林如海从翰林院出来,就担任了兰台寺大夫,是故黛玉也是出生在京师。随后她就跟着爹娘来到扬州暂居,在扬州度过自己整个童年。
他们到此歇息一夜,顺道祭拜一下林家先祖,又给看守的老仆发些银钱,算作奖赏。做完此事,林家再无旁的亲戚要拜访。林家少人之状,可见一斑。
这夜,他们夫妇二人走进林家的藏书楼,都对此处的浩瀚书海感到震惊。两人都是惜书爱书之人,当即挑了几本拿到房中慢慢欣赏。
看书的间隙,陈恒跟林黛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甄府闲话。话题不免绕到宝玉的书信上。此事,陈恒真没主动提。是黛玉担心相公胡思乱想,才自己开口说起书信内容。
“什么?”陈恒听完黛玉的讲述,不敢置信道,“你说他们夫妇要在松江府买铺定居?他放着好好的贾府不住,跑我们这头来干什么。”
见到相公惊愕的模样,黛玉歪着头,思索道:“应该是为了平海事司的账目。相公你不管家,不知道维系一个国公府的开支艰难。茶米油盐样样不能少,衣行更要讲个派头体面。”
“我听说外祖母刚嫁进来的时候,一天就要上换四五套衣服。除非碰到特别喜欢的衣服,甚少有多穿的时候。”
今时不同往日,当时的贾家老国公还在世,那是真富贵逼人。现在的贾家早已江河日下,还穷讲究干什么。陈恒转着眼珠子,翻过一页书后,方才说道:“所以这宝玉不好意思求到我这,就写信给你。想在府城里置办些店铺?”
“不对。”陈恒自己又主动摇头,冷笑一声,“光几间店铺怎么能够平账,保自家平安富贵。哼,他们一家老小,怕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想从你这边探探口风。”
“谁叫相公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呢。”黛玉笑着放下书,端着一杯茶走到自家相公身边,温言道,“此事我怕给相公添麻烦,便没有答应下来。本是想着甄府寿宴后,让琏表哥自己来跟你商议,谁知会碰上这一回事。”
陈恒闻言点点头,此事确实不好办,更难在一个揣摩圣意上。李贽法外开恩,额外给了勋贵一年的时间腾挪。这不免让陈恒猜测李贽的心思,到底是抱着抓大放小的意思,还是秋后算账的想法呢?
夫妻本就是同利鸟,只要娘子娶得聪明贤惠,绝对是一个可以托付后背的最佳人选。陈恒将自己的顾虑告之黛玉,两人坐在一处,都在思考对贾家的答复。
都说家有贤妻,事事顺心。这黛玉心思聪慧,果然想到一些陈恒往日忽视的地方。
“陛下应该是想相公施加一些援手。”
听到黛玉的话,早已放下书的陈恒露出些许疑惑,问道:“娘子此话何解?”
“相公你想,我们在松江城,不知京师的具体情况,可琏表哥他们必然知晓清楚。廋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纵然平日糊涂些。但在揣摩圣意上来说。若没有陛下露出的口风,他们绝不敢把主意打到相公这里。”
林黛玉一番有理有据的说辞,让陈恒频频点头。受夫人这么一点拨,他倒想明白另一件事。
“我之前还道陛下为何这般使唤杜兄,先叫他过去私下查账,事不成,又把他贬到松江府来。”陈恒大笑道,“如此看来,陛下是想绝了杜兄跟勋贵的联系。既然陛下已经挑个恶人,卡在松江府的海事署。正是要我们家唱些白脸,哄着这些勋贵的时候。”
他之前就想不明白李贽对杜云京的使用顺序,此番前后一联系。再想想杜云京贬到松江后的丧气模样,不禁笑个不停。
“我看这杜云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怕是等他熬过这一关,就能飞黄腾达了。”
林黛玉未必不是想不明白,仍是凑趣着上来,问起相公此话的缘由。两口子甜甜蜜蜜的耳语一阵,陈恒才反应过来黛玉的盘算,忙哼唧道:“你若是想借此让我借坡下驴,我这股气性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黛玉失笑,抬起手轻拍在陈恒的身上,着恼道:“你这人,真是。那日是宝钗姐姐求我问的,你若是有气性,只管找她发就是。”
“她又不是我的夫人。”陈恒得意的摇头晃脑,笑道,“我可管不着她。”
夫妻俩说笑一阵,喊来紫鹃重新添烛掌灯。陈恒指着自己刚刚看的《云林石谱》,对黛玉分享道:“夫人你看,此书讲的叠石之法着实有趣。山势起于左而倾斜向右,背作横向方石纹。”
“假山上巉岩起伏,如石矶临江。故意缺上一角,铺河泥,种白萍。假山上再种些茑萝。”陈恒在脑中想了下春风吹过假山时的情景,赞不绝口道,“都说姑苏人精通园景石技,只从这本书的讲究看,果然不同凡响。”
“相公若是喜欢,等以后回到京师,我们在清足亭上也照此法施为,不就好了?”黛玉坐在身侧,双手叠在下颌,发黄的烛光照着她半边脸,倒让陈恒一下看痴了。后者想了想,对着夫人道:“明日回松江之前,我再陪你去逛逛太湖吧。”
“这……怕是不好吧。”黛玉有些期待,又担心为此耽误陈恒在松江的公务。
“不碍事,我们抓紧些就好。大家要管,小家也要顾。”陈恒宽慰着拍拍黛玉,“这次过后,下次再出来,就不知是何时。天下美景这么多,能陪夫人看几处,就多看几处。”
闻言,黛玉忍不住露出欣喜的微笑。又开始催促陈恒早早上床歇息,别耽误明日的出行。
陈恒没得法,只好放下书,跟着对方一同去到**,相拥睡去。
……
……
翌日,天气阴过一阵。等到陈家人驾车赶到太湖时,已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在附近的码头租下一艘小舟,一行四人等船家解缆开船后,出虎啸桥,渐入太湖深处。
只见此处水天一色,波澜壮阔。另有风帆点点,沙鸥密集。叫人看的好不欢喜高兴,黛玉的兴致很高,感叹着天地之美。又跟陈恒说起苏东坡的名句,“今日方知,何为: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真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大好山河,正是我与夫人所共适。”陈恒接口道,从柳湘莲手里取过鱼竿,得意道,“待为夫钓上几尾太湖鱼,也让夫人一尝其中美味。”
可惜陈恒技艺不精,嘴上叫着凶。钓了半日,还是个两手空空。最后还是船家看不下去,用渔网兜了几尾送给客人,算是给游客的赠礼。
如此玩到午后,陈恒见黛玉一脸意犹未尽,有心再留一夜。后者却劝道:“松江的事情,还在等着相公。有这半日清闲,已能让我开心许久。相公不必顾虑我,等到相公将来致仕,我们再好好游玩便是。”
夫人的体贴,陈恒自然看在眼里。他笑着点点头,亦是听从对方的想法,柔声道上一句好。
晚霞灼灼之际,马车上的陈家人,朝着松江府的方向继续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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