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就在这个时候,殷夫也走进了鲁迅的“圈子”,尤为当今青年人喜欢的那首匈牙利革命诗人裴多斐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光辉诗篇,当时就是殷夫以“白莽”译者名义,亲自带着译稿找到鲁迅门下的。

革命者的殷夫,此时正如鲁迅所言,更多的是“一位革命战士”。1927年7月,19岁的殷夫因参加丝厂的一个罢工,第三次被捕入狱。囚禁一段时间后获释的他,身上什么都没有了,从朋友那里借得一身长衫后去见鲁迅,不好意思地在老师面前说:“这回是第三次坐牢了。自己出来的,前两回是哥哥保出的,他一保出,我就失去自由,这回我不通知他了,想得个自由……”

鲁迅听后哈哈大笑,此后更加喜欢这个浙江小老乡。然而这一回也是鲁迅与殷夫最后一次见面,并且鲁迅给了当时身无分文的殷夫一些经济上的帮助。

殷夫第四次坐牢,是接到“组织通知”,说是到“东方旅社”开会……他和其他同志一起刚刚坐下不久,就被持枪的敌人逮捕,并再也没有出狱,被敌人屠杀在龙华那座地狱里。以前,他写过一首《梦中的龙华》,描述里面是“魔鬼和血”的地方。1931年2月7日那个冰冷的夜晚,他与他的好友们真的遇到了一次彻彻底底的“龙华地狱”里的魔鬼与血的摧残……

与殷夫一起被鲁迅写入纪念文章中的柔石,应该是鲁迅真正意义上的学生,而且鲁迅特别喜欢他。正如鲁迅所写的那样,柔石与鲁迅一起出门,柔石总是像照顾自己的年长的父亲一般,生怕他的脚踩空,生怕他被什么东西绊倒,总之格外小心,关怀备至。这些都让生活能力颇弱的鲁迅很是感激,因此在听说柔石被害后,他像失去自己的亲儿子一般痛苦,甚至亲自拿笔为柔石写传记,这在鲁迅一生中是极少见的。他俩人关系深到柔石为了革命需要,不能用自己笔名投稿发表文章时,干脆直接用鲁迅的名字。之后有人将这些文章一起收入鲁迅的作品出版,鲁迅也并没有反对,可见俩人的师生情谊超越了一般人,凭鲁迅的性格其他人绝对不会有如此殊荣。

柔石之死让鲁迅悲愤不已由此可以想象。

出生于原台州所属宁海的柔石,也许骨子里有也有一股铁骨铮铮的性格,所以让鲁迅一见如故。当然,这也跟柔石在认识鲁迅之前就走上革命道路的经历有关。

柔石的原名叫赵平福。天才少年的他在16岁那年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那是1918年的事。年少的柔石第一次走出大山,从宁波港乘船先到了上海,再奔杭州。第一次出远门,就见到了三个大城市,尤其是上海和杭州,让柔石从此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更灿烂”。他上浙师大时,正逢这所“浙江革命熔炉”的鼎盛时期,尤其是后来受被称为浙师大“五四新文化运动”四大金刚的陈望道、刘大白(后在复旦大学执教十几年,是复旦校歌作者,1932年去世)、李次九和夏丏尊(因受日本侵略者迫害,于1945年在上海去世)的影响,柔石在入学的第二年就接受了“五四运动”的洗礼,原本只想“好好念书”的他,看到自己尊敬的经亨颐校长和陈望道等“四大金刚”被解聘,以及他十分欣赏的同学、进步刊物《浙江新潮》主编施存统(中共早期党员之一,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一任书记,音乐家施光南的父亲)被开除等触目惊心的事件接连发生后,柔石有了“现今中国之富强,人民之幸福,非高呼人人读书不可”的全新认识。

然而,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柔石,像绝大多数青年一样,他们一方面在接受进步的思想潮流,一方面又受到来自家庭和社会等各方面的旧势力干扰,他们的生活和追求仍受到束缚。在省城上大学的柔石也同样,他家人为了“锁住他的心”,在老家给他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农村媳妇,从此让身处新潮生活中的柔石陷入了一场感情的亦痛亦福而不能自拔的境地……这与他革命战士的人生发生了严重的精神上的分裂状态,他的许多作品和诗中都流露出这种挣扎又不能摆脱的痛苦。“五四”时期的许多人都经历过这种人生过程,包括鲁迅、茅盾,甚至中共领袖陈独秀等等。

这种痛苦与挣扎,是那一个时代的青年所面临的一场人生搏杀——

活着要活的痛快,

死了便死个清确,

平复!莫忘人生真正的意义,

你立身的价值!

柔石用自己的诗句来激励自己,并对自己说:“你应当知道你自身的宝贝之宝贵和爱情。你应当高飞你坚决的意志之艇,以达到环行地球的目的。……你应该去喜玛拉雅山峰而俯视太平洋的宽阔呀!从今后,决愿你明白夜和月,明白生存和死亡,生存和死亡所拴系的切要意味!”

有道是,愤怒出诗人。压抑者,也容易成为作家。柔石便是在这种心境下越来越爱好文学,并用文学释放内心的痛苦与追求。

1925年,他带着短篇小说集《疯人》到北京大学当旁听生的经历,让他人生又有了一个全新的飞跃。就在此地,他结识了冯雪峰,认识了在这里上课的鲁迅,尤其是听鲁迅的课,使他感到是“平生之最大乐事,胜过了十年寒窗”。

这一年,上海的“五卅运动”给了柔石思想上巨大的冲击与影响,让他从一个进步青年,一跃成为了革命者。也就是在这场反帝革命斗争的浪潮中,他发表了著名的战斗诗篇《战》,让他成了声名鹊起的革命诗人。95年过去了,让我们重新读一下这首战斗诗篇,感受一下那个年代的峥嵘岁月里的战斗**吧——

尘沙驱散了天上的风云,

尘沙埋没了人间的花草;

太阳呀,呜咽在灰黯的山头,

孩子呀,向着古洞森林中奔跑!

……

真正的男儿呀,醒来罢,

炸弹!手枪!

匕首!毒箭!

古今武具,罗列在面前,

天上的恶魔与神兵,

也齐来助人类战,

战!

火花如流电,

血泛如洪泉,

骨堆成了山,

肉腐成肥田,

未来子孙们的福荫之宅,

就筑在明月所清照的湖边。

呵!战!

剜心也不变!

砍首也不变!

只愿锦绣的山河,

还我锦绣的面!

呵,战!

努力冲锋,

战!

在北京的一年里,是柔石想得最多、写得最多的时候,他写小说,写诗歌,也写独幕剧,并且继续从事擅长他的散文写作。这个时候的柔石,有一种“拜伦式的英雄”追求,这很符合他的性格:外表少言少语,内心却异常丰富激昂,常常失眠于黑夜里,而黑夜里又是他最富**的时刻。许多诗篇和好作品,都是他在彻夜不眠中完成的。“黑夜是他光明的追求时刻,也成就了他革命的烈焰熊熊燃烧的最美好的时光。”友人这样评价他。

1926年至1927年,柔石回到故乡海宁办校,后来还成了县教育局长。而由他主持工作的海宁中学也慢慢成了海宁革命大本营。可惜,后来由于在党内左倾路线影响下,一场“暴动”葬送了这个学校,也葬送了柔石在家乡的教育救国之路。

故乡的一场革命的失败,也粉碎了柔石内心曾经想过的开辟“宁地之文化”的梦想。残酷的现实,更让他明白革命的唯一出路,是推翻反动统治。

“门前拴着晨风中高嘶的白马,声音正激**着壁上深思的宝剑呀!”柔石又一次离开故乡,而这一次他就再没能回来……

他的目的地是上海。以革命者的战斗姿态,他正式到了鲁迅麾下,成为一名巨人身边的战士。

这是1928年初秋的上海,桂花飘香的季节。鲁迅住在闸北横浜路景云里23号。第一次见面,柔石虔诚地捧上自己的《旧时代之死》书稿,并且向导师介绍了自己的创作动机与修改过程。鲁迅当即就喜欢上了这位浙江小老乡,因为在北京他就多少听说过“海宁有位文学青年”。鲁迅接下书稿之后的一番鼓励话,让柔石心潮激**,夜不能眠,于是他把这喜讯告知了远方的家人:

福已将小说三册,交与鲁迅先生批阅。鲁迅先生乃当今有名之文人,如能称誉,代为序刊印行,则福前途之命运,不蹇促矣!

可见,鲁迅的鼓励在柔石内心泛起的波澜之巨大和影响。说来也巧,不多时,鲁迅因所居的景云里23号靠近宝山路,行人嘈杂,加上邻居时有小孩吵闹,恰好同胡同的18号有房空出,于是决定租下。鲁迅请他在商务馆当编辑的三弟周建人一起搬到18号居住,又念柔石等几位青年无居所落脚,便把腾空的23号让他们住。柔石听后开心得快跳起来,说鲁迅不仅是学问大师,而且也是为人师表。更让柔石感动的是,鲁迅还让他们到自己家搭伙就餐。

这些都让柔石内心充满感激与感动。他在日记中这样说,有时“自己的心底有异常的不舒服”,“可是在先生家中吃了饭,就平静多了!”先生“他的坚毅的精神,清晰的思想,博学的知识,有理智的讲话,都使我惭愧”,“先生慈仁的感情,滑稽的对社会的笑骂,深刻的批评,更使我快乐而增长知识”。尤其是鲁迅帮助柔石将他的《旧时代之死》连载于鲁迅和郁达夫担任主编的《奔流》杂志上,让柔石的有版权、版税和稿费的第一部作品得以这般问世,可谓“人生破天荒”之举!

鲁迅的提携无疑为柔石走上革命文艺道路拓出了条宽阔大道和近台楼水。不久,柔石得知自己的好友冯雪峰在老家浙江义乌受国民党反动派通缉逃到上海,便把这位有才华、有见识的青年文学理论家介绍给鲁迅。

“请请,快请他过来认得认得!”鲁迅一听“冯雪峰”的名字,便兴奋起来,说:“看过他翻译的俄国文学作品,我们的《奔流》上刊登过,这是人才!”

当柔石把鲁迅愿意见的消息告诉冯雪峰后,这位后来成为我党重要文艺领导者的浙江义乌青年激动得连声高呼起“乌拉”(俄文“万岁”)。

冯雪峰和鲁迅的见面,从此也就联结了中国共产党人与鲁迅这位文化巨人之间的纽带,而且鲁迅特别欣赏才华横溢的冯雪峰,并视为又一个真正的“知己”。夫人许广平最了解鲁迅的内心,她称冯雪峰是“在中国最了解鲁迅的人”。1933年冬,冯雪峰调往苏区担任中共中央党校教务主任时,是他第一个向当时被王明排挤的毛泽东准确、全面地介绍了鲁迅,从此也使毛泽东对鲁迅有了感情上的共鸣与沟通。至此,也就有了后来鲁迅去世后毛泽东被列在治丧委员会名单上,毛泽东称赞鲁迅是骨头最硬的“革命战士”。所有这一切,柔石无疑是起着重要的“桥梁”作用。同样,柔石也在冯雪峰的介绍下,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中国共产党员。他们俩人从此如双星拱月般地生活在鲁迅身边,既是鲁迅的学生,又是鲁迅与中国革命阵营之间的纽带和桥梁,而他们三人本身又是并肩战斗在文化战线的亲密师生与战友。尤其是柔石与鲁迅之间的个人感情,随着日久天长,越发变得难舍难分。鲁迅自己承认,柔石是他在上海的“一个唯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办点私事的人”。采访过鲁迅的美国著名记者史沫特莱曾经这样回忆说:“其中有一个以前曾当过教员叫柔石的,恐是鲁迅的朋友和学生中最能干最受他爱护的了。”

最主要和根本的是,柔石的出现,让向来办事不求人的鲁迅日常生活中方便了许多,同时也让他渐渐结识了许多革命文艺青年,包括胡也频等。而柔石在鲁迅身边,获得的则是更强大和彻底的革命精神与革命信仰的**和力量。他柔石——完全开始成为一个**澎湃的彻底的革命理想主义者,他的笔和情随着革命和理想燃烧,不再是以往那种单纯的借男女青年之间的“爱情”来抒发革命热情和对共产主义的向往,而是真正的“革命”与“革命者”的胸怀了!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