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中学与西学之争

明朝末年开始的中西文化交流,在清朝初年有继续扩大的态势。清人入关后,请传教士汤若望主持钦天监,并将明崇祯年间已完成的《崇祯历书》,以《西洋新法历书》的名称刊印出来。清初的多尔衮、顺治帝也很热心于吸收西方科学技术,康熙帝继其后,进一步引进和吸收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他通过传教士南怀仁或派出专使赴法国招揽科学人才,并特诏传教士进宫廷,为他传授几何、测量、代数、天文、物理、乐理,以及解剖学等方面的知识。不过好景不长,公元1704年,罗马教皇颁布教令,勒令在华传教士改变方针,尤其是禁止中国教徒礼拜祖宗,引起朝野上下的一片反对,康熙帝被迫也采取相应的措施限制传教士往来。1707年,教皇派来的公使被送到澳门监禁。雍正元年(1723年),将在华的传教士全部驱逐,中西文化交流在进行了百余年之后就此中断。在这百余年中西交流中,中学与西学首次大规模碰撞,这便在中国学术界内部就中学与西学展开争论。清代前期,主要是围绕历法问题展开的。

清初的顽固守旧派对西学持反对态度。代表人物有杨光先等。入清以后,西方传教士汤若望向清廷上疏说:“旧法历本大谬七条。”[34]请求清廷派人实地测验他所推测的日食是否准确,希望按西法制定的《崇祯历书》得到朝廷采用。顺治元年(1644年)八月,丙辰朔,日食。多尔衮命大学士冯铨率领钦天监官实地观测,证明汤若望西法预测准确,于是清廷决定采用有耶稣会传教士参与编写的《崇祯历法》。以杨光先、吴明烜为首的保守势力反对西方历法。杨光先作《摘谬论》批判西洋新法,又著《辟邪论》攻击天主教为邪教。他向礼部递《正国体呈稿》,指出《时宪历书》封面用“依西洋新法”,是“暗窃正朔之权予以西洋,而明谓大清奉西洋正朔”。在他看来,“天主教人之狼子野心,谋夺人国是其天性,今呼朋引类,外集广澳,内官帝掖,不可无蜂虿之防”[35]。他还指控汤若望误以顺治十八年闰十月为闰七月。

耶稣会士利类思、安文思及教徒钦天监监副李祖白等著《天学传概》一书,推崇天主教为超越中国其他一切宗教的宗教。宣扬上帝开天辟地,东西万国皆为基督苗裔,“六经”、《四书》是“天学之微言法语”。这便引起杨光先等人的不满。他们在鳌拜等人的支持下,向礼部上《请诛邪教状》,并进《摘谬十论》、《选择议》等,指控汤若望等制造妖书,邪说惑众,布党各地,内外勾结,蓄谋造反。他们还站在民族文化本位角度全面批判西学,说传教士“到一国必坏一国”,他们以“神权至上”,是“以彼国二主之夷风,乱我国一君之治统”。传教士所谓君臣父子“皆以友道处之”,是破坏传统的名教,“乱我国至尊之大典”,损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德伦理原则。天主教义造成中国“学脉、道脉从期替矣,此予之所以大忧矣”。他们尤反对用西历,因为“若用西历,必至短促国祚,不利子孙”。不久,清廷开始审理此案。结果杨光先一派得胜,传教士及教徒李祖白等被判有罪,废除《时宪历》,恢复《大统历》。

康熙四年(1665年),杨光生升为监正。他把监内懂西学的监官剪除净尽。他说:“汤若望之历法,件件悖理,件件舛谬”,认为西学是“左道之学”,西人“所著之书,所行之事,靡不悖理叛道”[36]。他从传统立场出发说:“臣监之历法,乃尧舜相传之法也。皇上所正之位,乃尧舜相传之位也。南怀仁,天主教之人也,焉有法尧舜之圣君,而法天主教之法也?南怀仁欲毁尧舜相传之仪器,以改西洋之仪器”,“使尧舜之仪器可毁,则尧舜以来之诗书礼乐,文章制度皆可毁也”[37]。基于此,他提出极端保守的主张:“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无好历法,不过如汉家不知合朔之法,日食多在晦日,而犹享四百年之国祚;有西洋人,吾惧其挥金以收拾我天下之人心,如厝火于积薪之下,而祸发之无日也。”[38]

南怀仁像

清初也有不少学者对中学和西学的碰撞采取批判继承的态度。他们不盲目崇拜西学,也不一味地尊信中国传统历法,而是以理性的态度弃其糟粕,取其精华,走兼采融合之路。其代表人物有薛风祚、方以智、王锡阐、梅文鼎等。

薛风祚最初从魏文魁学习天文历法,但不墨守师法。不久,他又师从耶稣会士穆尼阁,潜研西法。他认为西法有其长处,但也有不足,反对盲目自大、对西学一概采取拒斥的守旧思想。他说:“中土文明礼乐之乡,何讵遂逊外详?然非可强调饰说也。要必先自立于无过也,而后吾道始尊。此会通之不可缓也。”[41]强调走会通中西之路。

方以智也主张中西会通,以泰西为郯子。他说:“万历年间,远西学入,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然智士推之,彼之质测,犹未备也。”[42]又说:“泰西质测颇精,通几未举,在神明之取郯子耳。”[43]西学精于物理实证。他借春秋时东夷郯子朝鲁,孔子向他问学的故事,比喻应吸收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补自己的短处。他亲自向传教士毕方济、汤若望等人询问“历算奇器”,与他们共同研讨西方天文学和医学。他也鼓励儿子方仲通向传教士穆尼阁等人学习数学。所著《通雅》和《物理小识》比较系统地介绍了西方的历算、物理、化学、医学、水利、火器、采矿、造船、仪表等科学技术。据美国学者彼德逊统计,《物理小识》中借用传教士书籍资料约占百分之五。但方以智不盲目崇信西学,对西方神学持批评态度。他说:“所谓‘静天’(神灵居住之处),以定算为名;所谓‘大造之主’,则于穆不已之天乎!彼详于质测,不善言通几,往往意以语阂。”[44]“拙于言通几”、“通几未举”、“不善言通几”等,这些都表明他认识到西学的不足之处,他毕生致力于“通几”(哲学社会科学),是想与西方科学技术相融合、互补。

王锡阐在批评西法错误的同时,也肯定其长处。他说:“交食至西历亦略尽矣。”“推步之难,莫过交食,新法于此特加详,有功历学甚巨”[48]等,承认西法确有先进之处。他对中法也采取批判继承的态度。经过研究发现郭守敬《授时历》前后矛盾多处,而且《授时历》中圆周率的值并非密率,明代施行的《大统历》不过是《授时历》的沿用。既然中西历法都有长处,也有短处,他主张在批判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并颇有预见性地指出:“古人有言,当顺天以求合,不当合以验天”,“测愈久则数愈密,思愈精则理愈出。以古法为型范而取才于天行,考晷漏、审圭表、慎择人、详着法、则异同之见渐可尽泯。成宪一定,不难媲美羲和高出近代矣。”[49]通过研究,中西“异同之见渐可尽泯”,最终融合在一起,坚信中西会通的一天会到来。

梅文鼎治学最钦佩王锡阐和薛风祚。他说:“治西法而仍尊中理者,北有薛南有王。”在此两人中,他尤推崇王锡阐,认为,当时的历学吴江在青州以上。“吴江”和“青州”分别指王锡阐、薛风祚。梅文鼎治学不分中西,对中西学术均有批判继承。他说:“自利氏以西算鸣,于是有中西两家之法。派别枝分,各有本末,而理实同归;或专已守残而废兼收之义,或喜立异而缺稽古之功,算数之所以无全学也。夫理求其是,事求适用而已,中西何择焉。”[50]所谓“专已守残而废兼收之义”为守旧顽固派,“喜立异而缺稽古之功”是抛弃中学之人,这两种人都有门户之见。他主张不分中西,应以“理求其是”,“事求适用”,即以实事求是、经世致用的态度融汇中西,梅文鼎在自己的著作中反复强调兼融中西、会通求胜这一观点。他说:“且夫治理者以理为归,治数者以数为断,数与理协,中西匪殊”[51],又说:“夫数者所以合理也,历者所以顺天也。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在善学者,知其所以异又知其所以同,去中西之见,以平心观理,则弧三角之详明(西法),郭图之简括(中法),皆足以资探索而启深思。务集众长以观其会通,毋拘名相而取其精粹,其于古圣人创法流传之意庶几无负,而羲和之学无难再见于今日矣。”[52]他的“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知其所以异又知其所以同,去中西之见,以平心观理”,“务集众长以观其会通,毋拘名相而取其精粹”等主张,表现博大的胸襟、兼容并包的精神。总之,他对中学西学的态度是:“理之至者,先后一揆;法之精者,中西合辙。”[53]采两家之长,会通中西。

万斯同对梅文鼎融汇中西评价很高,赞扬梅文鼎“兼通两家之学而折其衷”,表明梅氏之学在中西之学术会通中起着重要的历史作用。

王锡阐、梅文鼎在处理中学与西学关系上力主兼采、融会贯通,这是其积极方面。但他们在不同程度上都主张西学发源于中学之说。这种“西学中源说”并非肇始于他们。明清之际,随着清代替明建立新王朝,一些具有强烈民族感情的知识分子,以图匡复明室,光复华夏文化,提出此说。黄宗羲在反清失败后浮于海上,曾与人坐船中正襟讲学,暇则注《授时》、《泰西》、回历三历”,“尝言勾股之术乃周公、商高之遗而后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传”[54]。同时代的另一位学者陈荩谟指出:“《九章》参伍错综,周无穷之变,而勾股尤奇奥,其法肇见《周髀》,周公受之商高”,又“《周髀》者,勾股之径;《法义》者,勾股之疏、传也”。他引用《周髀算经》卷首周公与商高的答对,把徐光启、利玛窦合译的《测量法义》归于《周髀算经》,后者是勾股之经,前者不过是疏、传罢了。其目的在于“使学者溯矩度之本其来有,自以证泰西立法之可据焉”[55]。王锡阐也说:“《天问》曰:‘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则七政异天之说,古必有之。近代既亡其书,西说遂为创论。余审日月之视差,察五星之顺逆,见其实。然益知西说原本中学,非臆撰也。”[56]梅文鼎进一步发展“西学中源说”。如西方天文学中的地球有寒暖五代说、地圆说、本轮均轮说均源于中国的《周髀算经》七衡六洵说、《黄帝内经·素问》地之为下说、《楚辞·天问》圜则九重说,“浑盖通宪(浑盖仪的原理)即古盖天法”,“简平仪亦盖天器而八线割圆(三角学)亦古所有”。西方数学中几何也源于中国勾股,“几何即勾股论”。以上诸人主张“西学中源说”,缺乏说服力,如果使之极端化,就会阻碍向西方学习先进科学技术的道路。

注释

[1] 《康熙起居注》,康熙十八年十月十六日。

[2] 《康熙起居注》,康熙二十一年六月初三。

[3] 《清圣祖实录》卷一一二,康熙二十二年十月辛酉。

[4] 《康熙起居注》,康熙二十三年二月初三日。

[5] 《清圣祖实录》卷一六三,康熙三十三年闰五月癸酉。

[6] 张烈:《王学质疑》附录《读史质疑·三》。

[7] 张烈:《王学质疑》卷三。

[8] 刘师培:《左庵外集》卷九,《近代汉学变迁论》。

[9]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三,《与施愚山书》。

[10]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四,《与周籍书书》。

[11]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三,《与施愚山书》。

[12] 黄宗羲:《南雷文约》卷一,《陆文虎先生墓志铭》。

[13] 毛奇龄:《易小帖》卷一。

[14] 毛奇龄:《春秋左氏传》卷三十六。

[15] 阎若璩:《潜邱杂记》卷一。

[16] 章太炎:《訄书》。

[17] 姚莹:《东溟文外集》卷一,《复黄又园书》。

[18] 惠栋:《松崖文抄》卷一,《九经古义述首》。

[19]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九,《惠先生栋传》。

[20]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四,《臧玉林经文杂识序》。

[21]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首。

[22] 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一,《正学论》四。

[23] 翁方纲:《考订论·中之一》。

[24] 方东树:《汉学商兑》下。

[25] 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八,《答惠定宇书》。

[26]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总叙》。

[27] 焦廷琥:《先府君事略》,载《焦氏遗书》附录。

[28] 焦循:《雕菰楼集》卷十三,《寄朱休承学士书》。

[29] 焦循:《雕菰楼集》卷十五,《九经三传沿革例序》。

[30] 阮元:《揅经室一集》卷二,《拟国史儒林传序》。

[31] 《清儒学案》卷八十八,《惜抱上》。

[32] 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十一,《与曹中堂论儒林目书》。

[33] 《清儒学案》卷一二二,《仪征学案》。

[34] 黄伯禄:《正教奉褒》,23页,上海慈母堂,1904年石印本。

[35] 杨光先:《不得已》,《正国体呈稿》。

[36] 杨光先:《不得已》,《正国体呈稿》。

[37] 黄伯禄:《正教奉褒》,48页。

[38] 杨光先:《不得已》,《日食天象验》。

[39] 《清圣祖实录》卷二十七,康熙七年十二月庚寅。

[40] 《清圣祖实录》卷二十八,康熙八年二月庚午。

[41] 薛风祚:《历学会通序》。

[42] 方以智:《物理小识·自序》。

[43] 方以智:《通雅》卷首二。

[44] 方以智:《物理小识》卷一。

[45] 王锡阐:《晓庵遗书·历说》。

[46] 王锡阐:《历说四》。

[47] 王锡阐:《历说五》。

[48] 王锡阐:《历说四》。

[49] 王锡阐:《历策》。

[50] 梅文鼎:《勿庵历算书目》“中西算学通序例”条下。

[51] 梅文鼎:《梅氏丛书辑要·笔算》序。

[52] 梅文鼎:《梅氏丛书辑要·堑堵测星(四)》。

[53] 梅文鼎:《梅氏丛书辑要·平三角(一)》。

[54] 全祖望:《鲒埼亭集》卷十一,《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55] 陈荩谟:《度测》卷上。

[56] 阮元:《畴人传·王锡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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