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慕华馆,后背已觉湿黏黏一片,顾不得馆中众人的朝贺,草草沐浴罢,一夜酒酣沉梦。
醒来天光大亮,各种赏赐陆续送到,竟似流水般呈上,摆满了外殿。
我斜倚在榻,懒得不想起,锦心焚了一炉香,半跪在榻前的矮脚蹬上,喜滋滋道:“今儿一早宫里都传遍了,小姐封为夫人,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嫣寻端来漱口温水道:“自皇上七岁登基,夫人位一直悬空,如今也有一十八年了,昨日封夫人位,在宫里还是破题第一遭儿呢。”
我用青盐漱了口,小口啜饮着蜂蜜水,平静道:“乐成殿那边怎么样了?”
嫣寻上前低声回道:“说是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就是后半夜因为四皇子哭的厉害狠狠责打了乳娘和伺候的宫人。”
一抹笑意在脸颊浮现,我道:“难怪,憋得难受,也得让人家有个撒气的由头。”
锦心道:“千算万算,娘娘现在依然高她一头,可见老天是有眼的!”
我怫然道:“你只现在知道高兴荣耀,我想起来却觉得一阵阵后怕。若是她做了昭仪而我仍是婕妤,你们觉得以刘娉的性格会轻易放过我吗?她虽然表面娴静温婉,实际却并非善罢甘休的人!”
嫣寻道:“娘娘说的是,也不知道那位施展了什么手段,哄的太后如此偏袒,竟像是当初对韩昭仪一样宠溺了。”
初蕊捧着攒盒进来,听我们说起,轻声道:“别的奴婢不知道,皇上对小姐情深意重却不是假的,若不是圣意体贴,小姐难保不受委屈。”
几个人都点头,锦心笑道:“昨晚喝的那样醉,下銮的时候嫣寻姐姐差点扶不住,好在皇上早早的派人传话命奴婢们准备热汤沐浴预备着,就怕娘娘酒醉。”
我也觉得脸上火烫,昨晚并未多饮,却思绪万千,酒不醉人人自醉。因掩饰道:“玉真睡醒没有?”
锦心道:“公主早醒了,这会儿抱着在外面逛呢。”
我抬头看见天青色窗橱外的天色昏暗欲沉,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便道:“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做什么?玉真才满月,着了凉可是玩的?”
嫣寻笑着正要回话,云意的声音遥遥传来:“知道你心疼女儿,是我说的不敢让玉真像你似的体弱,因此捂得严严实实抱着在外面瞎逛一圈,这也就进来了。”
她抱着小襁褓进来,脸上挂着笑意,“我偏要抱着她四处走走,让那些嚼舌根以为公主不如皇子的蹄子们看看,到底谁笑到最后,谁最尊贵。”
我笑道:“罢了哟,姐姐还嫌我招的人不够多是怎么的。”
伸手接过襁褓,抱袄裹的很好,云意又用披风护着。玉真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正四处看。
云意侧身坐在我身旁,似笑非笑道:“你是个泥菩萨样的人,玉真横竖是靠不着你,我可不是好相与的,人若犯我一尺,我必回她一丈。当初是谁背后嚼舌头说玉真不如四皇子的,我今天就抱着玉真挨个打脸去。”
顺茗回道:“娘娘是没看见,芳仪抱着公主才到正宫地界儿,那溜须拍马的人跟狗撵兔子似的蜂拥着上来,尤其是新进宫的那几位,娘娘有孕那些日子不见她们来嘘寒问暖,听说昨夜娘娘封了夫人,都腆着脸来凑趣……”
云意扭头想正色训诫顺茗几句,却憋不住笑道:“素日里说你稳当,当差久了,说话越发没个把门的。什么叫‘狗撵兔子’?谁是‘狗’?谁是‘兔子’?爷们儿说的粗话,你也跟着混说!”
众人都笑起来,进宝却慌张的在殿外跪下,惶惶然道:“可不得了,三皇子找不见了!”
我惊的坐起,忙问,“慢些说,怎么回事?”
进宝见我没着外衣,头也不敢抬,颤声回道:“奴才去浣衣局取蒸干的衣服,看见建始殿的人正没头苍蝇似的找三皇子,像是说三皇子在和福康公主闹别扭,身边的人一个不防,便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这会儿闹得沸反盈天的,也不知道找到没有。”
元倬天生胆小,又不会说话,两岁大的孩子懂什么,这会儿负气,也说不准究竟去了哪里,皇后与和妃又不知要焦急成什么样子,况且又扯上福康,宁妃也不知如何自处。
我心里发急,忙道:“你去,打听皇上是否知道此事,另外和妃娘娘并福康公主现在何处,打听到了赶紧来回。”
进宝忙喏了,飞也似的下去。
我草草的笼上外衣,也顾不上挽发髻梳洗,随便拿起妆台上一根玉簪盘起长发,云意将玉真交给乳娘,也焦虑道:“今日天寒地冻,看样子又要下雪,元倬那么小,能跑到哪儿去?”
嫣寻忙着给我套上披风并遮帽,犹豫道:“太后不是说不让娘娘管宫里的事么,娘娘身子还没大好,这会子冒着风去,只怕又要招人口舌。”
我顾不得道:“便让那些人说我假惺惺献殷勤去吧,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担心元倬万一有个好歹,皇后与和妃怎么办?你们没听见进宝说是因着福康元倬才不见的,宁妃势单,无论如何我也要走这一趟。”
云意也罩上披风,携了我的手道:“我陪妹妹一起去,好歹有个照应。”
我点头,又吩咐锦心初蕊留下照顾好玉真,嫣寻随侍,便忙忙的上了暖轿。
永巷直通通的,呼啸的北风夹杂着小小的雪粒劈头盖脸打过来,抬轿的内监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我在暖轿里捂着手炉也只觉得冷气一层一层浸上来。顶着风走了一程,进宝刚好打听了回来,嫣寻些微揭开一点门幔回道:“皇上并几位娘娘现时都在建始殿,这就过去?”
我点头道:“嗯,今日天冷,辛苦外面抬轿的人,回去我自然有赏。让他们别只埋了头走路,眼睛睁大些。保不齐在路上遇到三皇子,若真是那样,便是皇天保佑,他们三四辈子的老脸都有光。”
嫣寻应了,内监们得了这话分外卖力,暖轿又笔直朝前,不一时便到了建始殿。
我下了轿,又等到云意从暖轿里出来,两人刚进正殿,便见萧琮负手背向着殿门,皇后端坐如常,和妃失了往日大气镇定,间或嘤嘤啜泣。宁妃愁眉不展站在满脸是泪的福康面前。
我心里一沉,想必元倬还是没有找到。众人大气不闻,见我和云意进来,也只默默见礼。
上前见过萧琮,我见他脸色铁青,也不好多问,只婉声道:“皇上保重圣躬,羽林军和宫人内监都出去找了,元倬还小,想必也走不远。”
萧琮不答,恰时顾飞廉上殿来回,只说还没找到。
萧琮咬牙一字一句道:“找!接着找,找不到一个个都提头来见!”
福康见他的样子可怖,不由捂着嘴哭,萧琮冷哼着指着她道:“哭?一会找不见元倬,有你哭的时候!”
我见他动了真气,也不敢多言。
缓步至和妃身侧,她穿的一身鹅黄色连绵不绝纹样的双锦夹衣,我低头看见手臂处竟然都被泪水濡的湿透了,可见她有多心痛多着急。
我掏出绢子替她拭泪道:“姐姐别急,那么多人出去找,一时半会就有消息,姐姐现在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怎么了呢,快别哭了。”
和妃握住我的手道:“元倬向来听话的,他胆子小,从来也不敢一个人出去,这可如何是好?都怪福康不懂事,这可如何是好?”
和妃平日何等华贵大气,如今竟然语无伦次起来,眼见她将怨气撒到福康身上,我忙宽抚道:“姐姐,小孩子家玩闹起来没个分寸总是有的,嫔妾小时候还经常跟妹妹打破头呢。元倬大福大贵,不时定会找到,姐姐别只哭泣,还是想想他平日里喜欢去哪些地方。”
和妃止了哭,细想想仍是发愁道:“他那么小,哪里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
我低了头,绰约看见福康脚下一双软缎绣花鞋,极艳的桃红色夹金丝面,鞋尖上绣着两只小小的蝉,蝉须上缀着的细小银珠随着福康身子的抖动而颤抖。我怜意顿生,上前揽了福康于怀。
福康哽咽着刚要说话,宁妃低声道:“妹妹别惯着她,她实在是皮紧了,皇上今日龙颜大怒,断然轻易不会饶了她。”
饶是说的这样狠心,她那红肿的眼眶还是显露出了浓浓的担忧。我叹道:“姐姐这又是何必,福康与元倬究竟为什么闹起来?”
宁妃手里捏着一个香坠儿,此刻听我问起,没好气的将香坠儿撂到案几面上,“还不就为了这么个劳什子!原本玩的好好的,元倬要这个香坠儿玩,福康不给,两个祖宗争了半日,本宫原想着哄哄便好了,谁知道眼睛一花就不见了元倬!”
我探手取了那香囊在手,原本宫廷御造的香囊外面多了一个络子,金线配着黑玛瑙珠儿,一根一根打成络子,颇有华贵之气。
福康低低道:“弟弟要这个,我没给,弟弟就哭闹不休,一会儿连人也找不着了。”
萧琮听见,倏然回身捏了那香囊摔出去,我怕他一气之下伤了福康,忙坠了他的胳膊道:“皇上别急,公主不懂事,嫔妾慢慢教她,皇上千万不可动怒,以免有损龙体!”
萧琮低头看我,又瞥一眼皇后,皇后仍旧一副沉静如水的样子,他的神情渐渐黯淡,最终丢开我的手,颓然坐下。
我想不通皇后为何如此淡漠,或许,萧琮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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