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对于方寅前来的目的, 程子安心下了然,脱下大氅随手扔在椅背上,前去小炉边提壶倒茶。
方寅手比他快, 抢先一步提起了铜壶, 将水朝杯盏里冲,茶叶被热水冲到了杯盏外, 他懊恼了声, 忙放下了铜壶, 手忙脚乱去捡。
程子安看得无奈又好笑,赶紧拦住他,道:“哎哎哎,别捡了。洗手了没?云州府所有的百姓都知道,饭前便后一定要净手, 入口的所有东西,一定要保证清洁。”
方寅烦躁地一摆手,道:“你少说风凉话!”
程子安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收拾着案桌, 道:“我没说风凉话,这是交给百姓防治生病的学问, 活着不易, 生得没有尊严,死的时候还痛苦,这做人有什么意思。”
方寅脑子里紧绷的弦, 嗡地就断了, 一蹦三丈高, 大声喊道。
“谁容易, 谁容易了?!”
声音拔得太高, 人太过激动,以致于后面的话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平民百姓不易,我比谁都清楚,因为我就是穷苦出身!我完不成差使,我被罢官,被解职,再回到以前穷困的日子!”
方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心底深处阴暗见不得人的话道了出来,颤抖了下,跌坐回椅子里,抬手捂住了脸,如同受伤的困兽那样,肩膀耸动着抽泣。
读书时,程子安曾问过他无数次,为何而读书。
当时的他心怀壮志,自己能做个好官,清官,读书人自当以天下为己任。
出仕为官之后,方寅发现现实并不如自己所愿,他不想做事容易,想要做事才难。
哪怕是做清官,其实对百姓来说,也无半点用处,反倒是一种负担。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他身为户部郎中,俸禄在一千七百两银子左右。
拿明州府清水村举例,清水村约莫有近千百姓,这近千百姓,一年到头能存下的银子,不足五百两。
也就是要三个多清水村,才能供养得起他一个户部郎中。
当然,朝廷收取赋税,不会考虑到百姓实际的收入。
只要地里有粮食产出,人丁上了户帖,必须按照人丁,亩产缴纳各种赋税,服徭役。
日子过得如何,方寅经常半夜里惊醒,很久都心有余悸,怕一切都是梦,再回到以前。
方寅深以为耻,他曾经满腔的抱负,在现实面前左右摇摆,往前一步,就再难回头。
程子安倒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叹息了声,道:“吃杯茶缓缓吧。”
方寅背转身,狼狈抹去了脸上的泪,端起茶盏喝了一气,瞪着他气狠狠道:“你尽管笑话我,我是害怕,就是害怕!”
程子安失笑,无语道:“我笑你作甚。”
穷怕了,苦怕了,有些官吏一上任,手段之狠,刮地何止三尺,被称为丧尽天良也不为过。
有良知的毕竟少,读书就是张遮羞布,所以“官来如剃”,比起强盗还要让百姓恐惧。
方寅见程子安真没半点笑话他的意思,神色缓和了几分,道:“我得回京城了,苦思许久,实在想不出如何交差。”
程子安看了他半晌,起身走案桌后,开始铺子磨墨,好奇问道:“这些时日,你一点法子都没想到?”
方寅气得喷道:“我空着手回去,再多的法子,都是狡辩!”
程子安闲闲道:“那就别空着手啊!”
方寅愣了下,道:“你说得轻巧,云州府欠了这么多赋税,我自己的俸禄全部贴补出来,不过是车水杯薪!”
程子安唔了声,提笔蘸墨,写起了字。
方寅看得更愤怒,他急得团团转,程子安还不当回事!
这一切,都因为他而起。要是换个郎中前来,不讲情面一定要收走赋税,看他还如何能躲得过!
程子安在中途抬头看了眼方寅,见他涨红了脸,死命瞪着自己,朝他笑了笑,道:“方寅,你替户部收取赋税,这是你最主要的差使,对吧?”
方寅想都不想,重重点了点头,道:“是!”
程子安循循善诱道:“既然如此,你就要朝着这方面去琢磨。别的都不要想,只盯着这个目的去努力。要是收不到钱粮,不能空着手回去交差,对吧?”
方寅愣了下,这次只点了点头,没再愤愤出声。
“不能空着手,手上就拿些东西啊,能应付过去的东西。云州府并非第一年欠缴赋税,拖欠了多年,大周还好着呢,再拖欠一年,大周也不会亡。
程子安写下最后一笔,将笔放回砚台里,吹了吹纸,掏出了抽屉里的府衙公章,蘸足了印泥,啪地一下盖在了纸上。
方寅神色若有所思,起身走到案桌前,拿起程子安盖了章的纸看起来,顿时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你!你就不怕还不上?”
纸上,程子安居然写了高于云州府欠税一倍五的欠条!
程子安挤眼,道:“债多不愁。也就是你,我写的是欠条,让你回去交差。要是换作别人,我就是哭穷的折子,要找朝廷要赈济了!”
欠条就是一张纸,大周也不止是云州府拖欠赋税。
靠天吃饭,天不可捉摸,东边风调雨顺,北边说不定洪水泛滥,总有遭灾的地。
就这么点地,耕种能力,粮食亩产,抄家也抄不到粮食。
逼死几家几户无所谓,全都逼死的话,就没人给他们当牛马,说不定,还会改朝换代了。
云州府要交赋税,也不是现在,总得要云州府的百姓稍微喘过一口气再说。
方寅紧紧拽着欠条,盯着程子安,好半晌道:“胆子真是大,够无赖!”
程子安朝天翻白眼,道:“我这点算什么,你别夸我,我受不起。”
也是,无赖算得什么,比起贪官,或者不作为的官员,程子安根本不值得一提。
方寅深深呼出了口气,看着手上的欠条,犹豫着道:“只不知,圣上可会责罚。”
程子安道:“你哭啊,就哭云州府百姓的不易,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多惨。这些都是事实,又不是要你瞎编乱造,你只管理直气壮,如实回禀就行了。别吹嘘,一个劲歌颂功劳。当然,这要只有你与圣上两人的时候,再哭。”
方寅满脸不解,程子安再次望天,道:“大周海晏河清,人多了,你让圣上的脸面何处搁?”
方寅上下打量着程子安,疑惑地道:“你以前在身圣上面前,也都这样?”
程子安收起了玩笑,认真地道:“方寅,要按照规矩办事,可。但,必须要在大周人人都守规矩的情况下才行得通。大周有律法,律法不完善,不公平且不用提。你做了这些年的官,应当知晓,律法只是向下,拿来约束平民百姓。一旦涉及到官与民,可有民靠着律法,得到过公平?”
方寅苦笑一声,道:“民不与官斗,哪有敢告官的民。”
民告官,首先要进得了公堂,递得上去状纸。
大周准许告御状,也就是民间称作的“叩阍”。
百姓若有冤屈得不到伸张,可以进京向皇帝告状,由皇帝替其伸冤。
叩阍的复杂与艰难,普通寻常百姓,连想都不敢想。
首先,要有足够的盘缠,拿到路引,离开所在州府,到达京城。
到达京城之后,可以通过敲闻登鼓,邀车驾即拦住圣驾,匭函即向刑部递交状纸的三种方式。
三种方式,看起来敲闻登鼓最为容易,其实并非如此,
首先,大周的闻登鼓院在皇城内,隶属刑部。
皇城分为内城,外城。内城是天子居住的宫殿,外城则是朝廷的各部衙门,以及属于皇室,一定品级的官员才能走动靠近的皇家园林禁地。
普通寻常百姓,连靠近皇城宫门都会被驱逐。
大周还有个滑稽的规矩,要是有叩阍者前来告状,朝廷会将案子发回原地重审,还百姓一个公道。
辛辛苦苦进京告状,最后再回到原来的公堂,落到原来判案的官员手中。
好一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天下!
程子安不耐其烦教他:“方寅,你要做事,首要前提是能保护好自己,但也不能只想着保护好自己,你觉着值就行。只靠着哭诉,投机取巧也行不通,得要让圣上以为,这件事划算,能从中得益。就好比云州府不缴纳赋税,我写欠条,给圣上了台阶下,还让他看到了我的真诚,在一心做事,眼下不交,是为了以后缴纳更多。至于以后如何,说实话,我连明年开春,天气时好时坏都不清楚,如何能保证以后还得清这笔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不能用在此处,先要活下去,先要让人活下去,以后的事情,再想办法!”
就算是在上学时,夫子们也不会手把手,这样细致耐心教他。
出仕之后,官员之间更不会坦诚交底,同一派系之内,照样存在着争斗。
方寅心情激**,拱手长长作揖下去:“程子安,以前你处处帮我,现在还是,这份情,我永远记得。”
程子安亦深深作揖还礼:“多谢你,方寅。”
方寅不敢承受,忙避开了:“你可别这样,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程子安坚持着,行完了大礼。
方寅稍显木讷,称不上能与他并肩战斗的伙伴,但有了他,至少这条路,不会那么孤单了。
程子安再细细交了方寅一番,带了些云州府当地的土产进贡,送他回了京城。
送走了方寅,程子安便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花楼机,以及工匠技艺之书上。
云州府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飘落。
云州府的第一台花楼机,在织造学堂,终于完工。
这天,制造学堂里,前所未有的热闹,肃穆。
韩直等将作监的工匠,与云州府的徐石头等人,齐齐立在花楼机前,等着试用。
要是试用不成功,就需要再改进,调整。
找得到缘由还好,找不出的话,制造就失败,这些时日的辛苦就白费了。
莫草儿与吴娘子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手搭上了支杆,等着开杆。
程子安负手站在闻山长身边,轻声提醒道:“老师,下令吧。”
闻山长的胡子颤动,抬手往下一挥,声音颤抖了下,道:“开始!”
程子安见闻山长紧张,他想要笑一声,说几句轻松的话,却说不出口,寒冷的天气,他的手心早就濡湿。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了最高处的莫草儿,她朝着吴娘子点头,手上动作起来。
机杼吱呀响起,直落在众人的心上。
成败与否,端看今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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