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您要有这个闲心,不如把自家的事好好理一理,秦太太的笑话,可都传到榴花胡同来了。”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她却话里话外带着刺。

秦慕面色不改道:“多谢提醒。”

周秀见他这副模样,肺都气炸了,谁不是落了难的人,偏他就这样平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倒显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实在令人郁愤难平。

“哼,装得还挺像!”她咬牙切齿道,“这回可不同以往,说不得什么时候你就得多养几个爹!”

“他奶奶的!”秦慕还没说话,娇杏却不耐烦的开口骂道,“你给老娘消停点,有人拉你出火坑,你却还在这里作张作致,命好了不起?我呸!”

“等着瞧吧,大红大紫的婉红姑娘!你看那莺歌,就算吃了断子绝孙的汤药,也保不准肚子里能揣上一个,一剂败毒汤打不下来,就得拿大棒子活生生抽下来,你迟早跟她一个样儿,到时候方晓得其中厉害!”

娇杏心内嫉恨,说话也像淬了毒,周秀亦冷笑:“我何必苟活到那时候,能快活两年也就够了,到时候抹脖子上吊,干净。”

“哦?您是个干净人儿,不像我这种人,好死不如赖活着,肮脏,下贱,是比不得你。”娇杏指着她鼻子大骂,“你有志气,脖子抹得利索点,别叫老娘看不起,到时候你一卷草席扔在乱葬岗,老娘年年喝酒吃肉拜祭!”

容真真刚灭了火,三言两语间,两人又干起来了,她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个女子吵起来,秦慕本不想掺合,可见容真真把这当作一件天大的事,且很为此发愁,他沉默良久,最终开口道:“都是一般的处境,你们这样吵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话如同一瓢凉水,浇到她们头上,吵得火气直冒的两人瞬间熄了火。

娇杏忽然悲哀的笑了:“也是,我跟你吵个什么劲儿?还记得前月被活埋的小凤么?”

小凤是燕春楼的一位普通姑娘,身材平平,长相也平平,从没红过,却也没过得太差。

她像其他人一样,每天拉客,赚钱,混着日子,偶尔同小姐妹背地里说两句鸨子的坏话,当然,说归说,她是不敢做什么来反抗的,甚至连这些话儿,也不敢叫鸨子和娘姨伙计听到。

可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什么人,将脏病传染给了她,最初她只是觉得疼,胡乱吃了两贴药,不疼了,便自以为已经好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身上长了大疮,先是瞒着鸨子,怕不给活儿,挣不了钱,可客人不是眼瞎的,将她从**赶了下去。

这回彻底瞒不住了,鸨子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已经十分有经验,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直接以贱价把她卖到了隔壁的桥板胡同。

桥板胡同的鸨子也厉害,拿烙铁把疮烫了,逼着她一天接二十多铺,反正人也活不长,总要从骨头里榨点油来。

像小凤这样得了病的,就是在桥板胡同,接的也是其他姑娘不接的客——那些客人也都染了病,谁也别嫌弃谁,可谁都知道,这样的客人,性子最暴,下手最狠。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病也越发严重,很快,手上脸上都爬满了大疮,疮口化脓、溃烂,留下一个个流着脓水的洞。

她这时已不像个人了,又接不得客,成天被关在小阁楼里,饭也没得吃,水也没得喝,一处的姑娘看她可怜,又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凉,便瞒着鸨子,三两日的偷偷送些食水。

鸨子本要将她饿死的,可隔了些时日去看,竟还有一口气,就怒骂道:“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妇,拖着不死,莫坏了我手下的姑娘。”

这病是要传人的,鸨子见她还有气,心知定是有人送了饭,万一哪个姑娘染上了,一传十十传百,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故而鸨子恼火得很,索性叫了两个伙计,把她拖到乱葬岗埋了,听说土落到头上时,她还有气儿,甚至抬了抬烂了大洞的手,微弱的叫唤了两声。

在这两条胡同里做事的伙计什么没见过,心早炼得比铁还硬,可在那时候,也不由打了个冷颤,听说他们回家后还都做了噩梦。

这件事在姑娘们口中相传,引起无数悲凉与愤慨,却又像个禁忌一般,不曾向外泄露半点儿。

容真真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的,但只听到娇杏那简单的一句话儿,就已觉得毛骨悚然。

对内情了解得清清楚楚的周秀一时间更是心灰,她摸索着在大躺椅上坐下,半闭着眼睛喊道:“巧儿,巧儿。”

巧儿守在门外,听她叫唤,忙跑了进来。

“巧儿,给我烧一泡烟。”她手撑着额头,似乎非常疲惫的样子。

巧儿乖巧的应了,手脚麻利的点了火,挑了熟膏到烟枪里,用烟灯将枪斗里的膏烧到冒泡儿。

烟烧好了,周秀接过烟枪,吩咐巧儿:“你出去,小孩子家不要闻这个。”

巧儿很听话的点了点头,去了门外,一边守门,一边翻花绳,瞧着真是一团孩气。

娇杏嗤笑道:“又作什么怪?她也是迟早的事儿,这丫头马上十二了吧?满了十二,不得去伺候客人?不得亲手烧烟?客人兴致上来了,不得陪着抽两口?”

“我乐意叫她出去,你管的着么?”周秀烦躁的堵了一句,拿起烟枪,不理人了。

见到这一幕,秦慕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比容真真看得清,这个昔日的老同学,已是不可挽救的了,身子堕落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心也认了命。

或许就像周秀说的那样,快快活活的过上两年,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可容真真看着那张在烟雾中朦朦胧胧的脸,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她的亲生父亲就是这样,躺在**,神志不清的吸着大烟。

他用的烟枪,从最初的福寿琉璃烟枪,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银烟枪,再到劣质的竹制烟枪……他死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还捏着烟枪不撒手。

她沉默着站在那里,听见娇杏带着几分艳羡道:“这么纯,怕是洋土?”

这个地方,令人憋闷,让人窒息,容真真想抬脚就走,却又不肯就这么死心,不然,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

门外巧儿在翻花绳,客厅里,周秀吸着大烟,秦慕在看报纸,娇杏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唯有容真真坐立难安。

“我记得你上次说有几道算术题不会做?”秦慕突然开口,“还记得题目吗?我给你讲讲。”

在这样的氛围中,秦慕倒显得泰然自若,一点儿不受影响。

容真真神思不定的坐在他对面,听他讲题,可事实上,她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秦慕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他讲题,只是为了分散容真真的注意力,他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一副神情恍惚,伤心欲绝的样子,看着让人不太得劲。

“你怎么还有心思给我讲题呢?”容真真忽而喃喃问道。

他们到这种地方来找昔日同学,亲眼目睹她深陷泥潭,亲眼看到她旁若无人的吸大烟,还见到一个女子被打到流产……他为什么一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

秦慕淡淡道:“见惯了。”

家里有一个作妖的母亲,他什么可笑的事没见过?最初他也震惊,他也不可置信,可到后来,他都快麻木了。

反正不就那么些事儿吗?能解决的,就想办法收拾残局,不能解决的,就想办法让自己看开。

这世上,除了生死,还能有什么大事?

人生在世,破事一堆,你将其看得比天还大,它就沉重得无法背负,你若不萦于怀,它自云淡风轻。

周秀神智渐渐清醒后,容真真还是没能与她说上话,因为巧儿来传话了:“姑娘,妈妈叫你去前头呢。”

周秀冷淡道:“带我去梳妆。”

她转头面向另外三人:“恕不奉陪了。”

娇杏不满道:“他奶奶的,来你这一趟,连口茶都没得喝。”

“下次你来,我叫你喝个饱。”周秀才不给她好声气。

娇杏怒目而视,啐了她一口:“我呸,老娘缺你那两口茶。”

周秀没在茶的问题上继续与她争吵,她知道怎么说话能起效,“帮我把人送出去,别叫鸨子撞见了。”

“凭什么……”娇杏还没把话说完,周秀就打断了她。

“我给你介绍客人。”

听到这句话,娇杏转怒为喜,连忙道:“要出手大方的。”

周秀半是嘲讽半是冷笑:“我那儿没有出手不大方的。”

她最后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容真真一眼,嘴角微动了几下。

容真真看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她说:“真真,别可怜我。”

娇杏是个很讲信用的人,一路将两人送出了榴花胡同,容真真同她道了谢。

娇杏说:“你谢什么,婉红要介绍生意,我这趟买卖做得值。”

她显然是打心底里这么觉得的,容真真看着她哼着模模糊糊的下流小曲儿,轻摆着腰肢,手腕上的白绢飘啊飘,高高兴兴的回到了胡同。

这时秦慕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容真真望望天色,的确不早了,先前竟然没有察觉,这片天到底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活埋是真实发生过的,所以周秀不算惨啦

有谁看出娇杏是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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