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的话，差不多把方案都说了，意思很明显：有更好的方案，你就说来大家听听，没有的话，领赏退朝。

方淮默不作声。

他不想去和首长杠这个“最近到底会不会有这么大降水量”的问题。

会显得太过神棍了。

实际上，他知道，唐家山堰塞湖汇聚了附近三千多平方公里的降雨量，只要降雨量达到两毫米，湖面就会抬高一米。

五月末，六月初的暴雨量，每天蓄水量都在以一千万方的速度增加，直接把唐家山堰塞湖3亿多方的容量都塞满了，蓄水高程743米，形成了一个不敢处置的滔天巨兽。

一亿方水量瞬时溃堤，就能淹没一个小城市。

这就像一个炸药包，开始觉得不会爆，后来不知往哪甩，最后，一犹豫的功夫，发现炸药包里面已经变成了当量巨大的TNT，往哪里甩都逃不出生路了，只能想着，它别爆，不能爆。

“怎么，有什么顾虑？”首长看他为难的样子，又问道。

方淮的故作沉吟，就等着这一句发问。

“首长，我觉得……其实不用讨论这个问题了，还是等着上面组建专家和领导团来吧，当地指挥部，已经处置不了这个问题了。”

首长一听，皱眉了。

“专家，领导团？你觉得在座的，不是专家？”

张中庭的咳声，此刻简直连绵不绝。

方淮却深吸了一口气，确定了说话的思路，道：

“不是专业的问题，而是权限的问题。

储水量现在是2000万方，当地指挥部是可以决定冒险去炸，还是不炸的。

但一旦到达5000万方，就涉及北川居民的安危和撤离问题了，届时，权限就不在前线了，需要省一级领导决定。

一亿方，那就更不用讨论了，已经要涉及绵阳居民的撤离。

三亿方全部蓄满，恐怕总参的领导都得站在堰体上亲自调度，因为到时候肯定不敢炸了，而是得用超大型直升机调运几十上百台挖机，一米一米的往下泄洪。

至于会不会蓄满……堰塞湖就是个蓄水湖，早晚的问题而已，只看处理时蓄到了多高，或许运气好，只需要省里来处理吧，但我想，既然现在不处理，那肯定会超过当地指挥部的处理权限的。

等到川省的领导来，面对更大的蓄水方量，可能会更慎重，直至交给上级，所以我觉得大家在这里讨论，没什么用。

有这个时间，不如花在本地的灾民救助上。”

大家一听，面面相觑。

这个小士兵，在这嫌弃指挥部的等级低！

连背景深厚的罗总都有点挂不住相了。

你个小伢子，胆子也太大了啊！

当然，话外音，大家都听得出来。

首长沉声道：“现在北川路面不通，军机没有着陆点，无法进入，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要是这么轻松，机械化部队早已进入北川映秀。

要炸通一个囤积两千万方以上的拦水堰体，需要的炸药，起码要十吨以上。

所需要的运力，是要用战士们的命来填的！”

这话，不是说给方淮听的，而是解释给在座的人，和他自己听的。

方淮却并未反驳，而是深以为然似地点头道：

“对，首长，我听说那边现在烟尘遍地，余震频发，高空能见度几乎为零，陆航部队去了，就是在送死。

此事可以等到地震救援完成，天气晴朗过后再去处置，即使水位高到无法处理，也可以通过百姓的迁移，再进行强行泄洪，这样，部队伤亡也能降到最低，江河沿线流离失所的老百姓，等到灾后重建，三五年内，一定都会有安定之所的。

无非就是财物损失大一些而已，安全是最重要的。”

这话，又把领导们将住了。

方淮的话，听着句句顺从，可没一句是好听的。

啥叫“强行泄洪”？

啥叫“流离失所的老百姓”？

找他来，简直就是给大家添堵的！

“小方同志，你要是有方案，就直接说吧，咱们这些老家伙，用不着你在这明一句暗一句的点。”

此时，一开始叫他来的刘旅长也开口了。

方淮这才正色，声音也昂扬起来：

“我知道领导都有顾虑，直升机调动权限较高，而且进不去。

但是，人总有吧？

10吨炸药，不过两万斤，我能背100斤！如果领导同意，我愿意领头冲锋！”

这话一出，大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此时，刚才有些想训斥这小子的领导们，再没了这想法。

训斥无用。

此时的北川，是个什么状况？

大量解放军都还在寻路而进，沿路余震不断，山石滚滚，路面大量垮塌。

那边只有一条路，现在已经被山石堆砌，现在已经进去的，走的都是悬崖。

轻装部队都进得十分艰难，他还要负重，背炸药！

怪不得胆子这么大，他要真有这个决心，今天啥领导来了，他也敢顶。

但这话一出，张中庭再也顾不得诸多领导在场，拿起电话就走出了帐篷。

附近的通讯基站已经修好一些了，站到一些信号强点的位置，还是能打通电话的，信号不稳定而已。

这两天方淮的电话已经没电关机，张梅询问的电话，是一直打到他这里的。

他每次接到电话，都跟大姐说，汉旺这里情况很好，不会有垮塌，很安全。

但这个外甥，现在竟然想往北川去！

他还要背炸药！

帐篷里面的商量，那是大局，他不能打断，但是现在，他必须要给姐姐打电话了。

……

里面已经陷入了七嘴八舌。

方淮，竟然也在一个专家的召唤下，进入了核心圈子，站在地图旁，参与了堰塞湖情况的讨论。

连罗总，都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表情复杂。

“根据这两张传回来的照片，就算你们到达现场，也不可能到达堰体高点！这根本就不是人力可以攀爬的！

没有直升机的辅助，这么多人，你们怎么运送炸药上去？！”

首长大吼着表明立场。

他会想到拖时间，也是因为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兵。

方淮却也有了几分脾气，指着照片堰体侧面，顽固道：

“根本就不需要全体冒险！只要组建攻坚组上去，建立绳道，其他人可以牵绳而上！

一支部队进去，还能没有爬得上去上的？我不信！我就能上！”

此时，一个穿着西装的专家也背起了手：

“你们上去了……怎么保证能找到堰体适合爆破的点？怎么才能防止爆破后的次生灾害？怎么保证爆破后的点不会重新垮塌，再次围挡？”

方淮瞪大了眼睛：“垮了就垮了！里面的两个村，现在都冲到湔江去了！哪还有人？洪水泄了，才是阻止了最大的灾害！

再说了，爆破点为啥要我们确定？单兵卫星通讯设备是拿来干什么的？

我们传输图像，你们这些专家在指挥部里确定不就好了？

要是重新垮塌，那就再背，再炸！

现在时间还早，蓄水量才2000万方，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即使不能完全泄流，我们也能保证水位线保持低位，拖到救援行动结束，再面临一个相对简单的情况！

到了5000万方，一亿方，还敢炸吗？

时间，就是最大的机会！”

方淮似有成竹在胸，对答如流，专家提出的几个刁钻问题，都被他的几个暴力反问破解。

首长此时见专家哑口，重重点了点桌上的地图，那处唐家山的位置喝道：

“堰体有些部分，相当的松！运送十吨炸药，这么多人上去，你能保证不会垮塌，造成伤亡吗？”

没想到，方淮气势更盛，声若雷霆：

“我华夏军人，何惧生死？

下面是上百万百姓的家乡故土，一辈子的财产积蓄，我们顶天几百个人，死了就死了！

首长，现在问问题的是你，回答问题的，是我！

一旦等到水位堆积，上面的领导下来，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可能就是你们了！也可能是其他的部队领导！

这个问题，就成了你们的问题！

敢问一句，上面的领导如果问你怎么保证安全，您要如何作答？！”

首长深吸一口气。

咱们的子弟兵，不怕死。

他清楚，这就是他的答案，和这小伙子的回答，别无二致。

这些士兵，可爱啊。

10年前的洪水，他麾下的士兵们就能一个个义无反顾跳进去，把自己当沙包使。

10年后，又再次跳进了这大山包中，用手当锹，当铲。

钢铁的意志。

如果这个小伙子不这么呛人，他也想抱住他，念叨一句：好兵！

此时，张中庭拿着个手机回来，目瞪口呆地站在帐篷门口，看着方淮和首长骂架。

而且，首长也不说话了，竟是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这个眼神里是什么意味，每当他自己在灾害现场陷入这种沉思，那就是要考虑送人进险地了。

“方淮，接电话！”

张中庭轻喝了一声，随后又拿起电话道：

“姐夫，你听到了吧？我可没让他去，他自己要去，现在还在跟领导保证呢。”

里面的领导们，表情都有些不对劲。

保证……

这是跟领导保证的态度？

哪个胆大包天的士兵，敢这么呛着领导保证？

姐夫……整半天，是你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