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你都是这样一个人吗?

——……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没关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干。

她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收拾好了东西。

——你说想知道铁路有几里长……

——所以让我第二天来的吗?

她冷冷地看着他。

——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这样说就行了呗。我是个忙人,没那么多闲工夫。

说完她便把笸箩夹到腋下离开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

她的个子很高,肩膀很宽,迎着风大步走着。她牵引着他的视线。按说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感到委屈和羞愧,但不知为什么,他只感到悲伤。因为他知道,在她看来自己只是一个威胁性的存在。到底经历过什么,这个女孩子?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第二天,他径直走到车站,远远地望着她。他看着她那随处可见的平凡的圆脸、大大的手掌,还有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人的姿势。她总是抬头直直地看着走过的人们,偶尔也吃玉米,很大口地啃,玉米粒都沾到了脸上。是的,我认识她,他想。他想对她说,“我们一起去坐火车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坐上火车我们好好说个够”。原本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想法——直到那一天到来。

那天,两个军人朝着她走了过去。以为是来买玉米的,女孩很高兴,但渐渐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看到这个情景,他连忙向她跑去。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军人用日语问她。她盯着军人,没有回答。这时曾祖父微笑着,用尽可能恭敬的日语对他们说:

——这是我的内人,一天学都没上过,所以不懂日语,请你们理解。如果想知道我们住哪里,我可以告诉你们……

听到这些,两名军人才离开。他们想找的是那些没有丈夫的女孩,他对此也有所耳闻。自己的村子里,军人们也在调查没有结婚的女孩。因为这个,父母们只好让不过九岁、十岁的女儿结婚。这是唯一能保护女儿的方法,所以必须给她们找一个“主人”。

军人们走远了。他问她有没有丈夫,她摇了摇头。爸爸呢?她摇摇头。哥哥或弟弟呢?舅舅呢?堂叔呢?她依次摇头。

——那家里还有谁?他们还会找上门的。

她静静地望着他的脸。

——还有阿妈(9)。

她答道。看着她的样子,他断定,这孩子最后一定会被军人带走。虽然没有人说过在被带去的地方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但不能让她就这样被他们抓走。

——阿妈病了。

她小声咕哝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听到这里,他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没意识到就脱口而出:

——和我一起去开城吧!

他的话似乎让她很生气。

——他们会来抓你的!再怎么躲也没用,一定会的。

她把双手放在蒙着玉米笸箩的布上,看着自己的手说:

——不要拿别人开玩笑。您是谁啊?我都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叫朴熙秀。我有认识的长辈在开城做生意,我想带你一起去。

这时,他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恐惧。

——您是想把我卖掉才这样的吧。

她说。

——这是什么话……

——别管我了。别管了。我就在这里卖着玉米和阿妈一起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可以的?怎么都想着把人带走呢?

——去了开城我们办理户口,然后就登记结婚,一起生活。

——哈!

她冷笑一声,端起玉米笸箩走了。他一下急了。如果无法说服她,就这么让她走了,他会承受不了的。笸箩看起来有些重,她走起来一摇一晃的。他现在明白了,这不是可以选择的问题。必须去开城,带着这个女孩。

曾祖母不太懂日语。虽然卖食物时用到的话能理解一些,但是大部分都听不懂。日本军人过来的时候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在车站前卖东西的时候从人们那里听说过一些东西。

和朴熙秀分开后回到家里,一个日本军人和村子里的一个大叔正在等曾祖母。她的双腿一下子软了。村里的大叔笑着对她说,要介绍她去日本人开的工厂干活,去了可以赚很多钱,有了这些钱就可以享福了,这是多么值得感谢的事情。那时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是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的。日本人连良民们的皮都恨不得剥下来吃,又怎么可能给自己这么好的机会。她知道一定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阿妈病了,我不能留下她不管。

大叔的表情立刻变了,他说没有别的选择,四天后再来接她。那一晚她失眠了,她想起车站前那些人说过的话。她想活着,想走就走,想唱就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个够。她想丢掉白丁的标志,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她想起要和她一起去开城的那个男子的脸。他看起来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小,似乎变声期都没结束,脸上一副不谙世事的神情。这样的人真的会把我抓去卖掉吗?她思考着,恐惧感传遍了全身。大夫说阿妈没有指望好起来了,最多还能活一个月。是十天前说的。军人来过之后,她开始祈祷母亲快点死掉,无比恳切地祈祷着。自己必须离开这个家的决定没有变,所以千万,阿妈,在我离开之前去世吧。她不停地祈祷着,眼泪也流个不停。

第二天,当那个男子再次来到车站前时,她问他:“为什么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去开城?会不会被军人带走,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帮我?”男子答不上来,于是买了一个玉米,站在她身边吃了起来。他吃玉米的时候,她又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你有没有父母、在从未去过的地方怎么生活,等等。表面上看她是在问他,其实也是在问自己。

这样说着,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终究会跟这个人走。虽然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虽然他可能会把自己卖掉,但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法子。

准备一把刀吧,她想,如果他威胁我,我就用刀来防御。

男子玉米吃得出奇得慢。终于吃完了,他将玉米棒装进口袋,然后看着她说:

——去不去由你来决定。如果那些军人把你带走,我会看不下去的,所以才这么做。你说得对,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我会变得不幸,会不可挽回地无比痛苦。你不相信我是对的,我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对别人保持怀疑。我并不指望你完全相信我、跟随我。如果你和我一起去开城,我会让能照顾你妈妈的人到你家里去。明天这个时间,我会和那个朋友一起来这里。我需要和你妈妈打声招呼。

——我不能丢下阿妈不管。

她嘴上这样回答,内心却知道自己做不到。

——军人们会找来的。这不是说笑。

他说。

——明天这个时间,在这里见。

说完他便离开了。他走起路来真慢啊。她看着他的背影想,我必须离开。

那天晚上,曾祖母一直抱着高祖母,无法入睡。

阿妈,有人说会来照顾您。不,就算他们不那么说,就算没人照顾阿妈,我也没办法。对,我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也许会一辈子都受到惩罚,但我没有办法,阿妈。我不能跟那些军人走。阿妈,阿妈,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第二天,男子带着一个高个子、长脖子的男人过来了。和一脸稚气的他比起来,那个人看起来更像大人。看到曾祖母,男人点头行了礼。他就是新雨大叔。

“为什么叫新雨大叔?”

“大叔是在叫‘新雨’的村子里长大的。”

新雨大叔的祖先也是遭受迫害的天主教徒,因此他们和曾祖父的家人关系很亲密,彼此就像兄弟一样。听到曾祖父说要离开家乡,新雨大叔阻止了他。可曾祖父说服了新雨大叔。他说,军人们已经开始在村子里四处打听女孩子的人数了,可那个女孩连最基本的保护都没有。怎么也得有个哥哥或弟弟,再不济也要有个叔叔或舅舅,可她们家一个男人都没有,这样的女孩……比白丁的女儿这种身份本身更危险。

曾祖母和曾祖父,还有新雨大叔一起回到家。新雨大叔答应她,一定每天来一次,照顾她的母亲。曾祖母给阿妈行完最后一个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坐在火车三等座上,火车开动后,曾祖母才抓住座位哭了起来。这是曾祖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曾祖父面前掉泪。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她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流泪。

曾祖母经常跟祖母说,“当时没被军人抓走多亏了你父亲”。如果当时留在患病的母亲身边,自己也会和村里那些境遇类似的女孩一样被抓走。这些话曾祖母对祖母说了无数次,即使在曾祖父最糟糕的时刻,曾祖母还是会说,“不管怎么说你爸爸还是救了我,不管怎么说你爸爸还是救了我”。

到了开城站,曾祖父的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曾祖母摸了下口袋里的刀柄,可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等待她的是一个散发着酱曲发酵味道的小房间,两人一人一床被子睡了觉。次日,曾祖母和他登了记,迁了户籍。

据说,在曾祖母离开村子两天后,军人们又找来了,卡车里塞满了村里的女孩。曾祖母不是一个轻易脸红的人,但是每当说到那时的事情,她的脸总会涨红,声音也变得颤抖。军人们……每当说到这里,她就像又回到那个时候一样说不出话来。她沉默着,祖母能感受到曾祖母的心情。

新雨大叔来到素昧平生的白丁家里,帮忙打水,送吃的,守护在高祖母的病榻前。因为这件事,曾祖母下了很深的决心,她愿意为新雨大叔做任何事。让锄地就锄地,让每天打水就每天打水,大叔有危险就跑去救他。尽管大叔照顾高祖母还不到十天的时间。

曾祖父在堂叔朋友开的磨坊找到了事做,还租到一间房子。高祖母去世十天后,曾祖母才得知这一消息。即使不抛下母亲离开,也会被军人抓走——明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带上我吧。”把紧紧抓住自己裙子的妈妈的每一根手指都生生掰开,当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呢?那时的曾祖母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本不该是那样的年纪。曾祖母的十七岁,因为担心被军人们抓走而整夜不敢睡觉;每天早上煮一笸箩玉米,顶在头上出去卖;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面临死亡之前的恐惧、愤怒和孤独;预感到自己会永远孤身一人;因为白丁的标志,每次走在路上都会被嘲笑和欺负;必须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连母亲临终前都没能守在旁边,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远在他乡。可这就是曾祖母的十七岁。祖母说,曾祖母似乎始终无法抛弃那个年龄的自己,一直带着“她”生活。

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才变回十七岁的自己。一辈子闭口不言,像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十七岁的曾祖母,直到最后的时刻才获得自由。

祖母说,她还记得曾祖母躺在病**看着她微笑的样子,“阿妈,阿妈来了啊?”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向祖母伸出双臂的样子。

祖母说,以前她一直觉得曾祖母对高祖母的感情是一种负罪感。但后来她才知道,曾祖母对高祖母只有深深的思念。想撒撒娇、想要抱抱、想耍赖皮、想得到很多爱、想喊“妈妈,妈妈”,但她只能一一锁起这些心情生活。曾祖母看着祖母喊出妈妈的时候,想起了高祖母说过的话。“好吧,你走吧。下辈子我就做你的女儿。到时候我们再见。到时候再见。”

“孩子……我们就那样重逢了。”

祖母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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