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东宫的前一个晚上,刘健和两位阁臣,一起见了左都御史戴珊、新任的礼部尚书傅翰和工部尚书曾鉴。
左顺门之变时,戴珊那天不在京中,算是命好,走了个大运。
但事后他又会感受到舆论的一种压力亦或者是自我内心中的惭愧,推动着他要继续扛起反对太子的大旗。
刘健知道这些,其实他自己也有一种压力,因为内阁几乎在左顺门之变中毫无作为。
要不是谢迁最后替吴宽挨了几个板子,现在的情况只怕更加不好。
所以今天的谈话,他必须要做。
“……陛下已经降了圣旨要太子监国。那日,我与宾之、于乔都在乾清宫中。”刘健执话头,开始先讲,“自弘治十年至如今,快两年的时间,想必诸位也都知道太子殿下做事是谋划在前,计谋有奇。哪怕是这次监国也是,殿下已经请了陛下的旨意,监国时的举措,日后不能随意更改。这是何意?便是殿下知道,有些举措,不会得到所有人的支持。”
戴珊、傅瀚、曾鉴都是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儿,他们的思想更为保守,尤其是礼部尚书曾鉴,他亲眼看着吴宽、程敏政这些‘君子’被太子或贬或黜。
刘健也很担心他们再来一次左顺门之变,哪怕力量不够,有时候单个人和太子顶起牛来也不是不可能。
上次他这个内阁的调和工作做得就不够。
这次可要吸取些教训。
“殿下与以往历朝历代的太子皆不同,如今忽然监国岂知不会有些出人意料之举?”
李东阳和谢迁捋了捋胡子,刘阁老这番考虑还是很有道理的。
刘健不担心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唯独这三个人,他很担心。
“不知刘阁老……”戴珊欲要开口。
但刘健抬了抬手,“便先让我说完。左顺门之变前,你们可记得太子殿下惩戒了寿宁伯和建昌伯两位伯爷?”
三个老头儿点点头。
“为何?”
傅瀚奇怪,“张鹤龄、张延龄有违朝廷法度,太子殿下虽是心思志怪之人,但于守礼、遵规这一条还是重视的。惩戒他们二人,还有要为何?”
刘健反问:“可寿宁伯和建昌伯违反朝廷法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不是弘治十一年独有的事,为何恰恰是在左顺门之变前呢?”
“刘阁老的意思是……殿下这是有意而为之。”
“算不上特别有意,但至少说明殿下已经知道群臣会在某个时候做某件事情,其后不就是降旨严明宫禁了嘛?”刘健其实面无表情,但李东阳和谢迁知道,对那天的事情,刘阁老是有些微微的怒意的。
“陛下是什么性格?殿下又是什么性格?若是陛下,左顺门之变或许不会发生,可若是殿下,臣子们那样做,必会发生!我当时已有预知,并且已经去了东宫要缓和两方的关系,可没想到那道圣旨就在那个时候来了。”
“即便是这样,我也仍然有机会再去劝导马文升、吴宽等人。太子殿下的许多主张是激进了点,但不是没有道理,其目的,不是为自身敛财享受,也不是故意去为难朝中君子,细想起来太子殿下哪一件事不是为了百姓考虑?不管殿下是欲借这个名也好,有其他打算也好,至少田亩分到了百姓手中,百姓也真正获得了好处。如此,还要坚决反对,太子殿下能不施以雷霆?”
“且许多人不相信我刘健,至今也还有人批评我刘健在左顺门之变中躲了起来,是这样吗?碰上殿下这样的英主,不要说那日有百十名官员,就是再翻一倍又如何?”
“相反,事缓则圆,太子殿下的确是天纵之才,但他毕竟政务尚不熟练,他说一件事一年要完成,那也是计划,过程中没有困难的嘛?没有变故的嘛?如果朝中的同僚能给我刘健一点时间,把事情缓一点做,做得过程中尚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和殿下建议更改某些细则,一切就都还有转机,哪里还会有左顺门之变?!”
刘健连续不断地把这段话说完,众人也才浅浅体会到这个内阁首揆的难处。
“今日我找三位来,就是要说这件事。东宫是英断之主,坚毅果敢,威势迫人。于这样的主君绝不可再去以势压他!到时候关系僵化起来,各方的目的不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输赢,那么左顺门之变就会再来一次。当然,我刘健也不是一味媚上,若殿下有什么举措是害国害民的,拼着这个官帽不要,我也要和各位一齐上谏!”
内阁首揆有这样的话,
朱厚照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今日在东宫接受朝廷最为重要的一批官员拜见,情绪和氛围上都还算不错。
就是秋云这个小宫女给累得够呛,原本她倒茶只需要倒太子的,了不起有几名客人,那也不多。但今日六部九卿再加上内阁,一下子十几位重要的官员,可是有些手忙脚乱了。
主要是不同的人口味不一样,比如太子只喝淡茶,列位大人年纪大了,可不一定的。
“……早晨我又去了一趟乾清宫,太医说父皇这病是积劳所致,不是一两天形成的,病去如抽丝啊,若想好的彻底,勿伤根本,也不是一两天能静养得好的。若是稍有好转便不再节劳,如此往复,一旦成为沉疴,那便大不好了。”
朱厚照也有些忧愁,皇帝身体不好,宫里的氛围便欢快不起来,人在环境之中生活,他自然也没多舒坦。
而且他与弘治皇帝的关系与一般的皇帝、太子也不同,他还是希望弘治皇帝能好起来的。
“父皇命我监国,为人臣、为人子,本宫都责无旁贷。但本宫也知道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生民兆万,这个担子不轻,还希望阁老和六部九卿都能够勉励辅助,旁得不提,咱们至少不给父皇再添忧愁。本宫这话,各位以为然否?”
刘健抬手作揖,“殿下忠孝之心,可追先贤。臣等也必将勠力同心,尽臣子之责!”
这是先把好话说在前头,
可众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不是只讲好话的人。
朱厚照目色扫过众人,“原先,我与吴宽、周经等人都在御前争过,不是一两次,而是三五次,争来争去我向父皇提出一点,便是要务实,务虚当然也要有,但不能整日务虚。如今本宫担了监国之责,有些话也要说在前面。你们若是觉得不对,也可说出来,今日畅所欲言,把方向定了,往后就不要再为这些浪费时间。”
“请太子殿下示下!”
“好。”朱厚照略微停顿,算是做个思考,“就从务实这点讲。朝廷有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各自有各自的职责,于各位尚书而言,要紧的就是部务。比如户部,天下钱粮多少,朝廷免去了遭灾地方的赋税,那么比之去年岁入要减少多少,这是不是要有个数?本宫指的数,不是概数,而是准确的数。另外,老天爷不会一直赏饭吃,假如黄河要修了,那么户部能不能拿得出银子?能或者不能,这都是一个结果,户部尚书心中要有数。”
“再如吏部,天下官员众多,吏部尚书不会每个都知晓,但重要地方、重要官员的履历总归是要知道的吧?京察是个重要的考评官员的手段,本宫知道你们也在做,可做完了就完了?那些京察中获得优等的官员,后续的表现如何?本宫不是要找他们麻烦,而是吏部也要有计划的培养那些政务能力不错的官员。”
“上述事项,本宫只是举例,具体……你们各位尚书自己去梳理部务。其要义就是,本宫一旦问起什么,那么就要去找什么事情该谁管,这个管的人,他要回答得上,现在是什么情况、存在什么问题、能不能解决,如果不能,也可以,本宫说了不能也是一种结果,到那时同心协力一起分析原因、寻找办法就好了。”
“但是绝对不能一问三不知,尚书自己都不清楚,还要去问侍郎,侍郎再去问具体负责的主事。那样的话,你每日来和本宫讨论什么政事呢?倒不如让主事来。”
众人一听,后背开始流汗。太子果然是不好糊弄。
朱厚照才不管他们,让他们舒服了,天下百姓就难受,“……所以,务实这是第一点。第二,就是本宫个人的习惯了……”
其实他想讲执行力,但现在这个年头应该还没这个词,想来想去,
他说道:“第二点,是每一样事情都要有个结果。你们各位手中负责的事情,除非本宫关注不到,只要它入了本宫视线,本宫是一定盯着你给出一个结果。譬如说……刘阁老。”
“臣在。”
“弘治十一年时,圣旨曾经明言,要在京营之中挑选兵勇,重新整军,这事儿现在如何了?”
刘健执礼回话,“启禀殿下,此事自弘治十一年始,就已经在开始了,经挑选、合并,重新整训了振武卫、宣武卫、兴武卫、英武卫四卫士卒,共计两万两千名。”
“刘阁老不愧内阁首揆,数据翔实,进展清楚。但京营有几十万兵马,最终却只能挑出两万士卒?这……又是为何?”
几位阁臣和尚书面面相觑,不知要怎么说。
“怎么了?”朱厚照看他们表情怪异。
“启禀殿下……这事儿和李广有些关系。”李东阳回话,他想说的婉转些,“李广诱导陛下大肆营造,因为款项不足,便借了京营之兵。此例一开,如今京营中……有一万多人正在修建万春宫,五千人修神乐观,八千人在为寿宁伯和建昌伯建房子,还有一万多人在兴济修建崇真宫……”
兴济,就是张皇后的老家——北直隶河间府兴济县。
这个原因也的确怪不到这些大臣,事关皇家自己的事,他们能咋办?寻常人也不敢和皇帝提。
“好了,那这便是问题所在。”朱厚照问道:“你们以为要如何解决?”
“殿下,这个问题似乎并未有多复杂……只需殿下给个旨意……”
朱厚照打断了都御史戴珊的话,“本宫当然知道怎么解决。但本宫在问你们,要如何解决。”
能怎么解决?把那些人都召回来啊。但是这种事涉及的都是自己的‘亲戚’,所以不能他这个太子起头说要怎么办。
至少得是这个屋子里的人共同的意见。
这样就可以拿出去说:组织已经决定了……
到时候谁要反对,是要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给反对了,
而这,可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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