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灾难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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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厄运叫倒霉,一群人的厄运叫灾难,灾难降临到闽地平和县东北角客家人村落的那天,六爪女,还有她唯一的童年伙伴红点在外面整整疯了一天。

几天来,他们没有在一起玩过,红点爸妈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把红点关在家里不准出来,六爪女几次去找红点,都被红点爸妈给冷了出来,一直到昨天晚饭时候红点才被放开。红点一从家里出来,就跑来找六爪女,俩人约好今天一起出来玩,所以,这天他们玩得格外疯。一大早他们俩就跑到河边摸泥鳅,中午时分红点饿了要回家吃饭,六爪女担心一旦回家下午她妈再也不许她出来,就使出了逼迫加**的两手功夫,领着红点钻进了哑哥搭在柚园边上的窝棚。

哑哥是个聋哑孩子,给土楼里的赖家豪绅务养柚园。哑哥长年累月独居在柚园旁边的窝棚里,他们俩趁哑哥到园子里整枝的时候,偷吃了哑哥的红米饭和南瓜汤,还偷喝了哑哥葫芦里的糯米酒。糯米酒后劲大,两个人从哑哥的窝棚里跑出来,又到坡下的稻田里找田鸡,酒劲儿上来就躺在稻田里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做到了西山肩上,红点要回家,六爪女却还要去采柚花,她知道这个时候哑哥要在窝棚里烧晚饭,柚园没人看管。

早起的下弦月挂在藏蓝的天边,柚树的叶片就像漫山遍野的黑绒,一蓬蓬的柚花恍若黑绒布上缀满的星星。柚花的香味清幽淡雅,月光下的柚花更加飘逸出了清风明月一样的醉人馨香。六爪女在柚林里徜徉,抬着脑袋踅摸从哪棵树下手。

“六爪,你好了没有?”红点在柚林外边放风,急着回家,不停地催促六爪女。红点图省事,表达亲昵的时候就叫六爪女“六爪”。

六爪女并没有六个爪子,她的左手大拇指旁边长了一根枝指,闽地人指、爪不分,大家都叫她六爪女。六爪女的枝指跟一般的枝指不同,一般的枝指不能用,仅仅有个带指甲的突起、分叉而已。六爪女的枝指却和其它五根手指一样灵活、有力,她和别人发生冲突打斗起来,在人家脸上挠出的抓痕,都是六道。

六爪女四肢挂在柚树上,伸出脑袋凑近树枝嗅着,她要选一丛最香的柚花采摘下来插到自己房间的花瓶里。她想,这一蓬蓬星星点点的淡黄色柚花,如果开放在屋子里,即使晚上一个人躺在黑蒙蒙的土屋中也像是能够看到天上的繁星。还有这浓郁清甜的芳香,嗅着柚花的味道睡觉,梦肯定都是香的。

“昭女,好了没有?快点儿!”红点在树下面催促。红点对六爪女的称呼有严格的下意识界限,随意率性的时候就叫六爪女“六爪”,表示郑重其事的时候就叫六爪女“昭女”。红点是六爪女的邻家男孩,眉毛心长了一颗红痣,有的人说这颗痣主贵,红点今后福大命大造化大。有的人说这个痣主凶,红点命运坎坷,很难善终。不管这颗红痣主贵还是主凶,对于六爪女来说,这颗痣就是他的特征,六爪女善于用人的特征来给人命名,她根据红点的那颗红痣,把他叫红点。

六爪女带着红点跑到哑哥看管的柚林里采柚花,既是为了让他把风,防备哑哥突然回来,也是为了壮胆,天黑,总是会让六爪女心里不踏实。六爪女有点贪心,满树的柚子花每一丛她都想摘回家,每一丛又都有些叫人难以满意的瑕疵,她要挑选一蓬完美无瑕、刚刚绽放的嫩花。她的两脚勾在树杈上,两只手就像翻飞的粉蝶,十一根手指就像贪婪的雀鸟喙啄食般灵巧,在一丛丛、一蓬蓬的花枝中间采摘着。虽然在夜里,她仍然能从采摘下来的花枝上择除败蕊,留下新蕾。

“昭女,你再不下来我走了。”红点发出了最后通牒。

昭女是六爪女的名字,六爪女姓刘,加上姓氏,她的名字就叫刘昭女,人们把她叫六爪女,既是着眼于她的六指,也是对她名字谐音的模拟。土楼里的赖老爷经常拿六爪女的名字打哈哈:“哈哈,你这个衰佬,生了一个六爪狼女害怕别人不知道吗?还叫个啥刘昭女,衰佬,你给我说说刘昭女是个啥东西?”赖老爷对住在土楼外的农户说话,一般都称呼为“衰佬”,“衰佬”属于贬义、蔑称,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倒霉鬼。

每当赖老爷拿六爪女的名字戏谑六爪女她爹的时候,六爪女她爹就呵呵地憨笑:“没有啦,这是塾堂里的先生给取的。”

六爪女进塾堂的时候,先生正在摇头晃脑眼泪泪汪汪的看《昭君出塞》的戏本,六爪女她爹请先生给六爪女配一个正式的名字,先生便随口把王昭君的昭送给了六爪女。每当赖老爷拿六爪女的名字调侃、戏谑六爪女她爹的时候,她爹都要陪着笑脸做一番解释,尽管赖老爷经常骂他“衰佬”。六爪女她爹不敢惹土楼里的赖老爷,赖老爷是土楼里的大当家,因为,六爪女她爹非常想搬进土楼里住,搬进土楼里住,就不用再怕匪患、兵祸了,那个年代,这两样东西是老百姓挥之不去的梦魇。

土楼属于赖家,能够住进土楼的,如果不姓赖,就肯定是赖家的长工佃户和佣人。像六爪女父亲这样的自耕农,既不是长工也不是佃户,又不姓赖,没有资格住进土楼,只能住在距土楼一里之外的村落里。土楼是一座大土围子,外面有三四丈高的围墙,围墙的四角还有碉楼,大门则是用厚实的硬杂木包裹上铁皮制成的,石条门楣上还篆刻着“赖安楼”三个大字。

“你再等一会儿能咋?要走你就走,从今以后不理你这个喂狼吃的红点。”六爪女的嘴里叼着一株柚花,说话有些含混,可是仍然吓住了红点,他站在树下没敢动弹。这让六爪女暗暗得意,她知道,红点很怕她不再搭理他,因为,除了六爪女以外,没人再愿意跟他玩,原因就是他眉心有那颗红痣,大人们都怕沾了他的晦气,所以不让孩子们跟他玩。尽管也有人说那颗红痣是贵人痣,可是更多人宁可相信那是一颗灾星痣。同样,除了红点,其他孩子也不愿意跟六爪女玩耍,原因就是她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土楼内外的大人孩子中间,口口相传六爪女是狼女转世,转世的时候跑得太快,手还没有完全转成人手就投胎了,所以她的那一根枝指是狼爪。

远处坡下赖家土楼上的四盏灯笼就像昏花的老眼,一眨一眨地茫然四望,昏黄灯影外的世界就像墨汁一样黑。黑暗中,不知谁家的狗吠了起来,随即有人呵斥:“衰佬,叫啥呢。”

“昭女吆,你死到哪里去了?吃饭啦……”远处,从土楼外面黑黢黢的土屋群落处,传来了六爪女她妈的叫声,声音在夜空里,在田野间,在山坡上飘**,传到六爪女的耳中已经成了断断续续的柔丝。

六爪女站在树叉上,树又长在山上,居高临下望去,坡下面的赖家土楼黑黢黢得活像一头巨兽,她的家就在土楼西面坡下面那一片黑黢黢低矮的土屋群落里。土屋群落星星点点暗淡的灯光透过夜幕投射到六爪女的眸中。天黑了,是该回家了,这个时候回家,骂肯定是要挨一顿的。

“差不多了,走吧。”六爪女从树上蹦下来,红点连忙搀她,她一把拨拉开了红点:“干啥?”

红点羞了手,也臊了脸,有些气恼,不搭理六爪女,扭身管自朝柚林外面钻。六爪女那一年十四岁,红点十六岁,六爪女虽然比红点小两岁,女孩子成熟早,却已经有了不与异性肌肤相接的青涩自觉。

刚刚钻出柚林,红点就忘了刚刚受到伤害的自尊,惊愕地喊了起来:“昭女,快看,着火了。”

六爪女也已经钻出了柚林,放眼看去,她惊呆了,方才还黑蒙蒙的坡下,突然之间燃遍了火光,随即传来了哭嚎和惨叫。六爪女的第一反应和红点一致:失火了。本能驱使她疯了一样的朝山下跑去,红点虽然是男孩,却没有她腿快,在后面嚷嚷:“等我一下……”

六爪女哪里还顾得上等他,摸黑朝山下疯跑,一路上磕磕绊绊,几次险些摔倒,多亏她在山野疯惯了,腿脚已经适应了坎坷不平的山道,蹦跳之间,能够很快找到平衡,六爪女就像掠过山坡的风,一路朝山下她家居住的村落奔去。

村子的景象令六爪女呆若木鸡。一票黑衣人举着火把,手持刀枪,在村里乱闯乱打乱杀,还放火烧屋。逃出村子的村民们拥挤在土楼墙下,哭叫着让土楼开门把他们放进去,躲避土寇的追杀抢掠。土楼就像死了一般无人应答,角楼上的灯光无精打采地照射着楼墙下慌乱不堪的人们,厚实的大门就如板着的面孔一样冷酷无情。

六爪女和红点在初始的惊恐过去之后,第一个在脑子里闪现的念头就是赶紧找到自己的父母,红点朝村里走,六爪女一把将他拽住:“你干嘛?找死去?你爹妈要是活着,肯定在土楼那边,要是在村里就不会活着。”

村里火光冲天,不管是茅屋还是瓦房,都沉没在大火里,六爪女据此判断,她们的父母如果还活着,肯定会跟着村里人跑到土楼那边,如果留在村里,这阵肯定死了,如果没死,她们的父母也不会留在村里等死。这是她脑子里瞬间掠过的逻辑思路,她没有给红点说全,说全了太麻烦。好在红点也不需要她讲太多的道理,两个人便绕过村子朝土楼跑。

村里大约有五六十号人拥挤在土楼下,哭爹喊娘,哀告苦求,哄乱中,六爪女听到了她妈的叫声,那是她听惯了的声音,虽然哭声喊声火声风声如涛如雷,她妈呼喊她的声音细若游丝飘飘****、断断续续,六爪女仍然能听得清清楚楚。每天这个声音不知道要喊叫她多少遍,喊她起床,喊她吃饭,喊她回家,喊她睡觉,喊她不要跟别人打架,喊她帮着拦猪圈鸭干家务……

她拽着红点朝她妈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跑过去,从黑暗处过来,到了土楼下面,有土楼上的灯光照亮,六爪女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妈。她妈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看到六爪女疯了一样把她抓过去紧紧搂在怀里,六爪女差点窒息。

“我爹呢?”六爪女挣脱她妈的怀抱。

她妈没有回答,再次把六爪女抓到怀里,似乎稍微松手六爪女就会变成空气。

“我爹呢,我妈呢?”红点摇晃着六爪女她妈的膀子追问。

“不知道啊,你就跟着我,等事过了再找吧。”六爪女的妈把红点也揽在了怀里,她也知道,村里的孩子们,只有红点是六爪女的玩伴儿。这时候,黑衣人们举着火把拥出村落,朝土楼这边呐喊着追了过来,村民面朝土楼纷纷跪下,哭嚎着、诉说着,哀求土楼接纳他们。六爪女她妈也拽着六爪女和红点跪了下来,就如向神明祈祷一样苦苦哀求着,然而,土楼就像一块冷酷的寒冰,默默地,却又执拗地拒绝着脚下这些把生存的唯一希望寄托给它的可怜生灵们。

“黑煞神来了……”村民里不知道谁惊呼起来,村民立刻像遭到饿狼攻击的羔羊,哭叫着扶老携幼四散奔逃。被挤在土楼墙下的人们疯了一样拼命扒着土楼的墙壁、挤撞着土楼的大门,把生的希望寄托在这无望的挣扎上。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不论是四散奔逃的人们,还是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土楼的人们,都被死神的羽翼笼罩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黑煞神带领的山贼就像萧杀的秋风扫清落叶一样吹落了村民们的头颅,就像狂暴的洪水吞噬了村民们的生命。枪声并不多,匪帮舍不得使用子弹,砍刀和长矛在人们的身上乱戳乱砍,极度的惊慌和恐惧令人们失魂落魄束手待毙。黑煞神的山贼毫不留情,砍瓜切菜一样剥夺着他们面前的一切生命。六爪女吓呆了,从她妈揽着她和红点的胳膊缝隙处,她看到一个头上满脸毛丛活像刺猬,圆瞪着两只疯牛一样血红眼珠的黑衣大汉,朝她妈妈高高举起了砍刀,随着一声沉闷却又刺耳的声响,热辣辣咸腥腥的血瓢泼大雨般溅落到她的头上脸上,她妈妈的身躯坍塌下来,就像一座大山般沉重,六爪女被她妈妈沉重的身躯压到了底下,她连惊带吓,口鼻被妈妈的身体挤压住,无法呼吸,很快就昏了过去。

2

黑煞神的主要目标并不是六爪女他们的村庄,村庄里住的大都是自耕农,油水不大,对他们来说,杀戮抢掠土楼外面的村庄,不过是顺手牵羊的一点小偏财,弄点粮食、衣物、零钱而已,他的真正目标是赖安楼。

赖安楼深沟高垒,即使没有强兵把守,要想攻破也要耗费一番力气,他肆意杀戮村民就是为了制造恐怖,上百个村民的生命不过是他瓦解土楼里赖家豪绅抵抗意志的手段而已。如果赖家豪绅打开土楼大门接纳村里的难民,他紧紧跟随在村民身后的部下就可以轻松袭进土楼,不但可以大捞一把,甚至把这座土楼变成自己的地盘。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很难成功。土楼并不慈悲,任由他在楼墙下疯狂杀戮,任由村民苦苦哀求,一概置之不理。他只好试着强攻,可惜,土楼城墙坚固,要想依靠他们手里的几杆土枪土炮攻下这座土楼,简直是痴心梦想。他派手下搭了梯子朝上面攀爬,上面这个时候才有了反应,一阵石头乱砸下来,一锅锅开水兜头浇了下来,他的手下虽然没有被砸死、烫死的,却也伤痕累累狼狈不堪。赖安土楼上百年的经营,对付土匪侵扰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了。

强攻几次无果,反而伤损了十几个部下,眼看着天快亮了,官兵或者民勇很可能过来增援,到那个时候,腹背受敌,全身而退都可能成为梦想,这是黑煞神最为担心的事情。黑煞神喝令部下向土楼放了两排枪,然后扔下满地尸首骂骂咧咧的撤了。

六爪女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隐隐约约中能听得到人声哄乱,近处有人在说话:“这娃醒过来了。”

随即一支粗糙的手在她的脸上轻抚,六爪女想起了娘,睁开眼睛,眼前是哑哥那张跟砖块一样质朴的脸。看到六爪女醒来,哑哥扭头朝旁边连比划带嚷嚷,很快赖安楼赖老爷那张老窝瓜一样的脸出现在哑哥的身后:“你还活着呢?真是狼女,命大。”

六爪女问他:“我妈呢?我爹呢?”

赖老爷脸上露出了戚容:“都没了,都死了,你爹死在村里,你娘死在你身上。”

六爪女疯了,翻身爬起,死亡在她心目里一向都跟传说一样遥远、飘渺,可是,当死亡这个词跟她的爹妈连在一起的时候,就变成了糟糕透顶、惨淡到难以接受的人生。她站起来惨叫着爹和娘,没有人应答。她很难接受爹娘死去这个现实,然而,四周忙碌却又悲惨的境况却告诉她,她的爹娘确实已经没有了。四周有很多人正在默默忙碌,有的在搬运显见得已经毫无生气的人体,有的在挖坑填土,人们正在掩埋尸体。六爪女扑过去寻找爹娘的尸身,被人抱住了,抱住她的是赖老爷:“算了,人死如灯灭,剩下你一个,今后就住在土楼里吧。”

六爪女回头一口咬住了赖老爷的手,赖老爷疼得叫唤,推搡着、拍打着,企图从她的嘴里救出自己的手。六爪女咬住他的手不放,血从唇边流了出来,赖老爷气怒交加,用另一只手狠狠抽在她的脑袋上,六爪女被打懵了,本能地松开了嘴,赖老爷的手鲜血淋漓,大骂不休。六爪女死死瞪着他,嘴角的血挂在下颌上,两只眼睛像是刚刚烧红的火炭,恶狠狠地嚎出来一声:“我才不住你们家的猪窝,我一定要盖一座比你更大的土楼。”

一个大汉冲了过来,举手要打六爪女:“治死你,不知好歹的狼女。”这是赖老爷的家丁。

六爪女闪过他的大手,转身朝村里跑去。她并不知道,赖老爷看着她灵巧快速小鹿一样的背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叫过家丁悄声说了一句:“这女娃子真是狼女转世,留不得。”

村里一片狼藉,烧毁的茅屋土房活像一片废墟,空气中还弥漫着人肉烧焦后的腐臭。六爪女家的房子在村边上,一幢小土屋算作正房,正房两边搭盖了两间茅草屋,一间用来做厨房,一间用来做储藏室。现在,土屋的梁椽都已烧毁,屋顶也已经坍塌,连门窗也都烧毁殆尽,黑洞洞的门洞窗洞幽深的枯井般瘆人。草屋已经烧成灰烬,只能从满地黑灰上看得出原来屋子的形状。

不远处传来了哀哀的哭泣声,六爪女循声过去,是林家婆婆跪坐在地上哭泣。林家婆婆过去很恶,动辄跟村里人吵架闹仗,最见不得六爪女,到处说六爪女是狼女转世。六爪女也最厌恶林家婆婆,晚上曾经到她家放开了猪舍,企图让狼来吃她家的猪,结果狼没有来。六爪女还给她家的水缸里倒过猪食,结果留下了脚印,被林家婆婆追到家里骂了个底朝天,过后六爪女挨了她妈一顿笤帚疙瘩。

看到六爪女,林家婆婆也忘了自己曾经咀咒她是狼女转世,一把扯住六爪女哭诉起来。原来,她一家大小都被黑煞神给杀了。六爪女她爹为了保护六爪女她妈不被匪徒强暴,拿了柴刀跟匪徒拼命,被匪徒用刀砍成了零碎,然后一把火被烧成了焦炭。六爪女听着林家婆婆的诉说,早已经忘记了对林婆婆的厌憎,同病相怜,陪着林家婆婆哀哀哭泣了一场,然后就丧魂落魄任由本能的趋势,回到了已化成断壁残垣的家里。

天昏黑了,六爪女一天未进水米,身上软塌塌活像没了骨头,肚子里却一点也不觉得饥饿,她蜷缩在自家烧成四垛黑墙的角落里,在似睡非睡的状态里,她的精神似乎离开了身体,正在四处寻找她的爹娘。她并不知道,此时,赖家的家丁正在拎着刀子四处寻找她,生命的危机就像黑夜苍茫的阴影正朝她身上笼罩过来。

哑哥既聋又哑,却非常善良、聪明,他对六爪女和红点在柚园里作祸非常清楚,却假作不知。柚园是赖家楼的,六爪女掐柚花,可能会少结几颗柚子,可是,多几棵柚子少几棵柚子,对于赖家来说不过是米仓里少几粒米多几粒米的芝麻事,对六爪女来说却可以得到少有的快乐。哑哥心目里,六爪女就跟自己的妹妹一样,这种情感来自于六爪女的爹妈。六爪女自己并不知道,在她出生以前,哑哥的爹妈在他刚刚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被一场疫病夺去了生命,村里人都怕从哑哥身上传染疫病,谁也不敢收留幼小的哑哥。饥饿难耐的哑哥趴伏在村子里,到处要吃的,有的人家隔门随便扔给他一块红薯便将大门紧紧关上,有的人家根本连门都不给他开。当时六爪女的的爹妈刚刚成婚,见哑哥在村头的树荫下面奄奄待毙,就将哑哥抱回了家里。

哑哥长到五岁的时候,六爪女才出生。哑哥十岁的时候,村里人突然发难,说六爪女的父母之所以养活哑哥,就是要谋哑哥父母留下的那一院房子。六爪女的父母有口莫辩,这个时候赖老爷出面说和,承诺让哑哥住进土楼,哑哥父母留下的房子抵作哑哥的生活费用。从那以后,哑哥就住进了土楼,六爪女懂事的时候,哑哥在她心目中已经成了土楼里的人。哑哥再长大一些之后,赖老爷就派他去务养柚园,有时候哑哥饿了也会跑回六爪女家里找吃的,冬天到了,六爪女她妈会给哑哥拆洗棉衣,这一切,六爪女并不知情,她太贪玩了,哑哥在她眼里,不过就是经常跑到家里来,被自己爹妈照顾的一个大哥而已。

村子突遭浩劫,哑哥并不知道,大清早起来,想到昨天晚上六爪女在他看管的柚园里疯,不知道造成了多大损失,就起来查看,远远望见山下村子里没了往日的炊烟,很多屋舍变成了废墟,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朝山下奔去。到了跟前,惨状令哑哥大吃一惊,村子里的房舍基本上都被烧毁,尸横遍野,活着的乡亲们和住在土楼里的人正在挖坑掩埋尸体。

哑哥慌忙地寻找着六爪女一家,得知六爪女一家都已被害,哑哥痛哭哀嚎起来。在那种情况下,也没有谁会在意一个聋哑人的哭泣,只顾了手忙脚乱的将死尸投进坑里掩埋。哑哥寻到土楼下面,找到了六爪女母亲的尸身,才发现压在尸体下面的六爪女。探探六爪女的鼻息,得知六爪女还活着,他悲喜交加,连忙叫叫嚷嚷比比画画的叫人过来救助。

六爪女狠狠咬了赖老爷一口,发下誓愿,一定要盖一座更大更好的土楼之后,跑了。哑哥却没法追她,他还要掩埋六爪女的母亲。死者的墓穴是刨在村子西头坡上的一个大坑,这个地方位置是赖家土楼定的,这个地方在土楼和墓穴中间隔了原来的村庄,距土楼更远一些,却又不至于因为太远引起村民的反对。

哑哥哭哭啼啼的掩埋了六爪女的母亲之后,就到处寻找六爪女,他跑到六爪女家,六爪女正在跟林家婆婆一起哭泣伤感,哑哥听不到她们的哭声,以为六爪女咬了赖老爷害怕跑到山上去躲藏了,就又跑到山上寻找。天快黑了,哑哥在六爪女经常去的山上找了个遍,没有见到六爪女,却见到了躲在他的窝棚里瑟瑟发抖的红点。红点的父母昨晚上也被匪徒们杀害了,他被慌乱逃散的人群给裹着一通乱跑,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山上。极度的恐惧和悲伤把他给击倒了,整整一天他蜷缩在哑哥的窝棚里动也不敢动,一直到哑哥找到他。

哑哥比比划划的向他打听六爪女的去向,红点茫然摇头,哑哥也弄不清他是不懂自己的意思,还是不知道六爪女的去向,只好烤了几个地瓜跟他一起填了肚子,然后带着他下山,返回村里再度寻找六爪女。

就在他们寻找六爪女的同时,赖老爷派出来的家丁也在寻找六爪女。六爪女此时软瘫在家里破败的墙圈子下,饥饿加上巨大的命运打击,她几乎已经失去了自主意识,对周围的反应更是麻木状态,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失魂落魄。就在这个时候,赖老爷的家丁摸了进来,看到六爪女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便毫不留情地举起了手里的砍刀,这一刀下去,家丁可以得到两块大洋的赏银,还能换一间土楼里朝阳的房间。

3

红点刚刚走到六爪女残破的家外,就听到了人的脚步声,而与此同时,哑哥也看到了黑乎乎的人影。红点把脚步声当成了六爪女的,哑哥却看清楚了黑乎乎人形手中泛着银光的刀子。

那人的刀子刚刚举起来,红点喊了一声:“昭女!”

那人闻声一惊,本能地回过头来查看,却被哑哥猛然扑上拦腰抱住。家丁没有想到这么晚了,在死寂一片的村子里还会有人冒出来,挥刀就朝哑哥脑袋上砍了下去,他的潜意识是,先砍哑哥,再砍红点,六爪女放在最后,因为六爪女是女孩儿,年纪也最小,基本上没有反抗能力。

哑哥的屁股上挨了一刀,这也是家丁的失误,哑哥拦腰抱住了他,脑袋自然紧紧地顶在他的胸口,他挥刀朝哑哥砍下去很别扭,胳膊的长度加上刀的长度,刀口刚好砍到了哑哥的屁股上。

红点见势吓慌了手脚,本能地大喊一声:“哑哥小心!”

可惜,哑哥聋哑,根本听不到他的喊声,屁股上挨了一刀疼得大声喊叫起来。红点的喊声加上哑哥的痛声哀叫,把六爪女从麻木中唤醒,她立刻明白了所处的险境,立刻作出了正确的反应:家丁返回身正在收拾哑哥,六爪女从他身后扑到了那人的背上,就像让人家背她一样,两手绕过他的脑袋,像是要抱人家的脑袋,从后面狠狠的在他脸上挠了下去。说实话,六爪女并非有意要挠他的眼睛,挠到他眼睛的是六爪女左手的那根枝指。

枝指毕竟不像正常的手指那么灵活,但是却一点也不乏力,那根枝指几乎把家丁的眼珠给抠出来。家丁负疼惨叫起来,哑哥趁势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土撒到了家丁的脸上。家丁没有受伤的另一只眼睛被哑哥的灰土也迷成了瞎子,六爪女一不做二不休,拣起地上一根窗户棱条狠狠抽打在家丁的脑袋上。倒霉的家丁被打昏了,倒在地上,六爪女还不解恨,捡起一块砖头,举得高高的要朝家丁的脑袋上砸下去。

哑哥拦住了她,这一砖头拍下去,弄不好就把家丁的命收了。六爪女挣扎着硬是要拍那一砖,这个时候红点叫他们:“快跑吧,又来人了,手里拿着刀子呢。”

哑哥没听到,六爪女却听到了,赖老爷派家丁来灭她,不可能就派这一个人,再来的人有了准备,靠他们三个肯定对付不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条:逃跑。此时已经能听到来人通通作响的脚步声,杂乱的脚步声告诉他们,来的绝对不止一两个人。

六爪女拽了哑哥一把,又叫了红点一声,三个人从已经坍塌的院墙豁口处忙不迭地跑了。刚刚跳出院墙,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嚷嚷:“跑了,跑了,赶紧追。”

六爪女、哑哥、红点三人心急火燎,慌不择路,他们本能的朝山上跑去,那会儿不是脑子指挥腿,而是腿带着他们茫然乱跑,顺腿顺脚的就跑到了哑哥看管,他们却经常去祸害的柚园里。甩脱了追杀的家丁,钻进了哑哥看柚园的窝棚,六爪女和红点这才有了余暇感觉到空****的饥饿和浑身酸软的疲惫。

哑哥烤了红薯,三个人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六爪女问红点下一步怎么办,红点说肯定要继续逃跑,不然被赖家土楼的人抓住了肯定没活路。看到她和红点商量事情,哑哥也指指画画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赶紧跑,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三个人意见统一,哑哥把窝棚里能吃的东西收罗集中,用一个脏兮兮的包袱皮裹了,然后三个人从窝棚里钻了出来。出来以后,六爪女把中指在口中含湿,迎风竖了起来,红点和哑哥楞怔怔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这是六爪女跟她爹学的,每到打稻谷的时候,她爹都会这样测测风向,手指感觉凉爽的一面就是上风头,然后再扬场,这样是为了避免风向不对,把稻谷皮壳撒到自己身上。六爪女测定了风向,然后招呼红点和哑哥过去拆窝棚。红点和哑哥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稍有犹豫,六爪女便连踢带骂,红点只好顺从。哑哥从六爪女打骂红点的举动上明白不服从的后果,也连忙跟着红点一起帮忙拆。六爪女让他们把拆下来的木棍、柴草搬移到柚园的上风头边上堆积起来,然后,六爪女做了一件令红点和哑哥瞠目结舌的事情,她点燃了变成柴草堆的窝棚。

干柴烈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片刻之间,柚园被点燃了,爆裂的树干发出噼噼剥剥的声响,活像谁在鸣放鞭炮,滚滚的浓烟弥漫天地,活像整个大地变成了大烟囱。六爪女站得离火很近,红点怕烤,拽她闪开些,她甩脱了红点,眼睛死死地盯着大火,两只眼睛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好像她的眼睛里面也有大火在燃烧。红点看她这个样儿有点惧怕,躲在她的身后,倒好像比她更小似的。

“我一定要盖一座大大的土楼,比赖老爷家的更大,你信不信?”六爪女问红点,红点没吭声,反倒是什么也听不见哑哥连连点头,嘴里呜呜噜噜地表达肯定。

柚园大火惊动了山下土楼里的赖家,山下闹闹嚷嚷的人群朝山上奔跑,红点拽着六爪女:“快跑,赖老爷家的人上来了。”

六爪女却回过身来,面朝村落跪了下去,连连磕头:“爹,妈,你们等着,我一定要替你们报仇,还要给你们起一座比赖老爷家的土楼还大的土楼。”

看着她跪在地上向爹妈告别、赌咒发誓,红点急得跳脚,却不敢拉她逃跑。哑哥虽然听不见,不会说,可是感觉却绝对敏锐,也不知道他是从红点的举动中察觉了异象,还是自己感觉到危险逼近,扯了六爪女就跑。他的力气大,六爪女就像被大人领着跑的小孩儿,跟在哑哥和红点的身后朝后山跑了。身后的柚园已经化成一片火海,狂暴的大火照亮了半边天,也照亮了六爪女三个人逃跑的山路。

他们几个根本不辨方向,完全是依靠本能,他们心里都非常清楚,赖老爷本来就要杀六爪女,现在他们把赖老爷家的柚园给一把火烧了,赖老爷如果不抓住他们就地活埋,那是无论如何不肯罢休的,他们面前只有一条路:逃命,逃得远远的让赖老爷找不着。

跑了一阵,火声、人声都远远扔到了后面,柚园的火光也看不见了,他们步子慢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摔得头破血流,弄不好摔得腿折骨断甚至一命呜呼也不是稀罕事儿。几个人慌不择路的跑了半夜,一个个累得腿脚酸软,红点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下,嘟囔着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不走了。六爪女和哑哥无奈,只好陪着他倚着路边的土坡坐了下来,跑了一夜路,一坐下顿时困顿不堪,三个人很快就都沉入了睡乡。

他们是被人给打醒过来的,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绑成了粽子,三个面目狰狞的汉子围着他们三人,其中两个人挤眉弄眼商量着要把他们三个人烧了吃。

红点吓坏了,哭咧咧地说自己不好吃,还算够点义气的是,他没有推荐那三个人先吃六爪女和哑哥。哑哥拼命挣扎,脸红脖子粗的叫喊,嗓子都嘶哑了。六爪女冷冷地蹲坐在地上,既不哭也不叫更不挣扎,她已经判断清楚,这几个家伙不是赖老爷家的家丁,衣服不对。赖老爷家的家丁跟黑煞神的匪徒一样,一概穿黑衣黑裤,这些人却穿着灰衣灰裤,而且,说话口音也不对,六爪女的乡亲说话跟这些人不一样,这些人说话嘴里像含着石头,硬邦邦的砸疼人的耳朵。红点还在哭泣着求饶,哑哥却已经挣扎不动,半躺在地上牛喘,嘴角挤出了白沫。

六爪女问灰衣人:“你们真的吃人吗?要吃你们就先吃我,他们两个是跟着我出来的。”六爪女说的是真心话,红点和哑哥都是因为她才出逃的,让她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变成那三个凶人的食物,那比杀了她还难受,她宁可自己先被那三个家伙吃了,也不愿意看着红点和哑哥被人吃掉。或许,那三个凶人吃了她,肚子饱了,也就不会再吃红点和哑哥了。

灰衣人楞了,其中的瘦子嘟囔着说:“这三个娃儿怪森森的,两个男娃屎一样,这个女娃倒够肝胆。”

另一个年轻的黑脸对着六爪女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人肉自然是吃的,最爱吃的还是女娃子的肉,又细又嫩,炖了、烧烤沾上盐巴香得很。”

六爪女对他伸出了左手:“那你先尝尝这个手。”

黑脸看到六爪女的枝指楞片刻,一把捉过六爪女的左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说:“多出来的指头还没有吃过,你让我吃我就不客气了,我先尝尝你这根叉叉指头。”说着,张开大嘴,龇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朝六爪女的枝指咬了下来。

六爪女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左手的剧痛,内心一阵紧张的**,然而,左手并没有疼,瘦子惊讶道:“这狗女仔胆子咋这么大?一点都没怕么。”

黑脸人没有想到的是,六爪女不是不怕,而是吓呆了。然而,六爪女是一个从来不会大惊小怪吵吵嚷嚷的人,惊惧到了极处,却也仍然憋在心里,脸上额头却已经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天刚蒙蒙亮,山沟背阴,那几个人没有看到六爪女的表情和脸上的冷汗,所以误认为她胆大,别人要吃她的手,她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这女娃是不是傻子?咋一点都不知道怕呢?”要吃她手指头的年轻黑脸捉摸不定。

六爪女睁开眼睛,气愤愤地骂他:“你才是傻子,你爹你妈都是傻子,才生下你这个吃人肉的傻子。”

黑脸怒了,扬起大巴掌朝六爪女扇了下来,六爪女被捆着,没法躲闪。哑哥从旁边冲过来,虽然他的两臂也被绑着,却用脑袋顶到了黑脸人的腰上,黑脸人被顶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骂骂咧咧的要动手揍哑哥,一直呆在一旁没吭声的人拦住了:“混球闹啥呢,赶紧走路,再瞎闹耽搁时间,误了路程,师父拾掇你们可别怪我不帮你们说话。”

六爪女注意到,这个年长者下颌上长着一撮三羊胡子,瘦脸人一本正经地问他:“胡子,这三个娃肉嫩着呢,是现在就吃还是带上慢慢吃?”

胡子呵呵笑了:“带在路上饿了慢慢吃。”

三个灰衣人把自己的行囊一分为二,分开的一半分别搭在六爪女三个人身上,解开了他们缚绑,却又将他们的右手绑起,三个人连成了一串,然后就催促六爪女、红点和哑哥起身跟他们走:“路上安分点,不然就一起杀了腌成咸肉。”黑脸人恶狠狠地吓唬他们。

瘦子说:“不要腌了,直接晾成肉干,咱们那里的八大干就变成九大干了。”说完了还呵呵呵地笑。

哑哥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六爪女知道不跟他们走不行,只好站起来跟着走。红点躺在地上哭咧咧不动弹,年轻黑脸人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刀子:“你不走?那我们就把你剐了,带上你的肉路上吃也成呢。”说着,作势要剥红点的衣裳,红点吓坏了,连忙站起来,跟着这三个灰衣人上路了。

4

山道隐秘在绿树野草的覆盖下,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四野除了山风刮过的啸声和叽叽喳喳却看不见身影的鸟鸣,一点人声也没有。六爪女三个人跟着灰衣人行进在蜿蜒曲折、忽上忽下的山道上,从大方向上判断,他们一直在朝西北走。六爪女一路上沉默不语,哑哥有的时候呜呜噜噜说些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话,红点一直没有放弃让那些人别吃他的努力,交代了哑哥身上背着吃货,于是,很快哑哥从柚园跑出来时背在身上的包袱就成了一张皮,里面包的红薯、芋头、干菜、米团子都被灰衣人吃掉了。

灰衣人分给他们背的行囊沉甸甸的,用手摸里面好像是砂子,又好像是米粒,既要走路,还要背东西,非常辛苦、吃力,最难以忍受的是饥饿。胡子好心一些,吃东西的时候,会分给六爪女三个娃娃一点,而瘦子和黑脸却一点也不客气,自顾自,看到胡子给六爪女他们吃的,还会说浪费,反正这三个娃娃迟早也是要吃掉的,现在何必还给他们吃的东西。

这三个人很怪,相互间称呼也不知道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名字,还是有什么讲究,不叫名字,直接叫长相,这倒跟六爪女内心里对他们的称呼非常合拍。比方说,留胡子的叫胡子,黑脸人叫黑子,瘦子叫条子。他们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拿吃他们三个娃娃做话题,研究是蒸着吃还是煮着吃,胡子倾向于煮着吃,说那样还能有人肉汤喝,条子坚持蒸着吃,说蒸着吃能扒皮,人皮不好吃。黑子一口咬定要烤着吃,还把背着的行囊打开让六爪女他们看,里面是白花花的盐巴:“这些盐巴就是用来烤人肉吃的。”

一路走来,他们一路商量怎么吃他们,这让六爪女也渐渐开始相信,这几个灰衣人真的会吃人,现在他们之所以还没有被吃掉,原因就是因为哑哥背的吃食能充饥。如果真的没了吃食,他们肯定就会拿他们几个填肚子。想到自己还有红点、哑哥会被或蒸或煮或烧烤的吃掉,六爪女恐惧、忧心,还多少有些恶心,想到自己将会被这几个脏兮兮面目粗豪的家伙吃进肚子,再变成屎拉出来,她就更加沮丧、焦急。

晚上,哑哥带的最后一点吃食被三个灰衣人瓜分殆尽,这一次,连胡子都没有给他们分东西吃。同样走路,他们三个还都是孩子,一天下来饥饿疲惫令他们浑身就如退骨肉一样软塌塌撑不起来,却谁也不敢吱声。前一天晚上,红点看他们三个吃芋头干,喊了一声饿,年轻黑子就掏出刀子要割他的肉,说是割下他的肉烤了给他吃,红点吓得再也不敢吭声了。

其实,三个灰衣人吃的也很少,哑哥带出来的东西已经被他们吃完了,他们现在吃的是他们自己带的芋头干。他们自己带的芋头干也没了,三个人显然都没有吃饱,条子吃完就躺在地上,说是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黑子却也没有再嚷嚷着要把六爪女三个娃娃中哪一个烤了吃,在几个人的行囊中翻来翻去,胡子问他干什么,他说没吃饱,饿得很,看看还有没有剩下来的吃货。

胡子起身,看了看六爪女他们三个,六爪女心惊胆战,红点也一个劲蜷缩着往六爪女身上挤,估计哑哥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成为灰衣人的食品,呆呆地坐在地上,馋涎欲滴的看着那三个灰衣人,倒好像他正在捉摸怎么样把那三个人吃掉。

胡子看了他们一眼,然后钻进了路旁的丛林,六爪女纳闷,就吃那么点东西,这山羊胡子还能有东西往外拉,她估计胡子是找背人处拉屎去了。四周大大山阴沉沉地活像一张张巨大的黑脸俯视着他们,而且那些黑脸都显出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张开大口将他们吞噬。不知什么地方的怪鸟在黑幕掩盖下叫出了怪腔怪调,听上去好像在不停地呼唤“红点、红点……”红点吓得一个劲往六爪女身上偎,呼出来的口气臭哄哄的让六爪女难以忍受:“听到没有?叫魂呢,叫的是你。”六爪女悄声对红点说。

红点比六爪女还大两岁,可是在六爪女面前永远像个小弟弟,此时让她这么一吓,又要呜呜咽咽的抽泣,六爪女踹了他一脚,他就又把哭泣咽了回去。饥饿和疲劳战胜了恐惧,六爪女和红点沉入了梦乡,哑哥强挣了一阵,也抵不过睡魔的威势,开始打起呼噜来。

烤肉的焦臭就像无聊的手指轻挠着六爪女的嗅觉,她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本能地朝味道散过来的方向看去。路旁,拢起了一蓬火,胡子和黑子、瘦脸围着火堆忙活,火堆里烤着一个黑乎乎半个人大小的物体,烧烤的焦臭味道正是从那个物体上散发出来的。六爪女的毛发瞬间惊炸,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她连忙看哑哥和红点,哑哥和红点蜷缩在地上睡得正香,六爪女松了一口气,看来,胡子他们烧烤的并不是哑哥或者红点。

根据他们烧烤的那个物体的大小,六爪女判断他们可能抓了一个孩子,杀了正在烧烤。尽管红点和哑哥仍然健在,可是嗅到烧烤肉体的那股特别的焦臭味道,六爪女忍不住心中作呕,心中愤愤,忍不住骂了一声:“畜生。”

过了一阵儿,那三个人将火堆里烧烤的物体用棍子叉了出来,扔到火堆旁的地上,然后嘻嘻嘿嘿地开始往下剥烤焦的外皮。烧烤的焦臭味道变成了烤肉的焦香,显然,肉烤熟了。六爪女不敢正视,埋了头装睡。那边红点却被惊醒,凑到六爪女身边捅她,悄声说:“昭女,他们吃什么呢?哪来的人肉?”

六爪女说不知道,可能在什么地方抓回来的小孩。

红点抽泣起来,六爪女踹了他一脚:“哭啥呢?”

红点说:“那小孩多可怜,好好的就被他们给吃了。”

六爪女也被他说得伤心,却又对胡子三人恨得牙根痒痒:“有机会我们就跑,实在不行就把他们给杀了。”

红点说:“他们三个大人,又有刀子,我们哪能杀得了他们。”

六爪女说:“豁出来同归于尽,同归于尽你懂吗?”

红点点点头:“懂得,就是一起死。”

两个人嘀嘀咕咕说话,精神分散了,也不再想那个被杀了之后烧烤的小孩,那几个人却已经开始大嚼起来,咀嚼的声音和猪哼哼一样吞咽食物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同一起飘散过来的是令人恶心的那股烤肉的焦臭味儿。

哑哥肯定也是被烤肉的味道惊醒的,他爬了起来,站起来朝那几个吃烤肉的家伙踅了过去,六爪女怕他吃亏,连忙也站了起来,红点看到哑哥和六爪女都站了起来,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连忙也站了起来:“是不是现在就要同归于尽?”

说话间哑哥已经走近了那三个正在狼吞虎咽的家伙跟前,连比划带说,胡子说:“哑巴想吃肉啊?给你。”说着,扔给了哑哥一块黑糊糊的肉。

哑哥接过肉,六爪女急切地喊:“哑哥,吃不成,人肉!”

可惜,哑哥听不见,接过人肉忙不迭地朝饥肠辘辘的肚腹里填塞。六爪女恶心欲呕,抢身过去要从哑哥手里把人肉抢过来,黑子拦住了她:“你不饿?饿了啥都得吃,你看我……”说着,从手里黑糊糊的肉上狠狠撕咬下一块咀嚼着,篝火的映照下,六爪女看到了撕咬下来的那块肉上白花花的油脂和红森森的血丝,忍不住呕吐起来,边吐还边骂:“一帮畜生,哑哥你也成了畜生,今后少跟着我……”

哑哥回头看到六爪女的模样儿惊愕不已,将手里的肉递给六爪女让她吃,六爪女一巴掌打翻了他手里的肉,哑哥心疼坏了,叽叽咕咕弯腰拾起肉,吹了吹沾上的灰土接着啃。

条子走过来,手里捧了一块肉递给六爪女:“女娃子,吃吧,人肉也顶饿,我就不信你宁可饿死也不吃人肉。”

六爪女扭身躲开:“我就饿死了也不吃人肉,你们都是畜生。”

胡子在一旁训条子:“别闹腾了,女娃子不经吓,饿了就吃一块,傻子日下的货,哪有吃人肉的,獐子,我刚刚猎的。”

六爪女半信半疑,胡子过来揪着她的手,硬把一块热乎乎油腻腻的肉塞给了她:“吃,吃饱了睡,睡醒了走路。”

六爪女迟疑不决,胡子说:“吃不吃?不吃证明你不饿,算了。”

烤肉的**加上饥饿的逼迫,六爪女接过了那块烤肉,却实在下不了咬一口的决心。

胡子说:“你不相信我?不信算了。”说着,伸手要抢回六爪女手里的肉,六爪女连忙咬了一口,胡子嘿嘿笑着说:“还是没有受过苦,真正受过苦的人,饿极了,没有不吃的东西。”

六爪女并不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不过咬了一口手里的肉之后,她还是放心了,这肉肯定不是人肉,因为她咬了一嘴毛,那种烤焦糊了的毛,人身上没有这种毛。而且,肉质粗粗的,吃进去有一股土腥气,肯定是山里的野物。过去,六爪女爹农闲时分经常会到山里打野物,竹鸡、野鸭、香獐,有的时候还会打到野猪,这些野物只要不是带翅膀的,吃起来肉都会粗粗的,有一股土腥气。六爪女撕咬着烤肉,就像肚子里有只手,不等她咀嚼,肉就被从嗓子眼里拽进了肠胃。

黑子过来嘿嘿笑着说:“这是人肉,你吃了人肉,死了阎王爷要给你洗肠子。”

六爪女没搭理他,红点此刻也爬了起来,磨蹭过来向六爪女要肉吃:“我也饿,让我咬一口。”

六爪女把肉递给他,红点狼吞虎咽,喉头发出了野兽进食样的唔噜声。条子扔过来一根黑呼呼的棒子,六爪女眼疾手快,立刻接住了,一接住这根棒子,六爪女彻底放心了,这半根牲畜的腿,分瓣的蹄子让她认了出来,这是一只香獐,胡子没有骗他,六爪女立刻对胡子有了好印象。

一只香獐有一只羊大小,几个人还有吃完,剩下的肉都让黑子包进了烂包袱,走了不久,包袱上就渗出了油腻。几天下来,六爪女发现,他们走的全都是人迹罕见的山道,而且他们都非常小心,都是由那个条子走在前面,六爪女知道他是探路的。知道他们三个人并不吃人肉,说要把他们三个杀了烤着吃、煮来吃,其实就是吓唬他们玩的。没了被他们杀了吃的恐惧和忧虑,跟着这三个人走了几天,也就习惯了,想一想,不跟着他们走,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六爪女和红点、哑哥也就不再想着逃跑,老老实实跟着他们一路走。那三个人也好像习惯了他们三个,似乎他们六个人是一伙的,路途中饿了有了什么吃食六个人分着吃,渴了找到路边的溪水六个人一齐溜趴在水边喝水。

这天他们走的很快,似乎在按照一个预定的时间,要抵达一个预定的地点。六爪女自小腿脚灵活,虽然人小,跟上他们的步子倒还不难。哑哥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小伙子,跟着走倒也不觉得苦。最苦的还是红点,愁眉苦脸,一拐一瘸,嘟嘟囔囔喊累,喊饿,喊渴。红点叫苦叫累有个特点,声音不大不小,音调不高不低,永远保持一个频率,就像一把锯子在人耳边无休止的拉来扯去,过去,六爪女最受不了的就是红点的嘟囔。可能把胡子嘟囔得受不了了,一把揪住了他,六爪女和哑哥以为胡子要揍他,甚至要杀了他,连忙扑过去拦阻,胡子并没有揍红点,更没有杀他,却从红点身上把背的包袱解了下来,背到了自己的身上。于是,六爪女对胡子的印象更好了。

傍晚时分,几个人翻过一座青山,眼前豁然开朗,平展展的坝子上青翠如茵,一条河蜿蜒流淌,河水清澈鉴人,河面上倒映着他们刚刚翻越的那座青山,还有坐在青山顶上的夕阳。夕阳的霞光把河面染成了金光闪闪的一铺碎金,河上架着一座彩虹一样的廊桥,廊桥这一端搭在平坦的河岸上,另一端却像插入了峭壁一样,跟对岸的巉岩峭壁连接起来。美丽如画的景致把六爪女惊呆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美得醉人、美得惊心的风景。

那五个男人却已经疯了一样连奔带跑的抢到河边,弯下腰牛饮起来。六爪女痴痴地来到了河边,却没有急着用清洌的河水湿润自己冒火的肺腑,她仰着头,敬畏地看着廊桥头的飞檐雕楼。那彩绘飞檐和重叠的雕楼活像凌空欲飞的龙首,而修长横跨河面的廊桥正像龙的身躯,整座桥恰如一条巨龙躺卧在河面上歇息,随时准备腾空而起。

“云龙桥!”六爪女认得桥头牌匾上的三个字,此刻念出这三个字,更觉得这做廊桥像一条云山雾海中的长龙。

“女娃,过来喝口水,马上要连夜赶路呢。”胡子在河边叫六爪女。

六爪女回身来到河边,蹲在红点身旁,捧起河水啜吸两嘴,瞥了一眼胡子,胡子正在把脑袋浸在河水里搓洗,鼻嘴里喷出来的水活像刚刚被抓到的螃蟹。多日来在一路奔波,六爪女他们三个孩子对胡子三个汉子已经不像初始那么惧怕、拘谨。尤其是知道他们并不会吃人肉之后,三个娃娃没了被杀被吃的忧虑,跟着这三个人走反而有了归宿感,如果没有这三个人,烧了赖老爷家的柚园之后,他们三个虽然逃脱了赖家的追捕,却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跟着胡子三个人,虽然刚开始是被迫的,却也总算有了个去处,尽管这去处就像云遮雾障的远山,飘渺恍惚若有若无前途难测。

“胡子,这是啥地方?”六爪女问了胡子一声。

胡子脱下外衣,用脏兮兮的衣裳擦拭脑袋:“啥地方?连城县境了,看见没有,远处那山,冠豸山。”胡子指着东南方向。

六爪女顺着胡子的指向望过去,墨蓝的天际下,葱茏的丘陵尽头,暮霭升腾的远方,一抹墨黑的山峦突兀耸立,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怒发冲冠的人,山峦中又有一峰突起,活像一个人高高举起的拳头。六爪女痴呆了,她生于大山之中,长于大山之中,今天才是第一次站在平川远眺大山,那座叫作冠豸山的大山令她震撼,也令她迷醉。

五个男人喝足了水,起身朝云龙桥走了过去,胡子回头招呼了她一声:“女娃子,走不走?”

六爪女看到他们钻进了大桥黑洞洞的桥口,很是惊讶,其一,一路裹挟他们的那三个灰衣人没有管她,其二,从六爪女这儿看过去,桥头的另一面根本就没有路,难道他们能够直接从对岸的石壁中穿过去?怀揣着疑惑,六爪女跟着他们走上了廊桥。

廊桥是一种桥上有盖两边有围檐的桥梁,实际上不仅仅是一座桥,还是一座能够遮风避雨的走廊,所以叫做廊桥。廊桥两边的围檐用瓦片搭成斜坡,离近了看就像一片片龙甲鱼鳞,越发令这座廊桥名副其实“云龙桥”。上面有盖周边有围檐,黄昏时分疲累的夕阳无力将光线送进来,廊桥的内里昏暗,活像一个黑洞洞的隧道。六爪女跟在男人们的后面,小心翼翼踩着木板铺成的桥面,深怕哪一块翘起的木板把自己绊个大跟斗。让她放心的是,朝前面张望,桥头能够看到光亮,显然,这座桥并不是从外面看到的那样,把另一头直接和悬崖峭壁连接起来,如果那样,他们就会直接从这座廊桥进入山洞。不知道为什么,六爪女突然特别担心,担心来自于有可能进入的山洞,在她的想象中,钻进山洞就跟钻进坟墓差不多,尤其是跟着胡子、黑子、条子这样三个身份不明行为怪异的家伙,就更加让人忐忑不安。

走在前面的人出了廊桥之后,疏忽不见,就像一出廊桥就融化到了残留的天光之中。六爪女走到了廊桥的尽头,这才发现,廊桥这一头跟前面峭壁之间仅有两人宽的空隙,桥头的小路扭了一个直角角的弯,朝左下方延伸,难怪从后面看前面的人一出桥头就消失不见了。六爪女顺着小路看过去,胡子三人和红点、哑哥仍然踪影全无,那一会儿,六爪女大脑恍惚,如梦如幻,她实在难以相信,活生生的五个男人,就会在天光之下,倏忽之间杳无踪迹了。

她沿着小路走了下去,小路却在岩壁前断掉了,岩壁活像一堵沉重结实的石墙,将小路拦腰砸断,这条石壁竟然就是小路的尽头。六爪女惊慌了,那五个人突然消失,就意味着她一个人被扔到了这寂静无人的荒郊野外。

“红点、红点……”六爪女喊了起来,大山的腹中传出了应答声:“在这里呢,昭女快点。”听到从眼前这座大山石壁里面传出了红点含混不清的声音,六爪女呆住了。

5

过后许久,六爪女仍然难以忘怀那座巨龙腾飞一样的廊桥,难以忘怀那插入石壁的羊肠小道。如果不是胡子返回头来接应她,她一定会因为这奇幻恐怖的经历而抓狂。六爪女明明听到红点在山崖的肚子里回应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山崖的入口,急的从地上捡起一块青石,拼命在山崖石壁上敲打,疯了一样的狂呼乱喊:“红点、红点……”

当胡子隐身人现身般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六爪女呆住了,她实在难以想象胡子怎么能从那铁墙一样的悬崖石壁中冒出来。呆楞中,她手里的大青石跌落下来,如果不是胡子眼疾手快抢上前一把接住石头,六爪女的脚丫子肯定得被石头砸个肉烂骨折。

“跟上走,傻楞楞地干啥呢。”胡子斥责了她一声,扭身就走,六爪女不敢再耽搁,连忙紧紧跟上,她这才看清楚,原来小路尽头的石壁是可以活动的,胡子捡块石头在石壁上敲打三下,然后弯腰两手扒住石壁底缘,哼声用力,石壁就被抬了起来。正在使力,胡子面红耳赤,连话都不敢说,摆头示意,六爪女连忙从石壁下面钻了进去。钻进去以后才看到,黑子和条子也在石壁里面抬着,等到胡子也钻了进来,才将石壁放下。

“到前面探路去。”胡子吩咐条子。

条子说:“马上就到了,在我们的地盘上,还能出啥事情。”

胡子瞪了眼睛:“你去不去?不去我去。”

条子连忙答应着跑到前面探路去了。黑子带着红点、哑哥紧紧跟上,胡子让六爪女走到他的前面,自己押尾。

这是一道天然的石缝,狭窄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而过,宽阔处能够容两个人错身。石缝里并没有预想中的黑暗,光线虽然暗淡,却能够清晰地看到两旁粗糙的巉岩和脚下仅容一足的青石阶小路。六爪女惊魂初定,四处张望查看,这才发现,头顶石壁有一道窄窄的缝隙,或许石壁太高,或许那道缝隙本身就很狭窄,仰望上去,那道缝隙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白丝线,将微弱的天光弯弯曲曲的投射到石壁缝隙里面。

“别老朝头顶上看,看着脚底下。”后面,胡子叮嘱一句,然后又告诉六爪女:“这叫一线天,出了一线天,就到了。”

六爪女脚底下绊了一下,险些扑了个狗吃屎,多亏她从小在山里野外疯,腿脚极为麻利,才仅仅趔趄一下而没有摔倒。

沿着山石缝隙里的小路曲曲弯弯忽上忽下的走了许久,前面探路的条子忽然朝后面扔过来一个碎石块,黑子按住哑哥和红点,停住脚步静静地呆着。

片刻前面传来了对话的声音,对话的内容非常奇特:“客、客、客从何、何、何来?”这是生疏的声音,说话结结巴巴,可能距离远,也可能山壁中回音大,听上去含糊不清,口音也是客家话,跟六爪女她们说的客家话有些不同,但是六爪女却仍然听得懂。

条子回答:“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对方又问:“来、来、来处是何、何、何处,去、去、去处是何、何、何处?”

条子回答:“海边是何处,洞中有洞天,干你娘。”显然,条子已经非常不耐。

对方又问:“海、海、海是哪、哪、哪个海,洞、洞、洞是哪、哪、哪个洞?”

条子回答:“海是咸水海,洞是水溶洞。”条子回答完,实在忍耐不住骂了起来:“衰佬豆子,你有完没有?老子是你大姑爹。”

对方非常执拗:“行、行、行的哪、哪、哪条、条、条路,过啊、过啊、过的什么山,拜、拜、拜啊山有几拜?”

胡子在六爪女后面扑哧笑了起来,前面条子破口大骂:“干你老母,豆子,你再不开路,我割了你的卵窖。”

“干你老母”不是客家人骂人的话,是闽南客的口头语,使用频率类似于北佬挂在嘴边的“他妈的”。“卵窖”也是闽南客的常用语,特指男人的**,也类似于北佬骂人时常说的“鸡巴”。这都是很粗的话,有闽南客到六爪女的家乡收购柚子的时候,讨价还价的时候就会经常听到。六爪女从来不会那么骂人,但是却听得懂。

闽南客是六爪女家乡人对闽南一代的人的称呼,北佬也是对北方人的称呼,六爪女家乡人都是客家人,长辈们常以汉人正统自居,认为只有客家人、客家话才是汉人的正统,闽南客、北佬说的那种舌头伸不直的话,都是让北方蛮夷人给混过血的窜种。

胡子在六爪女身后劝条子:“条子,你别跟豆子急眼,那个货你又不是不知道,脑子里就一根筋,你把那衰佬骂急了,衰佬不让路,我们今晚就得在这活棺材里闷一晚上,好赖把门骗开了,再收拾衰佬也不晚。”

条子嘿嘿苦笑:“师父咋把这孬货派来接应我们,”然后耐着性子回答:“行的通天路,过的冠豸山,拜山有八拜。”

对方却又问:“天、天、天啊干地、地、地啊支、支、支报,生啊肖、肖、肖十、十、十二你属、属、属啊几。”

条子先骂他:“干你老,子丑演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癸巳整十干,生肖老子属小龙,我干你老母豆子。”

黑子和走在六爪女后面的胡子都哈哈大笑起来,条子又对外面大声骂:“衰佬豆子,等老子出去非要杀了你,把你烤着吃了不可。”

骂声未落,听到前面轰隆隆一阵响,随着响声,清新如水的空气扑面而来,六爪女这才感到憋气,本能地扩张了胸腹大口地呼吸着,前面,条子已经扑出石壁,传来了激烈的詈骂和打斗声。

六爪女跟着其他人疾步行走,很快就来到了狭缝的尽头,外面已经星光满天,黑暗中,只见条子追打着一个黑黢黢的汉子,汉子边躲闪边辩解:“别、别、别啊打,我、我、我、我、我啊是按、按、按寨子里、里、里啊的规、规、规矩……”

条子扑打着詈骂着:“干你老,规矩有你这样的吗?闷在那里头是会死人的,衰佬你个活死人,今天老子要杀了你……”

那个叫豆子的人耐不住条子的追打,反身迎战,跟条子扭成一团,叫骂声、打斗的喘息声中,胡子招呼黑子和六爪女他们:“走,赶路。”

六爪女惊讶:“你不拉架去?”

胡子已经朝前走去:“不管,打死一个少一个。”

黑子也跟着胡子走:“条子,好好打,豆子,用力,看看你们俩谁能赢。”

六爪女跟在胡子后面,好心提示他:“条子跟你是一伙的,你也不帮他?”

胡子呵呵笑:“都是我一伙的,管球他们。”

后面,条子却追赶上来:“衰佬豆子,胡子,回去师父问起来,你可得帮我说话。”

那个叫豆子的也追了上来:“胡、胡、胡啊子,你、你、你说我、我、我做错了没、没、没有?”

胡子不说话,加紧脚步赶路,似乎要追赶时间。条子和豆子则一路走一路顶嘴,一个说明明知道是自己人还一定要把那一套叫口从头到尾对一遍就是脑壳装了狗屎,一个说即便知道是自己人,就更应该好好的对叫口,如果是外人对叫口还有啥用,直接就杀了吃肉。豆子口吃,说话结结巴巴却一句也不少说,两个人叽叽喳喳你来我往没完没了,六爪女都觉得被聒噪得受不了:“你们两个能不能歇歇,吵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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