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倦倚西风夜已昏

我见她声音虽低,言辞却坚定不移,也罢了调她到慕华馆当值的念头,只吩咐嫣寻平日多留心着些,务必保她周全。

鲛纱一事因为无凭无据,即便扳倒了穆司衣,于我并无半分好处,反倒有打草惊蛇之虞。因此当时在慕华馆的几人也商议了,便当做从不知道此事,各自守口如瓶,等着韩昭仪那头还有什么动静。

自珠儿反口之后,浣娘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我寻思着在自己身边找寻一两个稳重的去伺候她,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加之近来韩昭仪又犯了老毛病,一味的怕冷怕寒,即便三伏天气也裹着两层衣裳,萧琮便起了怜惜之意,日日命人从西郊取硫磺温泉水进宫为她驱寒。

又让浣娘为韩静霜亲选珍珠捣为珠粉入浴,说是可以延年益寿长存美貌,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歪方子,连累的浣娘日日奔走于揽春所与晗风殿之间,竟无半日有空。

我见她实在辛苦,又无知冷知热之人在身侧,便遣了棠璃去照顾她,自留了嫣寻和锦心在慕华馆。

萧琮来时已是傍晚,我正和嫣寻说笑着试衣裳,萧琮温柔道:“今日觉得可好些了?怎么不多躺着将息,这么有兴致试起衣服来了?”

我含笑见过礼道:“这些都是您赐给臣妾的,若是臣妾连这点子兴致都没有,岂不是浪费了圣上的一番美意?”

萧琮斜倚在昙花凉榻上,噙着笑意看我:“朕就知道你若是兴致高昂,便是星星也愿意去戳一戳的。”

嫣寻锦心皆忍俊不禁,我拿着天水碧的云雁细锦长裙在腰上比一比,微微笑道:“您就是这么取笑臣妾,臣妾若是踮着脚去戳星星,和猢狲有什么两样?”

萧琮大笑着揽过我去,轻轻抚上凸起的肚腹道:“说话越发口无遮拦了!”

我只笑着扭捏,萧琮不经意道:“你这身衣服挺别致,是尚服局做的?”我彼时正穿着一件薄薄的月白棉布衫子,领边袖口滚了绿色的镶边,上面细细的绣着几株秀丽挺拔的竹子,竹枝竹叶栩栩如生,阵脚细密,皆出自魏夜来之手。

低声应了,莞尔道:“皇上看这绣工可还鲜活?”

萧琮些许偏头看了看笑道:“朕也不懂你们喜欢的这些,终究都是好的。只不过你往日最怕炎热,今日怎么又穿了这件棉布的?”

我道:“臣妾原本也是一味贪凉,后来听尚服局魏掌衣说,绸缎终不比棉布吸汗贴身,因此便换下了鲛纱。”

萧琮奇道:“这也怪了,平日里旁人那么劝诫你,你未必听得进去。如今不过一个女官说的话,你倒是奉为至理贯彻起来。当真此人有如此能耐?倒让朕起了好奇之心。”

我偎在他身边,盈盈道:“魏掌衣贞静沉稳,尤其一手剪裁绣织巧夺天工,臣妾以后的衣物一应想由她代劳,不知皇上……”

“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是喜欢,便由她专职为你量体裁衣便是。”萧琮用指头缠绕着我鬓边青丝,满口的答应。我娇娆的伏在他膝上,低低絮道:“臣妾蒲柳之质,能得皇上如此宠爱,当真是三生有幸。”

萧琮捧起我的脸来,感慨道:“若说有幸,朕何尝不是时时感念。人生在世,原本只要有一个知己足矣,朕也算知足。”他拥着我,紧紧的黏\腻着,像是不觉得热一般。

送走萧琮后,又用过晚膳,我只觉懒怠不起,昏昏然躺在凉榻上,半寐半醒间从混沌的梦里惊觉,才发现萧琮坐在一旁看着宗卷。

我忙下床拜倒:“臣妾不知皇上驾到,臣妾失仪!”

萧琮哪里容我跪下,一手便扶在肘弯处将我托了起来:“朕见你好睡,没舍得惊醒你。”

我见他眉头不如往日舒展,扶起我后又自顾自看着那几页宗卷,便端起三龙腾天褚色成窑茶壶来,踱步到他身边,一边斟茶一边轻声道:“皇上今日怎么下了朝还看这些宗卷呢?也不知道用过晚膳没有?”

萧琮不答,只蹙眉翻看。我见他面色不愉,也不敢多说徒生是非,便出了内殿,叫过康延年来询问。康延年见我问起,咳气道:“原本从慕华馆出来挺兴头的,也不知道怎么的韩昭仪接驾时辩了几句,又有人呈了个加急的折子上来,看完就成这样了!一便连太后皇后那里都不去,奴才看着担心圣躬有失,想着婕妤您时常还能逗天家笑一笑,便簇着天家又转回来了。何曾有心思用膳?只是社稷事重,奴才也不敢进言。”

我听完皱眉道:“原来是这样。虽然老话说民为重,国家次之,君为轻。但皇上乃一国之主,岂有不为黎民苍生保重龙体之理?”

便吩咐嫣寻去御膳房传几样清淡小菜来,我自去偏殿酒坊里斟了一壶自己酿的梅子酒端到内殿。一开始都没有什么,我自己也不觉得害怕。但甫踏出偏殿,看见一弯上弦月照着窗棂,好似珍珠的迷离光泽淌了一地。因为入夜起风,廊下的戳脚子烛火一盏盏明灭不定,照的地上好似平添了许多人影。

我心里忽然有些惊惶,想起那次雷雨天见着的恐怖人像,顿时一阵鸡皮疙瘩涌上来,簌簌的直发毛。

锦心候在门口,见我有些发颤,忙上来拥住道:“娘娘怎么也不叫一声,自己去倒酒了?殿里粗使的宫人这么多,再不济还有奴婢,夜色浓重,您又是有身子的人,皇上要是看见了又要怪奴婢们偷懒了!”

我捂着胸口笑不出来:“当真,我真是傻了,才刚自己把自己也唬了一跳,现在身上还寒浸浸的。”

锦心白了脸,不禁伸手摸我的肚子。我只摇头说不碍事。

恰时嫣寻从御膳房回来,身后的宫人提着两个红木提盒恭敬垂首。见我们在外面站着,不免都有些疑惑。我担心锦心大着嘴巴说出去让人笑话,自己先挤出笑容举起手中的六面刻花狮扣六脚锡壶道:“咱们殿里的酒再不喝,只怕连刘伶太白也要驾鹤而来偷了去呢。”

锦心没好气道:“您就是这么不知道保养将息,皇上必定是不许您喝的,即便谁来也罢,您只有干看着的份儿!”她说罢只嘟着嘴,众人都只抿了嘴笑。

我命人都守在殿外,自己蹑手蹑脚进去,拿起蒙素丝的檀木小锤为萧琮轻轻捶打肩膀,他如梦方醒,回过头来道:“几时了?”我看了看自鸣钟,笑道:“还不到亥时。”

萧琮“哦”了一声,撩了卷宗懒懒的靠着椅背。我放下小锤,揽住他的肩膀道:“皇上这是怎么了?今日似乎特别乏力些。”萧琮拉过我的手腕放在唇上,喃喃道:“没有事。”

我见他不说,必是有所顾虑。便笑道:“既没有事,臣妾便斗胆求皇上一件事。”萧琮不意我主动求赏,唇边的温和略略有些凝滞,缓缓道:“你又想要什么?”我听他说“又”,猜测韩昭仪约莫是接驾时索要赏赐或是提出了非分要求,才使得他如此兴致索然。

当下便堆出最温柔明亮的笑容道:“臣妾想陪皇上共用晚膳,求皇上恩准!”

萧琮一愣,意外道:“你求朕陪你用膳?”

我笑的羞涩:“正是呢,今晚臣妾原本是用过的,谁知道这会子又觉得腹内饥饿起来……皇上别笑话臣妾才好!”

萧琮忍不住笑,温柔道:“你现在是双身子,比平日饿得快也是正理。朕笑你做什么?”言罢又道:“也罢,朕原本想坐一坐便去长信宫,既然你开了口,朕断没有不答应你的理。”

我见他应允了,便双声击掌。嫣寻和锦心提了那食盒进来,在软绒福字珊瑚桌布上放了两双杯筷,先打开一只青釉印花多子盒将菜端上。乃是一碟海虾肉拌芹菜,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冷拌鲍鱼,一碗栗子莲子胡桃炒三仁,一碟清炒豌豆苗,并一大碗清炖火腿。

萧琮一一看了,对嫣寻道:“这几样菜虽然素净清洁,可你们主子怀着身孕,怎么能吃的这样清淡呢?”

我忙婉声道:“御膳日日送的都是鱼翅燕窝来,臣妾满肚子油腻,临了宵夜还要吃荤不成?况且吃了重荤之后,吃些清淡的才是极其有味的呢。再说这几样菜有哪样是真的素了,还要怎样的荤呢?”

那鲍鱼下面铺垫的乃是龙须菜,萧琮极爱吃,奈何嫣寻锦心正按规矩试菜,便笑道:“哪有那么多规矩。”

一眼瞥见我头上插着一根家常银簪子,便顺手取了下来,用食绢擦了擦尖尖那头,在碟子里戳了一根龙须菜,一偏头送到嘴里吃了。我当下惊道:“皇上!”萧琮举筷笑道:“你这根簪子是银的,一试便知有毒无毒,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你吩咐御膳送来的菜都是朕爱吃的,别打量朕不知道你的小心思……皇祖母原没错疼你。”

我并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只起身为他布菜,间或自己吃一筷子。原本是没有胃口的,为着让他用膳逼着自己也做出食欲旺盛的样子来,不知不觉倒用了好些。

萧琮也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一会儿功夫便用罢起身。我忙让锦心沏茶来,萧琮笑道:“奇怪,朕每每来你这里,吃的也多些,睡的也舒服些。”

我红了脸轻轻捶打他,被他一把拉住手团进怀里。正腻歪着,却听重重人生纷至沓来,嫣寻忙出去打探究竟。

不过眨眼之间,顾飞廉的盔甲明晃晃出现在殿外,康延年也跟着进来。两人神情严峻,面有忧戚之色,我心中先咯噔了一下,萧琮顾不得我,上前急问道:“何事?”

顾飞廉抱拳下跪道:“微臣无能,请皇上保重龙体!”

萧琮更急了:“莫非太皇太后?太后?不,不,究竟是……”

康延年叩头道:“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福泽绵长,并没有什么事。”

萧琮吁一口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你们吞吞吐吐,究竟所为何事?!”

康延年低声道:“皇上……”

萧琮怒喝:“说!”

二人俱是一抖,连我也吓了一跳。只听

顾飞廉回道:“韩昭仪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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