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陈启的话,陈恒当即回屋取来图纸。
陈恒虽不尚画工,可常年练笔锻炼出来的控制力,让他在纸上画些简单、直观的线条还是够的。他自己又不求美观,只想着尽量还原本物。图纸完成的一刻,倒也是随了陈恒的心思。
当陈启捧着两幅画,对着油灯相看时。也为陈恒纸上的东西暗暗称奇,陈启是个老木匠,一看就发现其中的门道并不复杂。陈启多少有些古怪道:“恒儿,这玩意儿,就是你说的生意?”
陈启这个当爹,是真没看出来这东西,以后能日赚斗金。
“嗯。”陈恒点点头,又问道,“爹,这东西,你做的出来吗?”
“这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不还是两个轮子嘛。”陈启先举起一张图纸,看了一半问,“你这是要人直接坐在棚内啊?那前面靠什么拉,中间加这一条杠,也套不了马啊?”
听到陈启说没问题,陈恒当即介绍道:“爹,这个叫黄包车。”
接下来,陈恒又详细说了黄包车的好处。如今扬州城里供人出行的方式不多,大户人家自己就有车有轿,这批人肯定不是目标客户。老百姓只有在出远门时,才会选择马车、牛车之物,平日里还是多以走路为主。
城内不是没有车行,但是每辆马车的造价不菲,马、骡、驴等等都是稀罕物,更不用说价格还在它们上面的车厢。穷人家但凡有点钱,都会给自家买头牛,平日聊以代步。农忙时,还能拿来耕地运货。
陈恒以为自己这样说,他爹就能发现这片广阔的市场。
结果陈启反问道:“然后呢?”
看到老爹还是没懂,弄不明白这两者的关系。
陈恒想了想,既然讲大道理说不通,那他就换个更简单的说法,“爹你看,早上咱们去送二弟时,我从山长家走到城外用了两刻钟。要是找一辆马车,得花个半两银子吧。要是找城内的轿夫……光两人抬的,也要一二钱。”
“爹,如果是你,你会走路,还是花钱?”
听到儿子的问话,陈启立马摇头,“花这个冤枉钱干啥,有手有脚的,多走走,对身体也好。”
“那如果黄包车,只用三、五文,就能把我们送到城门,时间又跟轿夫的差不多,你会不会坐呢?”
陈启被油灯照亮的半边脸,尽是惊讶和吃惊。他还来不及说话,一旁顾氏却来了兴趣。两年前在秋浦街盘下店铺,几番磨练和待客,极大的改变了顾氏的消费观,“要花个三、五文,就能省一段走路的功夫,那得是多好的事情,生意肯定好的不得了。”
听到自家娘都这样说,陈恒略显得意的看看陈启,似乎在说:爹,你看吧,娘都比你有眼光。
到这时,陈启也听懂了,在心中想了想好像确实没问题,他又问道:“恒儿,那爹能干什么?我也不会做生意啊。”
“外头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孩儿都会安排好,你到时只需在坊里当个监工就好。”谋划全局的事情,自然轮不到陈启,陈恒要的只是对方一个态度。
“行吧。”陈启也不拖泥带水,直接点头答应。自家儿子都考虑到这份上,当爹的总不能浪费恒儿的心思吧。
他又拿过另一张图纸,趁着陈恒跟顾氏闲聊时,对着油灯看了半天才道:“恒热,你这两个轮子,又叫什么。”
“这个啊。”陈恒正跟顾氏聊的起劲,闻言偏了偏头,“这个叫自行车。”
这是陈恒为扬州城内百姓准备的东西,眼下家家户户手头的闲钱变多。又有扬州城继续扩建,更加便利的出行方式,也是百姓尚未意识到,却迫在眉睫的事情。
只要陈启肯点头,陈恒明天就准备带着这两份东西,去找林伯父好好谈一谈。
“咦——”陈启发出古怪的声音,又把图纸凑近了看,才说道,“恒儿,你这东西,我看过的。它那叫什么自行车啊,这不是黄小弟的两轮车嘛。”
陈恒还在思考,听到这话忍不住愣了愣,带着几分不敢置信道:“爹,你说什么?”
“两轮车啊!你这东西,黄小弟也做过一个。”陈启拿手点了点,“它那个样子,跟你画的差不多。就是车头,是拐着的。他做出来的时候,我们这些木匠,都去他家看过。”
陈恒越听,心中越是大震。忙追问道:“爹,你说的这个黄小弟是谁?家住何处?”
“他啊,他叫黄履庄,家住在城北的哑子胡同呢。”
……
……
哑子胡同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因为它靠近府衙的治所。城里的小商小贩不爱来、姑娘姐儿不敢来,这才让居民自嘲一声自家住的是哑巴胡同。
此地的房价也便宜的很,只比嘈杂的城东处贵一些。陈恒带着信达赶来时,晨光以斜线照进大街。街头巷尾,只零星摆着几个店铺。比起扬州的其他地方,确实要冷清不少。
跟坊里的住户,打听了下黄履庄的房子。很快就有热心人,领着他们赶到一栋老破的民宅前。
“这就是黄生的家了。”
谢过带路人,陈恒拉着信达围着民宅转了一圈。城北的房子建的比较早,可这栋房子的外貌,看着还比邻居家更老旧一些。
简单的篱笆墙,在院内圈出一丁点菜地。时节不佳,地里也没长出什么玩意儿。陈恒跟信达敲了敲院门,叫喊两声,见屋里没有反应。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在家,陈恒苦等一夜,岂肯如此轻易回去。直接拉着信达推开院门,走到平房外,又绕着四周查看。
“二哥,这黄生在家呢,我看他还在屋里睡觉呢。”信达的胆子也不小,贴着窗户看了一会,就冲陈恒招手。
陈恒凑上来看了看,见对方还在熟睡,索性道:“先别叫醒他,我们等他睡醒了再说。”
“诶?!”信达惊疑一声,他这两年跟着哥哥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倒是第一次看到,他对一个陌生人有如此耐心的礼遇。
见院子里没有坐处,陈恒拉着信达坐在门阶上。眼下无事,他不禁想起昨夜陈启介绍的黄履庄的生平。
黄履庄祖上还有些钱,小时候读过几年书。听说是个神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考中童生的年纪,跟陈恒比起来也差不多。
只是后来黄父跟人做生意,被好友设局骗了去所有的家财。对方得了钱,一个转身就跑到天南海北,这黄家遭遇大变,家境倒是一落千丈。
家里没办法继续供着黄履庄读书,就把他送到一处木匠铺当学徒,也算是学些谋生的本事。
可不巧,黄履庄还是个读书的痴人。自己学成之后,常把赚来的钱拿来买书,偶尔也会借钱买些洋人的小玩意儿。
在陈启的讲述中,这个黄履庄是个不通俗事,沉默寡言的书呆子。除了算术非常厉害外,大多时候就是躲在家里做东西,到现在二十多岁,连婚都没结成。
“他啊,为人不错。可惜就是个怪人。”
回忆着陈启说这句话的表情,陈恒对屋里睡觉的黄履庄更为好奇。好在今天他没什么事情,尚有时间跟耐性慢慢等。
这一等,就等到日晒三竿,临近午饭之际,屋里才传来主人起身的动静。陈恒赶紧拉着信达起身,才收拾几下衣袍,就碰上拎着木桶出来,准备打水的黄履庄。
黄履庄大约有二十七、八的年纪,头上连儒巾都没带,只潦草的用一根木簪插在发间做固定。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青衣,上面的补丁也不少。
他的气色十分不好,有长期熬夜的迹象。面色蜡黄,眼袋处有浓郁的黑色。这般模样,再配上黄履庄消瘦的身形。换谁看到,都会喊黄履庄一声落魄书生吧。
陈恒心中想过,已经主动行礼问好道:“黄兄,在下陈恒,是陈记木匠铺家的。”
见来客自报家门,刚睡醒没多久的黄履庄侧头想想,才回忆起陈记木匠铺的人家。他轻声道:“哦,是陈老哥的孩子啊。”黄履庄放下木桶,还过礼后,又追问着,“可是家里碰上难事?”
黄履庄脸上露出些许焦急,眉毛不自觉皱起,露出深深的‘川’形条纹。这让他本来不大的年纪,看上去又老成许多。
“没有,没有。”陈恒连连摆手,怕对方担心,又道,“只是昨夜听闻黄兄的事情,今日特意过来拜见。”
听闻我?拜见?黄履庄对这样的用词,感觉十分意外。他上下看了陈恒一眼,才把木桶移到房门角落处,点头道:“进来吧。”
三人走进屋内,只有两人坐着。屋内确实有些杂乱,黄履庄竭力将座位旁的东西清理出去,好给客人创造一点舒适的环境。
陈恒则趁着片刻的空闲,偷偷打量将大堂、书房、饭桌融为一体的地方。身后有饭桌,面前有书架,上面摆着各种书籍。陈恒多看了两眼,发现上面都是跟算数相关。
黄履庄从书架下的屉子里,拿出一套茶具。去而复返之际,就已经带着一壶茶过来。做完这些琐事,他才坐在两位客人对面,寻问起来意。
借着给信达倒茶的功夫,陈恒给了前者一个眼神,自己则笑呵呵的端着茶杯说道,“我听家里人说,黄兄造了一辆两轮车?要是方便的话,能否让我看一眼。”
黄履庄听到这话,脸上已经浮现笑意。他没想到对方是因为这个来的,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是个——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自己造着玩的。”
城里有不少木匠都知道此事,也知道黄履庄有双巧手和顶好的脑子,常能做些异于常人的举动。
“无妨无妨,我就是喜欢奇怪的东西。”陈恒笑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确实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黄履庄也没推辞,他虽然话少,待人却既有风度、涵养。并没因为陈恒年纪小,以及突然造访觉得唐突冒昧。反而在去库房的路上,主动讲起自己造的双轮车。
等到陈恒见到实物,说实话还是给惊到了。这车,跟后世的自行车比起来,自然是远远不如。可从架构上,以及设计的理念上,已经十分突出和先进。
依旧是两轮的主体,长三尺,看上去只能坐一人。陈恒绕着车头走了一圈,又发现车把手是那种手摇式的,黄履庄在车头的右侧,安装了传导用的齿轮,借此来完成力的传导。
“真……真的是了不起。”陈恒真心实意夸赞了一句,又忍不住问,“黄兄,我能骑一下吗?”
“会摔倒吧。”黄履庄皱眉,有点不明白前辈家的孩子,为何对一辆车如此情有独钟。
陈恒当即拍着胸脯道:“黄兄放心,骑这个,我在行的很。”他确实在行的很,上辈子读高中时,往返学校的都是靠它呢。
见对方如此信誓旦旦,黄履庄只好点头答应。两人将车推到院子里,陈恒试了试木轮的硬度,发现容易陷在土里,又建议将它推到街上试试。
等到短暂的骑行结束,陈恒摇晃着发酸的手,“好,骑起来过瘾,就是太费事了。”他兴奋的站在黄履庄面前,“黄大哥,你能说说你造这车时的想法吗?”
没想到陈恒还愿意听这个,黄履庄聊兴顿时浓起来。他将自己的设计想法说了说,陈恒大多在听,只偶尔发表下自己意见。等对方说完,陈恒才补充道:“黄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把手摇的这个东西……”陈恒做了个摇动的东西,“放到脚上去,这样会不会省力许多呢。”
黄履庄下意识皱着眉,一念之际,他的脸上已经浮现狂喜,“这个好,这个办法好。脚的力气,确实要比手大些。”他激动的搓搓手,似乎想要马上动手,奈何面前还有客人在,只能尴尬作陪。
陈恒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想笑。两人又继续讨论着,后面的话题,就忍不住偏到算数上。
许是请教,许是试探。陈恒连问了几道难题,只见黄履庄闭目一思,转瞬之间,口中就报出答案。发现陈恒也喜爱数学,黄履庄又给对方看了自己的收藏。
那一排排的书架上,多是黄履庄从各地收集来的算数书籍。由易到难,种类齐全。似乎也在暗示黄履庄的学习之路,陈恒翻了好几本,待到高深处,就连他自己都要驻足思考许久,亦有解答不出来之处。
这黄履庄真是搞数学的天才,不论是什么样的难题,他能都在旁边写上解题过程、答案。陈恒翻过一本本书,到最后已经心悦诚服道:“黄大哥,你既然有这一身本事。为何屈居在此啊?!”
陈恒实在是起了爱才之意,这样的人,不找个地方给他好好供着。让他专心学算数,实在是暴敛天物啊!!!
“啊?!”黄履庄侧着头,微微眯着眼,露出认真思索的表情后,才说道:“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啊。”
陈恒无奈,只在心中记下此事。两人又拿着算数讨论许久,一时都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信达提着食盒回来,他们才惊觉过去半个时辰。
怕自己的擅作主张,会影响主人的心情。陈恒半开玩笑道:“且让弟弟先请兄长吃上一顿饭,一会还有事情需要拜托黄大哥。自作主张,请黄大哥见谅。等下次,小弟做个清雅无事的访客,到时少不得要吃黄大哥一顿饭。”
一说到俗事,黄履庄就有些腼腆,他知道陈恒是好心,怕自己破费。只好道:“麻烦你了。”
席上,陈恒还真提了一件事。虽是临时想的理由,说起来倒像是为此而来。
“我看黄大哥有发明格物的才能,小弟手里有几架织机,想请黄大哥帮忙看看。”
秋浦街那么多织机,黄大哥要真能做出改进,那真是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好。”黄履庄点点头,这是件小事。他觉得自己今日跟陈恒聊的投缘,帮个忙确实不算什么。
借着吃饭功夫,陈恒又指了指屋里摆着的各样东西,向黄履庄寻问这些发明的用处。诸如龙尾车、瀑布水等机械用物,其中竟然还有大雍原始版的温度计。
见此物,真能因为外界的温度变化而变化。陈恒几乎要将眼前的落魄书生奉为神人,这哪里是个木匠啊,这是个还没传开名声的大发明家啊!
想不明白,真叫人想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在扬州从未听说过。
陈恒心中很是无奈。可顾及彼此的交情,毕竟刚刚结下。君子之交淡如水,想着以后还有打交道的时候。陈恒吃过饭,就带着信达先回到秋浦街,准备找人安排请黄履庄的事情。
可他不出现还好,他一出现,就被宝琴抓了个正着。陈恒还在到处找赵主事,宝琴已经领着春雁,将他堵住路中央。
“大哥,你这几天都去干嘛了?”宝琴的脸上带着愠色,这小娘们自从学会男儿装,行事越发无所顾忌。当街拦男人的事情,竟然也做得出来。
陈恒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惹恼了小娘子,更觉奇怪道:“二弟,大哥可是做错什么?”
宝琴勾了勾嘴角,“大哥,还是把我的事给忘了。”
“啊?!哦哦。”陈恒大笑,他这才算是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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