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宝玉会来找自己这件事,陈恒并不觉得意外。让他奇怪的是,看到宝玉提起之前经历时,言语中偶尔透露出来的感伤,俱是物是人非之言,这就让陈恒觉得微妙了。
他不得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宝玉。在宝少爷那张大盘脸上,能看到昔日玩伴各奔东西的唏嘘,有对薛蟠之死的感伤,亦有被贾政夸奖后,眉宇间那份故作深沉的稳重和成熟。
陈恒想明白了,事到如今,宝玉还没不清楚贾家,正在牵扯进何等的政治斗争中。
“表妹夫。”见陈恒看着自己出神,宝玉下意识热情道。自打平安州回来后,他对于陈恒的态度转变越发明显的恭敬。
陈恒不清楚其中原因,只宝玉自己明白,在外头游历见识过后,才认识到陈恒这样言必中、行必果的男儿风范,跟他往日那些喜欢夸夸其谈的朋友,有着何等天差地别。
“我爹还在家里等你回信呢,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些?”宝玉话说的十分客气,他的态度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是信服,是对陈恒力挽狂澜的认可。
我家这位妹夫,本事是真的大。
听到宝玉再次替贾政发出邀请,回过神的陈恒,只好轻轻摇头,对其回道:“宝玉,我也不瞒你。你家现在,我不太方便过去。”
这话听的宝玉大吃一惊,他在对面的位置上扭扭身子,有些困惑道:“就是亲戚间正常的走动,也不方便吗?”
宝玉显然没听出陈恒的言外之意,只因他对自家的家务事,还不甚清楚。更不知道贾赦、贾琏父子暗中做下的事情,所以还在纳闷陈恒的反应。
注意到宝玉的困惑,陈恒想了想,还是提点道:“你只管回去把我这句话禀明表舅,他自然能想明白。”
宝玉挠挠头,这样回去禀告就可以了吗?可见陈恒绝无起身的意思,宝玉也清楚自己劝不动对方。只好又陪坐稍许,等贾敏过来,陪这位长辈唠了唠家常,宝玉才起身告辞。
临门分别之际,宝玉看着一路相送的陈恒,突然出声道:“往日我确实有些不懂事的地方,妹夫,希望……”
陈恒没料到宝玉会往这方面猜想,只好宽慰道:“你不必多心。只管把我的话传达回去,表舅自然明了,绝不会为难你。”
宝玉点点头,又看了看陈恒坦然的神色,心中的忐忑突然一定。他终于明白跟陈恒这种人交往的好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有事从不藏着掖着,实在叫人相处起来,感觉十分轻松愉悦。
“等以后方便了,我再请你去园子里听听戏,你看可好?”踩着半截马凳,宝玉侧着身,看着檐下的陈恒,小心翼翼试探道。
后者轻声一笑,仍是坦然道:“好。”
听到这个好字,宝玉下意识露出笑脸。冲着门前的青衣男子点点头,就一骨溜钻进马车内。
他先前还怕陈恒因为自己过去的任性妄为,心中仍存有芥蒂。此刻对方这般一说,想来是真没放在心上。
如此最好,如此真好。宝玉这般想着,连心情都好上不少。
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陈恒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陷入短暂的思绪。不知何时出现的柳湘莲,晃**着来到对方身侧,出声询问:“我看这宝二爷,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也未必就是坏事。”陈恒评价道。
“他们家真能没事?”柳湘莲的见识,是天天跟着陈恒锻炼出来。看问题的角度,远比宝玉要深入的多。
“昨夜听岳父说,长安节度使并未放水溶等人入关。宝玉稀里糊涂捞下这份功劳,他们这一房的安危,倒是不用担心太多。”陈恒并未将功劳都捞在自己身上,此事能成,归根结底还是贾家先祖起了作用。
柳湘莲闻言,不住点头过后,亦是露出几分感伤。既有对儿时玩伴家中发生巨变的感伤,亦有对本家安危的担心。
自打回到京师,柳湘莲还未回去柳家一趟呢。想来他在暗处,也听闻到不少不利本家的传闻。
“我听说……”见柳湘莲还要开口,陈恒微微转过头,就见对方在半斜的艳阳下,担忧道,“在先皇宾天时,戴相其实自尽未成,正被陛下囚禁……”
“嘘。”
左右虽是遮掩的花草、假山,陈恒还是抬起手指竖在唇边。隔了一段距离的廊外,正有一对女仆俏声走过。陈恒默声摇头,示意此等事不好在此言说。又拉着柳湘莲,走入花丛小径。
……
……
回府的路上,宝玉挑起车帘,端详着京师的古道街景。许是国葬期间,又许是少了薛蟠、冯紫英这样声色犬马的勋贵子弟陪伴。今时今日的京师里,少了些宝玉喜欢的热闹。
百姓还是照常过着,走货郎挑着扁担穿行其中。南来北往的旅客,在宝玉穿过之时,冒出一句句迥异的家乡话。声调由远至近,由近至远,叫人发出微妙的感慨。
宝玉看上一阵,才放下帘子,开始闭目养神。等到赶车的家奴通告,宝玉才惊觉自己已经到家。
快速穿过大门,轻步疾行下,宝玉来到贾政的书房。在门口侯了一阵,才听到他爹的通传声。
掀起帘子的宝玉,独身走入堂内。见到贾政负手站在敞开的窗前,他老老实实行礼道:“爹,妹夫他说不方便来。”
稍后,又把陈恒的原话,原原本本的说给贾政听。后者听完,沉默许久,才摆摆手,意兴阑珊道:“知道了。宝玉,这件事,你做的很好。”
宝玉已经许久没听过贾政的夸奖,可偏偏他又听出贾政语气中的无奈和苦涩。宝玉留了个心眼,想到陈恒跟贾政之间的哑谜,便出声问道:“爹,可是家中要发生什么大事?”
没想到这傻儿子,也有机灵的一天。贾政十分意外的侧过头,想了想,还是笑道:“咱们家能有什么事,你只管去老太太那儿玩耍。再过几日,你媳妇就要回来。切不可再惹她生气,夫妻间和和美美才是真……”
见贾政又要唠叨,宝玉心底马上犯怵,又听贾政此刻的语气十分柔和。他才忍不住眨眨眼,觉得他爹今日怎么变了个性子。
“去吧去吧,老太太大病初愈,切莫让她劳神伤心。你说些好听的话,记得别打扰老太太歇息。”贾政摆摆手。
怎么还把我当孩子看,宝玉露出愁容。可贾政难得对他和颜悦色,宝玉只好道:“孩儿省的。”
出了贾政的书房,宝玉直奔荣禧堂。贾母一见宝贝孙子从外头回来,忙笑着将其拉至身前。询问起宝玉,今日他爹交托的事情办的如何?
宝玉岂会妄言,只挑着些街上好玩的事情,又拿来逗老太太开心。人上了年纪,哪有没病没灾的。贾母知道自己这身子,只要宝贝孙子陪着,就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两人说上一会闲话,就碰上三春入内给老太太请安。说来也是奇妙,时至今日,三春年岁都是不差。除了贾迎春因为孙家儿郎之事耽搁外,连剩下的两春都未嫁出去。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有何种隐情,还是此刻的各家勋贵,人人自危。
宝玉未觉有疑,只想着一众姐姐妹妹,还能像小时候那般玩乐,真是件极好极好的事情。
一群晚辈簇拥着贾母玩闹上半天,临到晚饭时刻,宝玉见还未见到琏二哥、琏二嫂的身影,半是奇怪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怎么我们家的千里眼、顺风耳一日都未瞧见。”
贾母就喜欢宝玉这张能说会道嘴,忙笑道:“他们夫妻俩最近成天喊忙,也不知道神神叨叨些什么,整日都不见人影。你姨妈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凤嫂子都没时间过去一趟。”
“太太真是说笑了。这么显威风的时候,我那好嫂子真没去?”宝玉听的大为吃惊。
“可不是嘛。”贾母又看向一旁的探春,怜惜道,“还是这丫头懂事,在旁帮了你娘不少忙。”
“……”宝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跟探春对视一眼,又起身谢过妹妹对自己娘家人的照拂。
见宝玉这般模样,探春倒是一慌。忙让过半个身子,嘴上嘟囔道:“都是自家姊妹兄弟,二哥哥这是为何。”见宝玉只顾着傻笑,探春又对老太太无奈道,“二哥哥到底是长大了。果然还是老太太见识高远,知道放二哥哥出去历事一番。”
老人家就喜欢听夸奖晚辈的话。又是自家孙女开口说的,到连自谦的功夫都省了。贾母乐呵呵道:“也不盼着你哥有多大出息。能知晓些事情、学些本事,将来等你们出嫁了,给你们撑个娘家来,你们也有个傍身后路。”
一番话,说的三春神色各异,只有宝玉在旁掰着指头,数起宝钗回来的日子。
……
……
陈恒在家呆了几天,替岳父检查过林珏的功课。就挑了个日子,朝宫里递了面圣的折子。赶在某日的早朝过后,陈恒被李贽召至宫中对话。
今日韦应宏到不在,只有太子李贤作陪。陈恒入殿时,便瞧见李贤坐在御座下的首位,身后站着一个正朝自己挤眉弄眼的李俊。
陈恒上前先见过礼,又向李贽禀明来意。得知这位臣子还是一心想回松江去,李贽也未出声阻拦。只笑呵呵问着是林如海的意思,还是陈恒自己的意思?
这种黑锅,岂能让岳父替自己背着。陈恒自然再三声明,表露自己的心迹。李贽点点头,许是今日心情不错,他竟然开始考教起陈恒的学问。
“今日早朝的热闹,你如今不是朝官,没赶上这事。”李贽对着李俊道,“俊儿,你来给陈大人说说,也让陈大人答一答你心中的疑惑。”
陈恒不敢迟疑,连忙供着手听完李俊的讲述。原来今早的朝堂上,首辅韦应宏跟曹廷受发生一场辩论。说的是‘法不责众’之事。
这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历代名家圣贤都有各自的解读。但面对现实里上级抛出的考题,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更要看清自己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这样的辩论,显然是为了之后处置勋贵做铺垫。韦应宏手握相权,理应要考虑朝堂的稳定。这是首辅的职责,亦是皇权对其的默许。他的立场自然不用明说,肯定是法外留情的调调。
曹廷受未必就不知道其中奥妙,也清楚大案发生后,对朝局的动**影响。可他有意入阁分割相权,这个关键的时刻,要是表现的跟韦应宏一个鼻孔出气。难免会造成首辅、次辅同声同气的政治寓意。
这肯定是李贽无法接受,也是曹廷受要竭力避免的局面。你瞧,政治的妙处就在这里。抛开事情的对错不论,每个人都要先要讲自己的立场。
陈恒的立场呢?自然是要跟着韦应宏走。这位是文臣领袖,只要陈恒不想做个孤臣,就不能让自己自绝在韦应宏面前。加之此事上,韦应宏的观点确实跟自己相同。陈恒自然要替其好好发声一番。
一通法理跟伦理的辩词过后,李俊才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可看李贽和李贤的神色,显然是明白陈恒的真意。
今日殿上都是李贽的认可之人,听着陈恒的话,深感意犹未尽的李贽说起话来,也不藏着掖着。他直接问道:“听说你之前提过四理之说,今日借着这个机会,你也给朕讲讲此义。”
陛下果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陈恒心底惊呼一声,忙起身道:“臣遵旨。”
稍作停顿,将心中的思绪缓慢整理。随着阅历的不断增加,陈恒最近确实确实有些新的感悟。他借着茅大庆以身救人的行径,论述了‘伦理乃亲亲之和’的注释。
这句话是开宗明义的提纲,在座三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陈恒倒不必过多叙述。只从伦理跳到学理上,陈恒费了不少心思讲述其重要性。
这段历史,陈恒旁引先秦至汉朝的历史。以始皇和汉高祖为两个节点。依次讲解了从学理到法理、治理的妙用。
“昔秦皇废分封设郡县,以集天下之力。方能修长城,征百越,开巴蜀,权制天下。高祖广封宗室为王,虽初定大汉社稷。却也导致各地藩王纳贤招兵,武帝登基时,更是叛乱不断,此乃当时之祸也。”
“是故武帝之后,尊儒术罢百家,此为学理之用。殿下……”陈恒对着求问的李俊继续道,“我朝疆域辽阔,百姓千千万。殿下如何得知上门求官的士子,孰优孰劣,孰对孰错?”
“看品行、看才学?”李俊问道。
这个答案刚说出口,李贽和李贤就皱紧眉头。显然对于孙子死读书的劲儿,很不满意。
陈恒却不好表露太多心思,只好继续讲述道:“夫子、荀子、诸子都为饱读诗书之人,品行亦是德高望重。为何不可大道同流,反而各辩春秋百年?”
李俊听懂了,所谓立场之难、见识之别,只在陈恒的三言两语中道清一二。他马上举一反三道:“陈大人的意思是,独尊儒家是为学理,为朝廷的治理铺路?”
“然也。”陈恒点头,“天下之士,各有不同出身、品行,才学更有优劣。如何颁布一套行之有效的学识、律法,以形成天下共识,朝廷治理天下时才能事半功倍。”
“上古时,人心淳朴,交通不便。是故周王分封天下,以全小国寡民之便。然春秋五百年之乱,可见分封诸王之后,人心思变,各有反复。非其先人不为贤者,实乃后世子孙手握权柄,自生反意。”
不要去考验人性,就跟不要随意试探下属的忠诚一样。一旦开了口,可能就是场不该有的兵祸。
所以翻开史书万千,潜藏在其中的,都是围绕一个权字。为了避免地方割据,就要加大中央集权。那要加大中央集权,涉及到的统一价值观和选贤任能的统一标准,就是重中之重。
不然上下级之间对同一件事,都选择固执己见、各执一词。一场嘴仗打到中央来,吵架的文书来去一趟数月,岂不是增加治理成本,白白耗费国力?
都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寓意,那如何让朝廷下派的官员,都有清晰的共同价值认知呢?如此才是武帝遵行董仲舒之法的原因。庸才不好点拨,贤才更难管束。要治理如此庞大的帝国和数万万百姓,难在一个标准和共性。
秦始皇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是为此做准备。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是为此做准备。
这是一条可以追溯的学理脉络,亦是从这条学理脉络开始。每一个大一统的王朝,都在这条标准上添砖加瓦。因为中央集权跟大一统,本就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大一统之后,要是瞎搞什么分封制,那就是胡闹。纯粹是拿着上古的国情,吹嘘当时的小国寡民。如今的国情,百姓数百倍于商周,光前明嘉靖、万历时期,统计的人口就有五亿之多。各地优劣不同,百姓生计亦不同。
岂可吹古薄今,只一味的强调选贤任能。如何选,何为贤,又不去言明标准。
“所以学理之用,就在于教化亲亲之和。江南之民此生未到过西北之境,如何劝其为西北之危难,为家国社稷抛生忘死呢?因亲亲之和,纵观天下便都是故土、故人。”
这样的论断,在一个过分追求圣君贤主的时代下,无疑是超前的。尤其是在各家大儒,都在吹汉武贬始皇的功绩时,甚少有人去了解两人背后的治理深意。
这,既需要超人一等的眼界和学识,更需要纵观古今的大胸怀。其后,陈恒继续拿着刘邦的例子举例。治春秋的士子,就是这点好。对历史典故,俱是信手拈来。
“殿下觉得,汉高祖为何杀完异姓王后,又不断加封刘姓子弟。是他不懂藩王之难?还是他对后世子孙之爱,信任有加?”
这个问题,宛如一击重锤,直接砸在李俊的脑海里。过去照本宣科的读书日子,一直让他未能明白其中真义。如此来看,刘邦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头缺乏足够多的治理贤才。
看到李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陈恒就在李贽和李贤欣赏的目光下,继续道:“就是因为缺少人才选拔的制度,所以他才不得不选贤为亲,举才不避内,所以才有后世诸多乱象。可当真如此吗?”
“五百年春秋战国之乱,岂会是贤才不够。诸子百家的门生,还在天下奔走。黄老之说的学生,亦在窦太后身边待过。可是说到治理天下,大家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以形成天下共识,致使朝野纷争不断。此等学理之乱,更胜唐时牛李党争。
后者困在一个利字,前者着泥与学派之别。后者乱一时,前者乱一世。人心一乱,天下自然难以安定。”
陈恒的讲述,已经接近尾声。其一是之后的内容,不好在殿上明讲。其二是他自己也需要更多的人生经历,要迈过千山万水之后,才能得到返璞归真的真知灼见。
等到陈恒停顿许久,临敬殿内的气氛,还在久久的沉默中。李贽已经十分高看陈恒的才华,事实上,作为一个君王,见到最多的就是自比范公、王相的才子。
可陈恒的优点,与这些人比起来,实在是优秀的过分。这份优秀不在于吟诗做赋,而是他的眼界和胸怀,以及对朝廷时政的研判。
“俊儿,你跟着陈大人一起去趟松江治学。什么时候学成,什么时候回来。”李贽突然拍板道。
陛下怎么知道我今日来,是想请辞提早回松江?陈恒有些诧异。
李俊也是意外的很,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出宫游学之日。当下就兴奋道:“孙儿遵旨。”
李贤一看他的神色,就颇为苦恼道:“让你跟着陈大人,是过去好好读书。且不可胡作非为,终日怠惰……”许是不放心,李贤又对陈恒叮嘱道,“这孩子自小顽劣,陈大人管教起来,不必忌讳我的颜面。玉不琢,不成器。只盼着俊儿能跟着陈大人学些真本事!”
这两人一起吩咐,陈恒不敢迟疑,只好勉力答应下来。
临到出了宫,陈恒的身后,已经跟了条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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