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吊丧
1
孟府的灵堂虽然俭朴,却不失庄重。凡浩在为父亲搭灵棚时很费了一番心思。父亲操劳一生,凡浩不想让父亲走得太寒酸。但父亲又留下话来,要后事从简,所以又不能过于铺张,加之此时确实银根吃紧,矿上的工钱还没有发出去,凡浩在父亲的后事上也就精打细算。凡浩与母亲商议之后,吩咐管家老蒯,只停一七,第七天的头上就为父亲下葬。
凡浩忙碌一夜,第二天上午和凡华身披重孝跪在父亲的灵前时,就已经感到筋疲力尽。
这时外面有人报:周大人到——!
周学熙走进灵堂,在孟熙臣的灵前行礼。凡浩带着凡华和家人过来向周学熙谢礼。周学熙扶起凡浩和凡华,不住地摇头叹息说,孟大人,可惜啊……凡浩对周学熙说,周大人,家父这一次从官府大狱出来,全仰仗您从中斡旋,我还一直没顾上去您府上道谢。周学熙说,不必客气,等事情料理完了,找个时间,我们再详谈。
周学熙说罢就告辞走了。
此时酒腻子正背着一口袋高粱和兰兰急急地走在山路上。酒腻子知道,女儿兰兰不愿让自己去孟府吊丧。但他一路上对兰兰说,不管怎样说,我也要去孟老爷的灵前辞一下行,这以后,孟老爷就要作古啦,作古你懂不懂?兰兰嘟囔着说,您如果真替孟老爷想,就该带着人在井下好好干活儿,现在矿上的事才最要紧。酒腻子有些哽咽地说,你就别劝我了,孟老爷对咱冯家……恩重如山哪,这种时候,我不去孟老爷的灵前哭几声,对不起他啊。兰兰哼一声说,可您背着这口袋高粱干什么啊?酒腻子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是我为孟老爷尽的一点孝心啊,等入殓时,把这口袋高粱放在孟老爷的寿材里,这就是路上的干粮,孟老爷到了那边才不会挨饿,唉,这还是临时找了一件你的旧衣裳,赶着缝了这么个口袋。
兰兰又看了一眼父亲,小声嘟囔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酒腻子和兰兰赶到孟府时已是将近中午。酒腻子扛着口袋正要进孟府大门,却被门口的家人拦住了。家人看一看酒腻子肩上的口袋问,您是来……?酒腻子说,来给孟老爷吊丧的。家人说,可您这口袋的颜色,怕是……不能背进去。酒腻子看看自己的口袋,这口袋上确实有一抹水红色。于是瞪大眼说,这是我特意给孟老爷背来的,你们嫌颜色不对,就给我找个白口袋来!兰兰赶紧过来说,爸,您就先把这口袋放外面吧。酒腻子立刻说,那可不行,放在外面丢了咋办?兰兰说,门口出来进去这么多人,丢不了的。酒腻子又想了想,只好把高粱口袋从肩上放下来,在大门外找了一个墙角放好,然后一边回头看着一边走进孟府大门。
酒腻子走进灵堂,一看到孟老爷的画像立刻泪如雨下,扑倒在灵前失声痛哭起来。兰兰也在一旁随着落泪。这时老蒯走过来,搀扶起酒腻子说,老哥哥,起来吧。酒腻子哽咽着说,我背来一口袋高粱米,等老爷入殓时,给他放到寿材里……
兰兰的眼睛在灵堂里四处找寻,终于看到,凡浩正跪在旁边的角落往火盆里烧纸,于是走过去,看看身边没人注意,掏出两个煮熟的鸡蛋塞给凡浩,小声说,凡浩哥,我来烧纸,你
快吃了吧。凡浩摇头说,我……吃不下。兰兰说,吃不下也得吃,身子要紧啊。说着把两个鸡蛋拿过来,在手里一碰剥掉皮,把其中一个塞进凡浩的嘴里。凡浩勉强咽了,有些噎。兰兰朝身边看了看,连忙又端过一碗水来递给凡浩。
凡华看见了,过来说,哥……我也饿了。
凡浩从兰兰的手里拿过另一个鸡蛋,递给凡华。凡华接过来立刻塞进嘴里。兰兰又掏出几颗山里红,塞到凡浩手里说,把这个吃了,可以败火。凡浩接过来,点点头。兰兰又说,凡浩哥,我一会儿就回去了,你千万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啊!
这时外面又有人报:蔡老爷到——!
凡浩没再说话,看看兰兰就去前面了。
2
蔡宣霖带着美娟走进来。
蔡宣霖一早准备来孟府吊唁,原本是不想让女儿美娟一起来的。美娟毕竟是孟府还没过门的媳妇,蔡宣霖觉得,这次虽是孟府大丧,女儿去孟家露面也不太合适。但美娟执意要去。美娟说,孟老爷这些年一直很疼爱我,终究是最后一次了,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去吊祭一下呢?蔡宣霖拗不过女儿,只好让她一起过来了。
蔡宣霖带着女儿美娟到灵前行过礼,又到孟夫人跟前说,大嫂,节哀顺变吧。凡浩过来说,蔡伯伯,这次家父出狱,多亏你去周大人那里说话。蔡宣霖说,自己人就不必客气了。然后又说,哦,这是美娟。凡浩看到美娟,垂下眼说,蔡小姐好。凡浩虽与美娟并不相熟,却也早就知道这位蔡家小姐。只是听说父亲曾与蔡家订下过儿女婚约,这些年才一直故意回避与美娟见面。蔡宣霖看一看凡浩,又看看美娟,然后说,凡浩啊,恐怕你还不知道,其实这一次的事,都是美娟啊……美娟立刻向父亲示意。于是蔡宣霖说,好吧,以后再慢慢细说吧。接着想一想,又说,凡浩你过来一下,我要跟你说句话。
凡浩跟着蔡宣霖来到一边。
蔡宣霖说,我想……再看一下你父亲,这毕竟是最后一面了,我们可是……几十年的交情啊。凡浩点点头,就带着蔡宣霖和美娟来到后面。
孟熙臣的尸体停放在后面的灵棚里。凡浩引着蔡宣霖父女走过来。管家老蒯轻轻将盖在孟熙臣身上的白布单掀起一角,露出孟熙臣苍白的脸。蔡宣霖看了看,泪水就涌出来,颤抖着声音说,士林兄啊,你我今生……就此别过了,你……路上好走啊……
老蒯在一旁提醒说,蔡老爷,当心眼泪,别掉在老爷身上。
蔡宣霖点点头。蔡宣霖当然懂得,按滦州人的说法,眼泪落到亡者身上,会影响亡者的来世。这时美娟一直在旁边仔细端详孟熙臣的脸。蔡宣霖向女儿示意,美娟就跟随父亲走出来。蔡宣霖一边走着一边问凡浩,后面的事,怎样打算?凡浩说,家父临终留下话,要丧事从简,出殡的执事仪仗都不用,可是……话虽这样说,我也不能让他老人家走得太寒酸了,就停七天吧,墓地是早已准备下的,正让人赶修,再有两天也就完工了,现在只还差一筒石碑,我赶紧让人凿出来就是了。蔡宣霖点点头说,嗯,如果还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凡浩说,谢谢蔡伯伯。
这时家人陈三走过来,对老蒯使了个眼色
。老蒯连忙跟着陈三来到前面。酒腻子正等在灵堂外面。酒腻子见老蒯过来就说,大少爷太忙,就不打招呼了,我带来一口袋高粱,告诉大少爷,等老爷入殓的时候一定要放进寿材,这可是多少年传下的老例儿,要不老爷到了那边要挨饿啊。老蒯点头说,行,我这就让人把口袋扛进来。
酒腻子来到大门外,突然发现一头**青骡子正在啃吃这口袋高粱。此时高粱已从口袋里流出来,被这头骡子吃得所剩无几。酒腻子立刻过来拉住骡子的笼头,朝四下看着问,这是谁家的骡子?谁家的——?!一个胖马夫走过来说,怎么回事,骡子是我家的。
这头骡子是蔡府的。刚才蔡宣霖父女进孟府吊唁,胖马夫等在大门外,往槐树底下一靠就睡着了。骡子溜了缰,才过来吃了高粱。酒腻子看看这个胖马夫说,你家的骡子怎么可以随便吃别人家的高粱?胖马车眨眨眼说,这口袋高粱扔在这儿,你怎么能证明是你的?
兰兰走过来,看看这胖马夫问,这话是你说的?说罢拉起马车就走。
胖马夫一看急了,赶紧扑过来阻拦,哎——你……你要干吗?兰兰对他说,这辆马车扔在街上也没主儿。胖车夫说怎么没主儿,这是我们蔡府的!兰兰看看他说,你说是你们蔡府的?你怎么能证明是你们蔡府的?胖马夫一下被问住了。
这时美娟从大门里走出来。
美娟问,怎么回事?
胖车夫气哼哼地说,小姐,咱的骡子吃了几口他们的高粱,他们就不依不饶了!酒腻子一听更来气了,刚要说话,兰兰伸手拦住父亲,走过来说,吃了几口?你知道这是什么高粱吗?胖车夫哧的一笑说,什么高粱,难道还是金的银的不成?
美娟说,好吧,你说个价儿,我们赔就是了。
兰兰上下打量了一下美娟,说,你说……赔?
美娟说,一两银子,够了吗?
兰兰说,二两。
美娟说,好吧,就二两。
胖车夫立刻在一旁说,小姐,她这是讹人!这点儿破高粱怎么值二两银子?!
兰兰说,三两。
美娟说,你刚才已经答应了,二两银子。
兰兰说,我又改变主意了。
美娟说,好吧,是我的骡子吃了你的高粱,就三两银子吧。
胖车夫立刻在一旁急赤白脸地叫,小姐——!
兰兰冷笑一声说,我又改变主意了。
兰兰说着,突然掏出一支飞镖,嗖地朝那头骡子甩过去。骡子的耳朵立刻被削去了一半,一股血顿时冒出来。胖车夫连忙扑过去,心疼地抓住骡子的耳朵,回头瞪着兰兰嚷,你这人……干吗伤我们的骡子?!兰兰说,我不要银子了,我要让这头骡子记住,偷别人的东西,是要受惩罚的。美娟笑着点点头说,这位小姐,不光是我的骡子,我也记住你了。
兰兰说,好,那你就记清楚,我姓冯,叫冯兰兰!
这时蔡宣霖从孟府大门里被管家老蒯送出来。蔡宣霖走过来,看看自己的马车,又看看兰兰和酒腻子,回头问女儿美娟,怎么回事?
美娟说,没什么,爸,我们走吧。
说着,就上了马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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