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夜、尿裤子

我突然回忆起去年刚入冬时发生的一件事情,一件非常小的事情。

那天正赶上轮到我做值日,我扬了二正提着桶去打水。走到水房门口,刚巧看见大刀的背影。他的左手不太老实的搭在一个女生的肩膀上,一只耳朵里塞着随身听的耳机,低着脑袋,头几乎靠到女生的头发稍,右手咸贴贴的指着女生手里举着的磁带歌篇问:“这个字念啥呀?”

女生小声回答一句,我看不着她的脸,只觉得嗓音有些熟悉。大刀似乎感觉到身后来人了,下意识扭头瞅了我一眼。我挺怕他,不敢对视,迅速将目光闪避开,钻进水房里去了。

接水的工夫,外面响起了一串脚步和阵阵嘀咕,等我从水房里出来,大刀和他搂着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影踪,一个平时总和大刀混在一起的小子冷不丁拽住了我,用威胁的口吻说:“就当啥也没看着,别瞎鸡巴往外白话,听着没?”

我被他唬蒙圈了,愣在原地没回应。他又嚣张的拍拍我脸颊以示恐吓,哼哼唧唧的走了。直到回家我也没咂么出滋味——这小子到底啥意思啊?

隔天,我照常上学,并没有任何人来找我麻烦。下午体活课,女班长肖宁却趁人不注意给我拉到操场角落,刻意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问我:“你昨天都看着啥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昨天?怎地了?”

肖宁的眼珠子贼溜溜的朝四下里扫了扫,才接着质疑道:“装什么傻?”质疑过后继续咄咄逼人的提醒,“昨天放学以后,水房门口!”底气却莫名弱了许多。

我终于恍然大悟:“大刀搂那个女生原来是你呀……”

肖宁浑身一哆嗦,马上急了,咬牙切齿的阻止我后面的话:“闭嘴!”继而生硬的学着小混混的腔调警告我,“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把你嘴给我管严了,别出去啥都说。”

这个节骨眼上,才彻底看出我的情商确实超级低了。我以为同在一个班级,即使算不上好朋友,也是照外人更亲近的同学,开开玩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嬉皮笑脸的胡诌了一句:“哎我去,你和大刀……搞联系啦?”然后装腔作势的从喉咙中发出一连串夸张的干咳。

很显然,在肖宁的心目中我并没资格跟她胡扯,而且我严重的侵犯了她的禁忌。她狠狠拉长了面孔,充满敌意的说:“你给我闭嘴,信不信我找人打你?”

我尴尬的停止了咳嗽,盯着她涨得通红的脸蛋不知所措。

八成是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肖宁冷冰冰的扔下一句:“你等着吧!”然后一扭头走了。

当时,我因为这件事惴惴不安了许久,生怕肖宁会勾搭大刀一伙人找我麻烦。不过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她并没有这么做。慢慢的,我把这个不太愉快的小插曲抛诸脑后了。我也再没有看到过肖宁与大刀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倒是撞到过大刀跟其他好几个女生勾肩搭背腻腻歪歪。

而肖宁,则继续除充当着陆老师最贴心的学生,行使着班长的职权,甚至带起三道杠隔三差五跑到少先队大队部协助辅导员老师开展一些全校范围的工作,绝对高调。

直到亲眼看见肖宁混在一群人中间的时候,我仍不敢相信,找我茬的坏人当里居然会有她一份。我甚至软弱到希望肖宁能看在同班同学的面子上,替我说句好话,让大刀放我一马。

然而,她并没有如我所愿,她的目光刻意的闪避着我。

大刀继续不干不净的吐着垃圾话,右手不时高高扬起,作势打我的样子。我下意识退缩,却被拽住了脖领子。

大刀看我窝窝囊囊,戏谑道:“嘿嘿,你怕啥呀?我又没打你。想跑啊?你家住哪我都找得着,信不信我天天堵你去!痛快地,钱带来没?”

我没回答,昨天晚上往书包里揣钱被小明阻止了,想给也拿不出来。不知所措之际,小明竟然从我背上摘下书包,稳稳当当拉开拉链将手伸了进去。

大刀见状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抓着我的手明显松了下来。他身后那群人也开始阴阳怪气的起哄:“抢钱喽!抢小孩儿钱喽!”

大刀扭过头假正经的制止:“瞎说啥?瞎说啥?这是我弟弟,知道不?”

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小明猛地抽出了齐晓亮送我的那根板凳条狠狠地抡了起来。板凳条上的钉子破着风朝大刀脸上砸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而大刀不愧是常年斗殴的痞子,冒出一句:“哎我操!”条件反射般的向后一缩头。钉子擦着他眼角划过,同时蹬出一脚踹在我大腿上。

我站立不稳,连退两步,小明疾声提醒:“快跑哇!”

此情此景还用得着他告诉吗?我的双脚已然悠了起来。

大刀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否则肯定要在混混界沦为笑柄,威信扫地。他怪叫着:“小逼崽子,给我站住!”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他的话,不管不顾地冲出了胡同。虽然不是大马路,可正值上班高峰,来来往往的自行车不少。我慌不择路,结结实实撞到一辆中年阿姨骑的二六斜梁上。伴随着阿姨“妈呀妈呀”的惊呼,我摔了一个七荤八素,嘴唇磕在车把上顿时觉得找不着北了。

我想站起身,却和自行车缠到了一起,借着我挣扎的功夫,大刀追了上来,照我后背就是一顿猛踩。我索性抱着后脑勺蜷缩在地上任他摆布。身体早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可我的心里却暗暗燃起了一团火焰:“今天只要他打不死我,我就一定杀了他!杀了他!”

骑车的阿姨呲牙咧嘴爬了起来,来不及抱怨便看见大刀不要钱似的踢我。也许是她生**管闲事,也许是不忍一个孩子挨这么狠的揍,于是挺身挡在大刀身前:“行了,别打了!你是哪个学校的?这么小岁数这么狠,打死人不用偿命啊?”

大刀眼珠子都红了,驴行霸道的给阿姨撞个趔趄:“起开!”反手又重重的推了一把。

阿姨猝不及防再次倒地,一位不知是否和阿姨认识的叔叔冲上前,愤怒的勒住了大刀的脖子将他揽在怀中:“兔崽子这么混!你是学生吗?”

大刀再生猛终究是个孩子,力气比不过成年人。他手刨脚蹬了一阵终于放弃抵抗,嘴上操天操地的分不出是在骂摁住他的叔叔,企图拉架的阿姨还是躺在地上的我。

四周已经陆陆续续围上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可谁也没想到,事态并没有随着大刀被控制而停息。已经失去理智的我一骨碌爬起来,随手抓住个东西便向大刀捅去。说是迟那是快,大刀捂着肋叉子惨叫一声顿时瘫软。

夹着大刀的叔叔也愣了,围观众人更是惊叫连连。因为此刻,大刀的肋下正扎着一根自行车辐条……

在派出所接受处理的时候,我的思维虚空如也,别人问什么便木讷的回答什么。包括肖宁和大刀之间的暧昧关系不假思索的和盘托出。恍惚中,我只记得陆老师冷漠的板着面孔不承认我是她教出来的学生;马主麻上蹿下跳的质问我为什么要用暴力手段处理同学之间的矛盾;接到消息赶来的我妈很久数落我为什么不让大人省心;大刀他爸指着我鼻子威胁不赔钱就弄死我这个小逼崽子;还有痛哭流涕的肖宁,委屈的解释着这一切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万幸,大刀的伤势并无大碍。自行车辐条仅仅贯穿了他肋下的一块软组织。然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大刀他爸也绝非善类,一会三万一会五万的管我妈讹钱。

旁边一个老警察说不出安的什么心,阴阳怪气的扇阴风点鬼火:“我告诉你啊,别以为小孩打架没啥,造成伤害一样得负刑事责任。今天这事你们现在能协商赔偿赶紧协商,商量不了我们得立案,这小孩不能走了!”

别看我妈平时在家瞪个眼珠子挺横,可毕竟是个女人。面对大刀爸的不依不饶和老警察的旁敲侧击完全失了主心骨。有心花钱了事,对方张口闭口几万几万的怎么可能掏得出来?

谈到钱,陆老师和麻主任都不吱声了,一起冷眼旁观。我妈继续试图用赔礼道歉的方法博取对方原谅,说什么小孩在一起哪有没摩擦的?握个手以后还是好朋友,这次的医药费我们出之类的软话。看着我妈低三下四的求情,一股耻辱感直冲脑仁。我忍不住大吼道:“妈,他们抢我钱还打我,咱凭啥赔他钱!你别管我,让警察枪毙我吧!”

我妈见我如此冥顽不灵,喊了一嗓子:“闭嘴!”又回手打了我一把掌,不重,但很疼。

我拼了命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至少不能在大刀父子面前哭。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见大刀哂笑着冲我摆出个口型:“你那么猛谁敢抢你钱呐……”

就是这个表情,使怒火再次焚烧了我的理智。我用牙咬死这个人渣的心都有,发疯似的冲大刀扑去:“操你妈,你敢说你没抢钱?

上次砸二头家玻璃时审过的我那个小警察一把拽住了我,八成也是实在看不过眼,插了一句:“你好好说话,别动手。要是真抢钱那事咱们肯定立案!”

没想到老警察马上厉声反驳道:“抢钱?屁大点小破孩抢什么钱?能抢多少钱?够立案的吗?就是打架伤人!”

小警察无奈嘟囔了一句,不再接茬。刚想再说点什么稳定一下我的情绪,话到嘴边却忽然改了口:“这……这孩子怎么尿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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