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扬州,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去年冬天是个罕见的暖冬,断断续续才下过几场雪。都不大,下过一、二日就是晴天。
到了早春的白日,天气越发暖和起来,行人若是疾走半里地,甚至还会冒汗。可等到晚上,温度又会回到严寒。
这样的天气,莫说是女人、孩子,就算是男人也要注意防寒。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各家各户老人病故的高发期。
月初,陈丐山还得过一场风寒。爷爷这个岁数,不免让家里的晚辈担心。好在农家人的身体壮,去年的大旱也没操劳到这个老头。吃过几方陈恒从徐师求来的药,陈丐山的身体好得还比一般人快些。
平静的生活中,唯有这么一点波折。陈恒的日常,还是投身在充实的复习中。
今年六月,他就要投身参加院试。只从时间上来说,留给备考学子的空闲已经相当紧张。好在陈恒往日够刻苦,眼下倒是能按部就班的学习。
书院虽未开学,可夫子们布置起功课,倒是勤快的很。
早晨把功课做完,陈恒在家里吃过午饭,就将作业都装进书箱,带着信达离开家。他们今天跟薛蝌等人约好,一起把最近这段时间的功课,带到书院给夫子们批阅。
半道上汇合的四人,相互打趣一番,就结伴赶至书院门口。才走进大门,他们就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四周俱是神色凝重的流民,她们的人数已然不多。更多的流民们,早在一月就被陆陆续续送到各县中。
陈恒年龄最小,胆子又最大。拉着走廊上一位赶路人询问,才知道有人,在昨天夜里死了。
四人听到这个消息俱是一惊,他们在这些流民身上投入了许多心血,赶忙朝着亡人的房间赶去。
说来也是巧,这位刚刚过世的陌路人,正住在陈恒他们的寝屋中。四人推门而进,就见到不少人聚在房中。除了不少女流之辈,还有贾雨村、金慎之等夫子在。
大家都没说话,几个夫子瞧见陈恒等人进来,只冲着学生们点点头,又把目光看向中央的徐堇侯。
四人才站定,宝琴跟英莲就走到薛蝌、陈恒的面前。薛蝌看着妹妹的忧色,忍不住低声道:“妹妹,是怎么回事?”
“水姨昨天还好好的,也没见她说自己不舒服。”
宝琴也很是困惑,如今林姐姐家里事情多,能来的机会很少,韦氏姑侄俩又远在京城。从去年年底开始,书院里许多事都是宝琴跟着谢氏协理。几番操劳下,让这个明媚大气的女孩,也添了许多倦色。
怎么会是她?陈恒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暗暗吃惊,赶忙跟宝琴打听内情。
“是不是有问题?”江元白看着徐堇侯检查的如此仔细,压着声音说出自己的疑问。
“应该不可能,先等夫子检查完再说。”等宝琴解释完经过,知道水姨是突然亡故后,陈恒摇摇头,他想的还要多一些。
老人身体本来就弱,又是碰上灾年逃难。水姨能一个人带着小孙子逃到扬州,已经十分不容易。这样的季节里,想来是身体撑不住,才会导致如此结局。
他转头看向抓着自己衣角的英莲,两人已是许久未见,少女脸上虽残留几分天真,此刻亦是红着眼眶神伤不已。
“水姨就睡在我隔壁。”英莲低着头,她很是懊恼自己昨夜没发现什么异动。
宝琴见这个傻姐姐说的糊涂,就替她给陈恒解释一句。原来英莲这段时间,跟水姨的关系处的相当好。大家虽是萍水相逢的落难人,可对彼此的境遇都十分感同身受。
英莲的母亲还未抵达扬州,水姨就常常关照这个苦难的女孩。毕竟贾雨村身份不便,除了每日过来询问一二,也不好跟长大的英莲过多接触。
陈恒默默听完,只抬起手拍拍英莲的手,示意对方先稳住自己的情绪。几人稍作等待,检查过的徐师对其他夫子道:“通知府衙吧。”
这句话一说,几个夫子都是长出一口气。他们最怕的就是水姨死的蹊跷,到时候跟外头掰扯不清楚。这才在通知府衙前,先让徐师检查过。
现在听到对方只是大限到了,贾雨村更是放松下来。他现在高升在即,更是职低权重的七品巡盐御史。重新步入官场的贾雨村,实在不想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我去跟府衙说。”贾雨村想到林家已经搬进府衙,立马出声道,“诸位且在此稍候,一会仵作检查过没问题。等事情盖棺定论,我们就给老人家发丧。”
他现在还是书院的学正,加之他的主意也中肯实际,众人无不点头同意。
贾雨村离去前,见到怯生生站在陈恒身边的英莲。也不知何故,走到陈恒的身侧道:“今早是英莲这孩子发现的动静,我看她吓的不轻,你回头帮为师开导开导她。”
陈恒也没多想,只在一旁点头称是。不过眼下屋内人多嘴杂,各人都有话说,陈恒一时间也顾不上英莲。
等到贾雨村去而复返,跟着他一并过来的府衙仵作,立马接手现场,开始检查起水姨的死因。
待府衙的仵作赶来检查完,确认无误后。贾雨村收下对方开具的文书,又让人将他礼送出门。
现在他们要头疼起水姨的丧葬之事,在书院里布置灵堂显然不可能。
几个夫子凑在一起商量半天,就请了门房王伯进来。他是个独身的老头,家里也没有别的亲人在。
夫子们想借他家的宝地一用,暂时给水姨布置个灵堂,可以让她的小孙子为其守灵。
王伯这个岁数,也不避讳生生死死之事,把夫子们给的银两挡回去。
“都是落难的苦命人,我就当做做好事,送她最后一程吧。”
一事毕,一事又起。讨论了灵堂的事情,那墓地可怎么办?夫子们还在屋外苦恼,替水姨整理遗物的英莲、春雁等人却发现了水姨藏在书柜中的遗书,她们连忙将遗书拿给屋外的大人。
“她还会写字?”贾雨村作为主事人,拿过遗书自然先要检查起字迹,再三确认无误后,才说道,“真叫人没想到。”
“上面写了什么?”金慎之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徐师就主动问道。
“都是她自己的家事。”贾雨村摇摇头,把遗书交到徐堇侯手中。
后者接过一看,上面清楚的交代了水姨夫家的祖上来历,现在还有几分亲戚,自家祖坟的位置、以及小孙子的生辰八字等等重要消息。
信末,水姨用娟秀的字体写道:如若病死他乡,且做一坟头就地安葬。孙子若有出息,就将她迁回祖坟。若是个不争气的,她索性就葬在外头,也无颜面回故土见家人。
见上面的亲人信息交待的如此详尽,徐堇侯知道必是对方亲手书写,只好叹气将信收好。
他作为一个医者,知道一些上年纪的人,是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那她的孙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送到养济院吧。”
“那边肯收吗?我听说里面已经人满为患。”
听着几个同僚商定,贾雨村又拿起另一封信,摊开一看,却被信的排头吓到,上面竟然写着现知府长女的闺名。
他快速的将信看完,才知道这个水姨跟黛玉还有一番交情。临走之际,只留下一串随身携带的佛珠手串,想托人转送给对方。
“舔犊情深啊。”贾雨村感叹一声,他这样的老油条,又怎么会不去揣测水姨,是想借此给自家孙子谋条生路。
他将此信给徐堇侯一看,又做主喊来陈恒,示意对方拿着这封信和佛珠,以后转交给黛玉。
这事倒不急,陈恒点头收下东西就赶紧告退,继续去屋里收拾水姨的东西。
衣服、被子等物,俱是不能要了。老人的随身物,到时也得放进棺材里一起下葬。
王伯家离得不远,棺材倒不用挑什么好的,几个夫子凑了点钱,直接买了个现成的,就装着人运到王家。
扬州城内有专门负责丧事的闲汉,布置灵堂什么的琐事都由他们负责。陈恒等人将水姨的衣物交给她的孙子,再旁的事情,已经轮不到这些晚辈多插手。
等到棺材运离书院,陈恒等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突遭此事,一时也不好找夫子们继续交功课。
他们跟水姨有些照面,但毕竟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此刻他们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两个女孩,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倒叫陈恒有些担心。
他给了薛蝌一个眼神,示意对方先带宝琴回家,泡点安神茶给自家妹妹喝一喝,让她好好休息一下。薛蝌心领神会,辞别几位好友后,立马拉着妹妹离开。
等江元白、钱大有也跟着离去,陈恒朝英莲问道:“你呢,今晚要不要换个地方住?”他也是担心对方,会被这样的突发事情吓到,毕竟她可是早上第一个发现水姨身故的人。
甄英莲的神色还有些发白,听到陈恒的关心,却迟疑道:“我能去哪里呢?”
是啊,这个丫头在扬州城里,还有什么去处呢?陈恒轻咳一声,“你别急,我去问问师母。”
陈恒说的师母,自然是裴怀贞的夫人谢氏。谢氏一听,立马对英莲做出安排,在后院中收拾出一间空房子,叫英莲晚上先睡在此处。又掏出一本老黄历,让她晚上放在枕头下,给自己压压神。
见英莲有了着落,陈恒也不便在后宅之地多待,起身辞别谢氏、英莲,带着信达就从书院匆匆离开。
“二哥,我们回家吗?”
见陈恒突然站在路中央发愣,信达有些奇怪道。
陈恒一摸怀中的佛珠,思考再三,只好无奈摇头道:“先去府衙吧。”
他不知道将此事告诉林妹妹对不对,可也清楚,要是隐瞒下来,等对方以后再知道,只会更伤心难过。
心思忧虑的陈恒带着信达来到府衙,他跟大门的差役还不熟,不敢上前贸然攀关系。只绕到府衙后门处,抬手敲了敲门环。
此处果然有下人看守,打开门见是陈恒,还有些惊奇道:“少爷,你怎么来这里了。”
“有点事。”陈恒笑了笑,被下人引进屋内后,他走到府衙后院的空旷显眼处,托人喊来黛玉。
林妹妹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带着雪雁见到兄长时,脸上的笑容是如此惹眼。
这两人刚一见面,黛玉就有说不完的话。
一会说着自己要跟着母亲一起出发去京师玩,一会说着自己过去玩个一段时间就会回来。
时而插上一句,兄长,你可别忘记妹妹的生日礼物。
陈恒默默听着,心中暗暗叫苦。对方心情如此好,自己真的要说吗?
只是林黛玉已经注意到兄长的反常,女孩不禁好奇道:“兄长,你今日有心事?”
“我……”陈恒正想改口,林黛玉却已经堵住他的嘴,“兄长,可莫要随便想个事情糊弄我。这样,才会叫我更难过。”
“嗯。”陈恒点点头,神情有些紧张道,“那我跟你说件事,你一会听完,不要太激动。”
见陈恒说的如此认真,黛玉也端正起神色,眨眨眼道:“兄长,你说吧。”
看妹妹做好准备,陈恒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串佛珠和手信,轻声道:“水姨昨夜过世了,她特意留了东西给你。信,我看过了。她说很感谢你这段时间,能经常找她聊天,听她诉苦。”
林黛玉听到这个消息,神色忍不住一楞,只呆呆的接过手信,在浓郁的晚霞中急切的打开。
眼见妹妹在专心看信,陈恒只好继续道:“水姨在信里说,这串佛珠是她从京师的寺庙里求来。逃难的时候,一直带在身边。
许是托它的庇佑,她才能一路平安抵达扬州。
现在想送给你,你若是喜欢,就当个小玩意儿放在身边,全当给你祈福保平安了。”
听到兄长一口气把话说完,林黛玉呆呆的点点头,脸上逐渐浮现悲伤之色。她的心思本就敏感,跟水姨虽只是萍水相逢,可这么久的接触下来,也算是有些交情。
“她这一生,太苦了。”她低着头,这样说道。
陈恒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有些懊恼,早知今日,当初的自己还会不会介绍妹妹去找水姨呢?
“你……不要多想。”陈恒实在不会安慰人,想了半天字眼,也只干巴巴的说出一句。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林妹妹豆大的眼泪,就控制不住落下来。
“兄长,别担心,玉儿没事的。”黛玉拼命擦去眼泪,反倒安慰着陈恒,“我就是心疼水姨。”
陈恒忍不住昂头一叹,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的性情。上辈子,有那么多人喜欢这位书中人,不就是因为她身上这份真挚的善良和美好吗。
若只是个没事喜欢哭哭啼啼、吃些飞醋的小姑娘,又怎么可能让男女老幼,都为她心动、感伤呢。
“小姐……”在一旁服侍的雪雁,看见黛玉不住的流泪,心中十分担心。可她这张嘴,还不如陈恒会安慰人呢。
“没事,燕儿,我没事。”黛玉知道这样呆下去不是办法,赶忙红着眼眶跟陈恒道,“兄长,我先回去了。后日,我就要跟娘亲启程去京师。你记得来码头送我,我有东西交给你。”
“好!”陈恒点点头。
……
……
这夜,林黛玉屋内的灯,一直亮到天亮。
第二日,贾氏知道此事后,发了很大一通火。觉得自家的女儿是如此不懂事,为一个陌生人就如此操劳身子。
贾琏知道此事后,也很是不理解。他到底是个公子性子,有心劝慰表妹,就道:“不过是个别人府里跑出去的丫鬟,死了就死了。她若是不犯点什么事,又怎么可能被主人家赶出去。表妹,你又何苦为这种下等人伤心?”
贾琏觉得林黛玉就是日子过得太好,才会为这种不相干的人哀伤。
可黛玉如今的性子,底子里还留着贾氏的痕迹,听到此话也发恼道:“二哥,我若不认识她也就罢了。可如今我知晓水姨的生平性子,倒是不能让你这般说她。什么叫犯点事给人赶出去?什么叫下等人呢?”
看到黛玉发明火,想着明天就要启程去京师,担心小姑奶奶到时不肯出发。贾琏赶忙给小姑娘道歉,心中暗叫倒霉。
当着贾氏的面,黛玉也不好过分为难贾琏。只负气转身回到屋内,继续忙着明日交给陈恒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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