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饭,赵朋拿了昨日成亲的礼单来看,他成亲搞得很有排面,一应事项都大操大办,花销不菲,虽来客都送了礼金,可大多就是几十个铜子儿,至多也不过几毛大洋,就是这样,这礼也送得心疼,一个个卯足了劲儿要吃回本,毕竟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赵朋也做足了吃亏的准备,他难道还没个娶老婆的钱吗?可即便如此,他看着礼单也来了气,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同他那继母,人没到,却送了一毛礼金来恶心他。
谁稀罕那一毛钱?就是生意场上那些交情好些的,也不止送一毛,更何况除了这一毛,旁的什么也没有,其他人来吃酒,不但有一份礼金,还要送糖、枕巾、碗筷做礼,他这兄弟,不但没见着人影,还把他当叫花子一样打发!
“我呸!要断就断个干净,时不时出来晃晃是恶心谁呢?”赵朋把礼单拍在桌上,心头犯堵。
不过他也气不长久,看着年轻的老婆,和新得的女儿,他气性儿又顺了。
反正自打爹过世,他同那一家子就没再来往,就当路上白捡了一毛大洋。
他杀好了账,寻思着福姐儿上学的事儿要早办,便亲自去离家最近的东明学堂为她办了入学的事项。
东明学堂是新式学堂,学堂分小学和中学两部,只是两部不在一处,校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姓黄,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长相和蔼可亲。
她是新派人士,很喜欢女孩子读书的,见有女孩子来报名读书,颇为热心,只简单问过几句,便答应让福姐儿入学,但有一点,福姐儿从前是没学过东西的,连认字也不会。
黄校长嘱咐一句:“平日里自己要多用心,尽快把课程跟上来。”
福姐儿应下了,及至登记时,赵朋才发现福姐儿的户籍还没迁,只能用她原本的名字——容真真。
他略一思索,倒觉得没什么,反正在家里福姐儿姓赵,日后生儿育女也都是赵家的种,逢年过节祭祖也祭赵家的祖,不过在学里叫一声,不是什么大事。
自此福姐儿,不,容真真便开始上学了。
她对上学这件事很重视的,爹说学到了本事,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大家都会尊重,娘说,多读书,学成了就再也不会挨饿了。
她爹的话没怎么打动她,因为她其实还不能很好的体会到什么是尊重,尊重能有什么用呢?但娘说的不挨饿却使她奋发了,感受过挨饿受冻的滋味,任谁也不想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容真真去上学读书,不用做家务,也不用再为生计奔波,甚至每天还有爹给的零用,虽然不多,只有几个铜板。
按理说这日子已过得很好了,可事实上,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心。
学里的同窗多多少少都是有基础的,只有她什么也没学过,她死掉的爹不会教她,她大字不识的娘没法教她,她长到八岁,学会的只有洗衣做饭,照顾病人,以及到当铺当掉所有能当的东西。
但是在这儿,她会的那些东西毫无用处,她得学会书本上那些扭曲的,古怪的符号。
她已经很刻苦了,可那巨大的差距是一时半会儿弥补不了的,她跟不上课程,了解她情况的老师自然不会过多苛责,只是时常督促罢了,可这并不妨碍同学的嘲笑与孤立。
来上学的同学家中,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赵朋只是个开红白喜事店的老板,对于潘二娘母女来说,他是个富人,但对容真真的同学来说,这样的家境就很不够看的了。
一个家境“贫寒”,学习不好,交际一般的女孩,怎么能不被孤立呢?
没有人愿意与她说话,她的同学,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好像都很乐意在背后将她当作谈资。
有带头取笑的,也有人云亦云的,大家都觉得她不好,久而久之,她好像真的成了不好的,不受欢迎的女孩。
但容真真很喜欢学校,在这里可以念书,她每天都能学到新的东西,好像有谁用手,轻轻拂去心上尘埃,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明白了许多,却又因看得不真切,说不出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
这种感觉让她并不为没人喜爱她而伤心,她像一块海绵,如饥似渴的吸收着新知识,但有时她也会渴望有几个朋友,能与她说说话,好让她不那么孤单。
她想念起胡同里一起捡煤核的小伙伴来。
放学铃响了,其他同学都说说笑笑结伴回家,唯有她收拾好书包,孤孤单单一个人。
夕阳投下橘色的光,风很柔和,风里隐隐裹挟着花香,但她没看到花,这香是从哪里传来的呢?闻着这股清甜的味儿,落寞好像远去了,她心中隐隐蔓延开愉快而柔软的情绪。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奇的观察着街上各色景象——熙熙攘攘的往来行人,草把子上扎满糖葫芦的老者,提着大茶壶卖茶的小子,橱窗里烤得焦黄而松软的面包,西餐厅里洁白的桌布……
容真真打小出门当东西,上街的次数不少,但自从娘嫁了人,她才有机会在每日散学后,闲适的走在路上,惬意的欣赏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间店铺,甚至是迎面拂来的一阵风,悠悠飘落的一片叶。
兜里有两个铜板,这是早上出门时娘给的零用,虽然买不起面包店里的面包,但可以买一个小焦油炸鬼,不过她从来没有用过娘给的零用,早上领到的铜板,晚上会回到枕头下,那儿是她的宝库。
容真真没有用到零用的机会,早饭娘会早早起来做,中午学校交了餐费,晚上回家吃,肚子里总是饱饱的。
如今她的枕头下已不知攒了多少钱,就连睡觉时都会觉得硌得头疼。
她摩挲着铜板,微笑着,有些快活的想到:不知道今天娘会做什么好吃的呢?
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妞子。
妞子捧着一个破碗,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泪珠子一颗颗砸在碗里,露在外头的手脸依旧布满伤痕,青青紫紫,纵横交错。
“妞子,妞子,你等等。”容真真大声喊叫着跑上去,此时此刻,她好像又变成了胡同里的福姐儿了。
妞子停下脚步,极缓慢的抬头望了一眼,她也看到了福姐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来,见到了曾经的伙伴,她是高兴的,可这股喜悦很快就被更深的苦闷压下去,于是那丝珍贵的笑意就消失不见了。
妞子与容真真坐在街边,真真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她问:“妞子,你怎么哭啦?”
妞子还像往常一样,低着头,瑟瑟缩缩的,很低声的同她说话:“我把粥洒了。”
她们说起分别后的境遇来。
妞子的酒鬼爹还是爱喝酒,醉了还是爱打人,这回酒鬼张出去拉了两天黄包车,手头有几个钱,却没想着养家,把自己灌得烂醉,回去就乱打乱砸,小毛儿不知怎的犯到他面前了,被他打折了一条腿。
好在小毛儿是男丁,酒鬼张醒酒后寻了两贴膏药与他贴着,只是一直不见好,走路一瘸一拐的。
而妞子过得更难了,酒鬼张嫌她在自个儿醉酒时没顶上去,让他误打了小毛儿,很不待见她,一见面就破口大骂,打得也很凶。
妞子在挨打受骂之余,还得想法养活自己和弟弟,好不容易捡了些破烂去卖,换了一碗薄粥,她才喝了一口,打算剩下的回去给弟弟喝,谁知被混小子推了一把,碗打翻了,粥撒了一地。
她趴在地上,把面上的粥都舔了,剩下的粥早已渗进泥里,再也寻不回来,弟弟又要饿肚子了。
妞子说起这些,不断的抹着泪:“小毛儿昨天也没吃东西,他会饿死的。”
小毛儿是妞子心中唯一的亲人,这世上,只有小毛儿会保护她,关心她,爱护她,小毛儿是姐姐的命。
容真真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妞子的眼泪,和沾了灰的伤,那打翻了粥碗的混小子,在妞子舔着粥时,趁机狠踹了她几下。
她擦着擦着,眼里不知为何,也泛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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