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容真真在图书馆里干了一个月,拿到了两块大洋的薪资,她咬了咬牙,很奢侈的割了半斤肉,买了一沓饺子皮,打算回家包饺子。

走入家附近的那条街时,那些街坊邻居都探头探脑的看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她浑不在意,她已习惯旁人异样的目光。

铺子里,赵礼正忙得脚不沾地,几个裹着孝帕的男女在买香烛纸钱和花圈,看来是家里死了人。

不过,他们的脸色都很平静,看起来并不十分伤悲。

别人的亲友死去了,铺子里赚钱的时候就到了。

有人死去,有人悲痛,有人无谓,有人欢喜。

然而,这赚的钱与容真真母女并没有什么干系,赵礼如今学得精,绝不留钱在柜上,他一天要拿两回钱走,上午一回,下午一回。

见容真真提着肉经过,赵礼还在百忙之中阴沉沉的瞪了她一眼,他不知这是容真真拿着自己的薪资买的,还以为花用的是他的“家产”,故而很是愤怒。

容真真没理他,径直往后院去了。

赵礼心内发狠:死丫头等着瞧,没你几日好日子过。

他在赌坊里的欠银,勉勉强强用铺子里的收益拖着,却一直没有还清,又不敢同他爹说,如今正烦着呢。

容真真没在院子里看到潘二娘,便一边喊着“娘”,一边去她房间找她。

“娘,娘……”她欢呼雀跃的声音渐渐微弱,呆呆的站在门口,看着她娘一边搽粉,一边流泪,眼泪冲刷掉细白的粉,在脸上纵横出沟壑。

潘二娘哆嗦着手,抹净花掉的妆,又重新涂脂抹粉,粉又被眼泪冲掉。

她不断的重复着几个动作:上妆,花掉,净面,重上……

容真真看着这一幕,竟有些发怯,她嗫嚅着,不安的说:“娘,我的薪资发了,买了肉包饺子,咱们今晚吃饺子好不好?”

潘二娘木木的,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

容真真心跳得厉害,再次呼喊:“娘,咱们吃饺子,我发了薪资,买了肉,咱们吃饺子。”

“娘,娘……”

潘二娘极迟缓的抬起头来,勾了勾唇,仿佛想笑,却最终也没有笑出来。

“娘,您这是怎么了?”容真真不安道,她远远的站着,竟不敢去她娘的身边。

“怎么了?”潘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慌忙把泪和粉都擦掉,故作无事道,“娘没事儿,福姐儿刚刚说什么?娘没听清呢。”

容真真努力露出一个喜气的笑来:“我在图书馆干的那份活儿,今日发薪资了,我买了肉和饺子皮。”

“啊?哦,这样啊,”潘二娘站起身来,“福姐儿真能干,娘这就去给你剁肉包饺子。”

容真真几乎讨好一般道:“娘,我去,我去,我来包饺子,叫娘尝尝我的手艺。”

潘二娘走近摸摸她的头:“读书人呢,怎么能干这个?还是让娘来吧。”

“我来吧,我来,”容真真隐隐带出些哭腔,“我是娘的女儿,我想给娘包饺子。”

潘二娘愣住了,她偏过头,不叫女儿瞧见自己的面容,她的眼泪簌簌流下,哽咽道:“那娘就等着尝你包的饺子。”

容真真剁了肉和葱,添盐加醋,和了一盆馅儿,她使劲揉啊揉啊,眼泪啪嗒啪嗒掉进馅里。

锅里掺一瓢水,灶下添一把柴,火欢腾腾升起,水热闹闹烧开,缭绕的雾气中,一个个白胖胖的饺子挺着大肚子,在沸腾的滚水中跳跃,起起伏伏,快活喜庆。

容真真把饺子盛在大海碗里,调好蘸酱,小心翼翼的端在桌子上。

她喊:“娘,吃饺子了。”

潘二娘就慌忙擦干了泪,带着些笑意:“哎,来了,娘可是老早就闻到香味了。”

她夹起一个饺子,不顾烫嘴,嚼两下就囫囵吞了下去,口里不住赞道:“好,福姐儿的饺子包的好。”

她从自己碗里夹了两个饺子,放到容真真碗里,只说:“你给娘盛这么多,,娘吃不完。”

容真真又把饺子夹了回去:“娘吃。”

潘二娘没再夹回来,她浑身颤抖着,把脸埋在碗里,声音透过热气模模糊糊的传来:“好好好,福姐儿孝顺,娘吃,这是福姐儿孝顺我呢……”

容真真掏出身上所有钱,一个亮铮铮的大洋,九毛钞票,和一把铜子儿,“这是剩下的薪资,以后除了放假,每个月都有两块大洋呢,我都给娘。”

她极力的表示着自己的“能干”,在她娘面前讨好卖乖。

潘二娘沉默了一会儿,颤声夸道:“福姐儿能干呢,娘不要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吧。”

容真真坚持道:“我不花,,娘拿着家用。”

潘二娘道:“傻孩子,读书要花钱呢。”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潘二娘终于将腹内藏了许久的话吞吞吐吐说出来:“福姐儿,娘想同你商量个事儿……”

容真真打断她:“娘,你收着吧,我再想别的办法挣钱,咱们学里要是读书读得好,得了头名,也能有奖励呢……”

话是这么说,可头名绝不是那么好得,一山还有一山高,至少与她竞争头名的还有一个秦慕,她的国文好,可秦慕的算术与英文都比她强,她也时常争不过。

但现在,她只想努力为自己添一点儿“筹码”。

潘二娘含泪看着女儿,容真真突然就说不出话来,难言的寂静在空气中流淌,容真真妥协了。

她努力露出一个笑来:“对了,娘刚刚要说什么?”

潘二娘缓慢而艰难道:“福姐儿啊,这赵家,是容不得咱们了……闹出这么多事来,不都为了钱吗?成日里闹来闹去,不得个清静,还,还连累了你……”

容真真慌忙道:“娘说什么话呢?娘才没有连累我。”

“这世道,寡妇就是这般难做,有钱的寡妇,更难做,实在是,实在是没活路了……娘,娘想再走一步……”

“总得……总得叫咱们都活下去……”

容真真咬着唇,直咬出一道血痕,她说:“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潘二娘歉疚的苦笑着,她说:“福姐儿这么能干,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是不是?”

容真真恐慌极了,她终于忍不住哭喊道:“我不能干,我一点儿也不能干,娘,你就带着我吧!”

潘二娘泪如泉涌,她将容真真搂入怀里,放声嚎啕:“娘也舍不得你啊,娘也舍不得你啊!”

容真真抽噎得上不来气:“咱……咱们不要钱了,搬出去,我不上学……赚钱养你。”

潘二娘哭着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背:“胡说!这个念头你想都不要想,不读书,难道将来想像娘一样么?”

“你难道非得要嫁人么!不要我也要嫁人!”容真真伤心又愤怒。

“傻孩子,跟娘绑在一块儿有什么好?你是要读书读出去的,要做个光鲜的体面人,娘是个名声不好的寡妇,只有拖累你的。”

潘二娘无力道:“娘也不想走这一步,可事情闹成这样,再不找个依靠,光是那些浮浪子弟,就能要了咱娘俩的命!”

只要名声坏了,单身女子几乎就在这世上无立足之地了,哪怕你本是个正经人,可那些想占便宜的轻浮浪子和猥鄙男人,绝不会轻易放过。

有些私下揽客的暗门子,原也是好女子,可谁想到流言竟能杀人,一步步将她们逼得操持起了贱业。

到那时,那些传流言的长舌妇,以及私下拿她们说荤话的嫖客就可以说:“哈哈,我早看出来了,她就不是什么好人。”

潘二娘做下的决定,容真真无力改变。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能怎么办呢?

倒是赵礼颇为遗憾,他准备好的手段竟无用武之地。

他原与一个讨不着老婆的混子约好了:混子跳出来承认是他与潘二娘通奸,赵礼便正好把潘二娘嫁出去,这样,混子得了老婆,他得了家私,两相便宜。

如今潘二娘主动要嫁人,他也省了一桩事。

倒是混子不乐意了:“原是说好了的,现在这么着,我哪儿去寻老婆?不成,你得赔我一个。”

赵礼自然不理会他,混子又说:“我与你五个大洋,你将人给我。”

“五个大洋就想讨老婆?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去去去,别来扰我。”赵礼拒绝了,“况且人家现在已找好了下家,我从别人手里抢人,岂不是横生事端?”

于是,看在潘二娘未来男人的份上,一场风波在暗处无声平息了。

容真真茫茫然独自走到了城外,城外有两座坟,一座是她亲爹的,一座是她后爹的。

潘二娘常来这里看她丈夫,虽然心里更愿意来看老赵,可念在前头那个是女儿亲爹,也时时来打扫。

她在前夫墓前总觉面上无光,甚至感觉他在坟里严厉的看着她,可再怕,她也没少过香烛纸钱。

至于老赵,她心里觉着更亲近些,遇到什么麻烦,也愿意在他墓前叨叨两句,说说心里话。

今日她没有来,她甚至不敢来这儿了,只有容真真,背着娘,悄悄儿摸到这里。

容真真看看亲爹的墓,她没法儿不怨恨,倘若他争气呢?她们娘俩儿自不必受这些苦楚,她也不会成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她又去拜拜后爹,虽然是个后的,她心里早已当成了亲的,她看着这静悄悄的墓,心里发疼,鼻子发酸,泪珠儿滚落下来。

自从到了赵家,她就几乎没哭过,可这些时日以来,泪水倒是多了起来。

她靠在后爹的墓碑上,小小声的,啜泣着,她不敢大放悲声,唯恐惊扰了她爹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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