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是会客的地方,却不是接待挚友的好地方。陈恒才进了屋,就拉着薛蝌,引着宝琴往后院的亭台走去。
薛蝌瞧陈恒这副猴急、期待的模样。那份因身份转变产生的久别生疏,立马消失不见。在半道上,他自己就已经笑出声,调侃道:“不就是半年没见嘛,弄得我以为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呢。”
“这话说的,人生才有几个十年。”陈恒唬着脸瞪他,“真要隔上这么久,我这官都不做了,先去把你找出来打一顿。”
“好好好。”薛蝌一时受不得他,只好笑着妥协道,“到底是官老爷,话不过三句,就要打人。”
县衙后院的小亭,虽不如京师陈家的清足亭那般精致,却胜在宽敞大气。坐在其中,连迎面吹拂的夏风都变得凉爽起来。
潘又安取了陈恒最爱的茶点,又领着府内几个下人等在亭下。上面的三人,早已迫不及待交谈开。
“快说说你们在广州府的事。”陈恒才坐下,就忍不住跟薛家兄妹俩打听起来。
“我能说啥啊。”薛蝌摊摊手,失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性子。除了纵情山水,吟诗作画,旁的是一个不爱。你问我,还不如问我妹妹。她倒是在那边,置办了不少产业。”
陈恒闻言,很是惊讶的看向宝琴。他原以为这俩兄妹去广州府,单纯只是避冬游玩。没想到好二弟,还把自己的生意做过去了。
“大哥莫惊奇。”已经十七岁的宝琴,风华更胜往昔。小帽下的眉眼,竟好看到雌雄难辨,实在叫人惊叹万分。
宝琴主动起身替两位兄长倒过茶,便出声解释道:“当时秋浦二街办好,扬州那边招了一倍多的工匠人数。他们每年产出的织布,早在库房里堆积如山。苏、杭两地的织造局,大哥你是知道的。”
宝琴一口气说了长串的话,忙喝过一杯茶,才继续道,“他们对我们的织布,总有压价之举。既然此路走的费劲难受,我们几个街上的商家就寻思去广州看看门路。”
见宝琴杯中茶已空,陈恒忙提着茶壶替她蓄上,又问道:“广州那边的行商,不是也有来扬州拿货吗?直接把货给他们,不是更好。”
“全权交给他们料理也行。”宝琴点点头,可也是无奈道,“不过饭碗还是要端在自己手里才放心。街上的数百商家,亦是给苏杭的织造局整怕了。”
陈恒也能理解宝琴她们的心情,毕竟现在的律法也没有针对商贾的保护措施。真要别人拿了货,掉头跑路或是私吞。千山万水的,真要赶去广州府状告,怕是人影都找不到。
“如此也好。就是可惜在你们去广州之前,我没知会你们要在松江重修港口之事。”陈恒摇摇头,若是薛宝琴早一步知道,怕是能省了广州的旅途劳顿。
谁说不是呢。宝琴露出一丝笑容,用手托着下颌,半依在石桌上。一根手指点着碟中新鲜的蔬果,道:“也未必不是好事,起码去广州府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这个时期的广州府,陈恒亦是没见过。闻言,便问道:“广州府现在是啥样?”
宝琴思索一番,回道:“比起扬州、金陵,也是分毫不差。”薛蝌又接口道:“真要说到营生行商之事,我看广州府还要比咱们老家厉害几分。他们那儿的人,爱闯**,更爱折腾。再加上沈巡抚治理多年,民间百姓实在富庶、开放的很。”
如此听完,陈恒忍不住一叹,说道:“可惜,此生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一次广州,亲眼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
这也是历事早的坏处,陈恒在心中想到。可若是不早早出任为官,就陈家这个家底,也禁不起自己几年苦读。那可是养个壮劳力在家,白吃白喝不说,还要额外拿钱买笔墨纸砚呢。
陈恒摇头失笑的模样,落在薛家兄妹眼里。后者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薛蝌猛地打开折扇,出声道:“就知道你小子会说这闲话。长青,去取我的画稿来。”
“诶。”亭下的小童出声应道。此人才跑出去,宝琴已经探身过来,给陈恒解释道:“这是兄长在广州收的小书童。”
陈恒眨眨眼,示意自己明白。等到小书童去而复返,将怀中的画轴解开系绳,与潘又安一起把长画铺开。一副充满烟火市井气的景色,就跃然在众人眼前。
见画作上街坊交错,人影密布。铺摊厂棚,节寸分明。此画应是作于春暖花开日,因为长街上停顿的游人身边,有桃柳明媚,河道上波纹如绫。这副场景,真叫陈恒越看越欢喜。他突然指着长画的河道上,出声问道:“你们该是在春日动的身,怎么连龙舟都来了。”
说到这个,薛蝌可就来劲了。整了整身子,引着陈恒到画前,指着河道上一二十只龙船,道:“他们广州人管这个叫竞渡,别看大家都是到了端午才出场。其实各坊各乡,早在立春后,就开始下水操演。”
“哈哈哈哈。”陈恒大笑,原来广州人爱赛龙舟的毛病,竟有如此久的历史。他之前只在网上看过几次相似的情景,此番再看薛蝌的画作。
只见一二十艘龙船,刻龙首、龙尾,取其怒。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幡绣伞,取其绚。船头闯过波涛,微微翘起,颇有飞入云霄之势。叫观者越看越上头之余,更是直呼薛蝌的精湛画工,已有大家之气。
“画的好,画的真好。连每个人的形态、神情,都描绘的栩栩如生。”陈恒转头,看着自鸣得意的薛蝌,真诚道,“恭喜啊,薛山水的名头,今后怕是要更响亮一些了。”
“你要不当官,以你在书道上的刻苦劲,早就该更进一步才是。”薛蝌挑挑眉。别人的夸奖,他不一定敢听。陈恒的马屁,那是多拍上几十个,他都乐意听的很。
“志不在此,志不在此。”陈恒笑说一声,又拉着薛蝌重新入座。他们和宝琴继续交流着广州的风土见闻,薛家兄妹终于把话题拐到陈家上。
陈家还有什么好说的,过日子的人家,翻来覆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陈恒笑着说了些近况,突然又沉下声,给两位故交说起裴师和师母的事情。
这事不说不行,大家都是一个书院里出来的人。现在不说,但凡拖上个几日,事后肯定要被薛蝌埋怨死。
原先还在为重逢喜悦的兄妹,当即短了舌。听闻其中经过,薛蝌才感慨一句,“如今方知,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原想着这次回来,去探望探望山长和师娘,显摆一番自己在外头的名气。顺道给恩师夫妇画上一副……哎。”
宝琴却是压根说不出话,仍愣神在原位。逐渐泛红的双眼,经过几个呼吸,才堪堪将心底的悲伤按住。她当年入学的晚,谢师尤为担心她。时常有单独留下她,说些关心的温言细语。
谁能想到,自己才去一次远方。回来后,竟已是天人永隔。
带着些许鼻音,宝琴举起扇子,抱拳欠身道:“两位哥哥,我出去一趟。”
两位兄长都知道她要去干什么,也没有出声留人。只默默的坐着,看着少女舍下众人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远处竹林,才有隐约的哭声随风传来。
大家失了刚刚谈话的热闹兴致,一直到黛玉回来时,三个呆头鹅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黛玉是什么心思,才看了两眼,就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山长、老师在天之灵,见到你们仨这模样。怕是今夜就得入梦,狠狠打你们的手板子才行。”
别人说这话未必好使,可林黛玉这么一说,真是把宝琴逗乐了。后者忙出声撒娇道:“林姐姐!”
“还知道叫姐姐?这么几个月,连回信都没有几封。还得累我给你一写再写,一会说不明白,今日这家门你也别想走了,就留着给我当个浇水的花童。”
“那可不成。我可不想当个赖着不走的恶客,扰了你们夫妻的好事。”宝琴作笑着上前,拉住英莲的手。一副左看看右看看的端详模样,良久,才对着陈恒抱怨道,“大哥,你是真狠得下心。英莲姐姐这模样,你纵然拿不出金山银山装扮。用些碧钗玉簪也是该的。这么好看的人儿,到给你照顾的清汤寡水一样。”
“好妹妹,不怪他。”不等陈恒开口解释,英莲忙拍拍宝琴的手,眉宇间显露出返璞归真的天然,未语先笑道,“是我平日要教授孩子们做些女红,才不愿戴相公和林妹妹送的珠钗。”
宝琴听了听英莲的口吻,见其模样确实不是藏委屈的样子。终于放心道:“真好,看来我大哥还是上心的。英莲姐姐说话,终于不躲着人的眼睛了。”
“我之前说话有避着人吗?”英莲有几分不敢置信,她对自己的事情,一向后知后觉。
宝琴却看看黛玉,又看看陈恒。三人露出默契的笑容,一同沉下声来。英莲这习惯,最开始是没有的。是从她跟在封氏身边后,才逐渐有的小习惯。
宝琴退后一步,将两位姐姐重看一遍,突然惋惜道:“娥皇女英不过如此,恨不能替大哥亲身试之。”
荒唐,多荒唐啊。宝琴,你去广州溜达一圈,怎么变成这模样。广州府到底有什么???陈恒听的瞠目结舌。黛玉却是红着脸,拿手点在宝琴的脸蛋上,回击道:“真要说起来,你这月上宫主,咱们俩到底是谁便宜谁?”
“总之不能便宜别人去。”薛宝琴大笑,又揶揄道,“成了亲的林姐姐,就是不一样哈。我还以为你会像以前一样……”
见薛宝琴学起支支吾吾的傻鸭子模样,黛玉终于受不住,冲上来抱着宝琴,就开始揉脸欺负。这场面,陈恒哪敢多看。他侧过头,对着一同躲避的薛蝌道:“你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吃点吧。”薛蝌已从陈恒口中知道,陈家私下守孝之事。酒肉之物,必然是不好上桌了。
“好。”陈恒点点头,又干巴巴的找起话题。只等三女消停下来,他们才咳嗽着坐直身体。
他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今夜的席面只摆了一桌。三位佳人坐在一处,两个臭男人又相互贴着,可谓是各聊各的,气氛总算活跃不少。
……
……
夜半,由县衙的差役亲自相送。薛家兄妹坐在马车内,朝着城内最后的客栈驶去。今日的重聚,大体是开心的。
薛蝌半靠在车厢上,对着宝琴抱怨道:“这持行,自己成婚了不说。竟然也开始念叨起我来了,问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真是斯文扫地,这事能直接问嘛。”
“那大哥说,此事该怎么办才好。”宝琴眨眨眼,她听出了兄长的意有所指。
“他就该偷偷拿上姑娘的画像,让我好好挑选一番才是。”薛蝌作笑道,又问起自家妹妹,“你的林姐姐,没问你成亲的事情?”
“怎么没问。”薛宝琴一摊手,很是无奈道,“你们几个是不是私底下窜通好的,一个个都盯着我这碟菜下筷子。”
“哪能啊。”薛蝌怏怏一句,忙摇晃起扇子,心虚道,“巧合,一定是巧合。话说去年家里要给你说亲,你跑到广州去。这次回去,你又准备用什么理由躲。”
他为了替自己的妹妹当挡箭牌,连自己的相亲之事都给舍下。此次在广州耽搁这么久,再想拖延下去。薛蝌知道自己一个男人,可以等得起。宝琴毕竟是个女儿家,以后不知要有多少闲话。
“谁说我要回去的?”宝琴抿嘴一笑,说出让薛蝌大惊失色的话语。
“什么?你要留在松江?”
“此地港口才建好,上好的宝地摆在这,兄长不会看不到吧。”宝琴说的义正言辞,似乎早有这番打算。
听到妹妹的话,薛蝌忍不住嘀咕一句,“终究是你的婚姻大事,更要紧些吧。”
“哥哥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薛宝琴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找个嫂子来,给爹娘一个交代,才是要紧的。”
“明明说的是你的事情,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薛蝌摊着手,很是无奈。
两兄妹正斗嘴的开心,驱车的马夫突然出声,示意客栈到了。薛家兄妹忙下了车,正指使着随行的下人,往上房搬行礼,突然瞧到两个勾肩搭背的身影走来。
黑灯瞎火下,两方人都以为彼此是过路人。偏巧客栈的小二,挑着灯笼出来迎客。大家借着灯光打上照面,薛蟠当即惊呼道:“堂弟,堂妹?”
坏了菜了,怎么在这里碰到他。薛蝌心中狂呼今日运道不顺,只好干巴巴的回礼道:“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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