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潮带雨晚来急

萧琮侧向而坐,我站在他旁边端着玉壶,正好从上而下看个清楚。他的五官粗犷深邃,与裴少庭的温润俊秀不同,如果说裴少庭是油画里挺拔正直的青松,那么萧琮就是素描里卓然不群的胡杨。

康延年膝盖刚挨地,萧琮就扬声道:“起来吧!”

我冷眼看着,康延年在萧琮眼里还是很得脸的。虽然他对萧琮恭敬有加,却并不卑躬屈膝竭力逢迎,观之萧琮也是如此,即便礼数上二人是主仆,但并没真的把康延年当成奴才看待。

康延年起身凑近一些道:“皇上,奴才这就让掖庭给裴美人选一个妥帖仔细的顺人来,再多挑几个机灵懂事的宫人……”

说话间萧琮瞄了我一眼,又说:“你传话下去,别的美人有什么,裴美人是一样的。”

康延年不动声色道:“是,是,若是他们敢怠慢,便自己到施刑司领板子去!”

萧琮这才淡淡笑了,转身望着我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今日你立了大功,皇祖母要朕重重赏你。”

我想出宫!我想回去!

这句话如鲠在喉,在我的嗓子眼里转了几次,终于咽了下去。

云意说过的话又浮在我脑海里,“这是不行的啊,从没听说过有进了宫还能回归民间的,要回去,也只能是骨灰回去,若是赏了全尸能埋入祖宗坟地,那就是皇家开了天大的恩,咱们家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

萧琮见我闷闷的不出声,伸手将我扯进怀里,我一惊之下又要挣开,却被他牢牢箍住动弹不得:“你想要什么宝贝物件想了那么久,莫非要朕把国库都拱手送你?”

他玩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的脸颊噌的一下红起来。

康延年笑吟吟问道:“皇上今夜可是要留宿慕华馆?”

我顿时如坐针毡,萧琮却起身正色道:“不必了,朕还要去大安宫看望太皇太后。虽然她生性豁达,但毕竟也是耳顺之人。美人别怪朕不解风情才好。”

我巴不得他别在慕华馆留宿,忙低下头恭顺道:“臣妾岂敢有这等想法!太皇太后凤体要紧,皇上无须顾忌臣妾,臣妾恭送皇上。”

萧琮蓦然皱起眉头道:“朕看你的样子,倒是很希望朕快点走。”

我愕然的仰起头,他满脸的不悦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反抗不行,恭顺也不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只笑面虎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寝宫空气冷的令人窒息,萧琮面容冷峻,仿若怒气萦怀。我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只有硬着头皮呐呐道:“皇上,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罢了,摆驾大安宫!”他不耐的挥手打断我的话,康延年忙退后几步朝外间唱喏:“皇上起驾,摆驾大安宫!”

送走了萧琮,再转身回来时众人已换上了欢喜的神色。

李顺带着慕华馆的小太监们跪了一屋子,动容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棠璃和锦心也跪下磕头道:“奴婢给娘娘贺喜了!”

我见她们都含着泪,也不禁红了眼眶,忙掩饰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来后说说笑笑,无非是说我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先是结识了太皇太后,又除了张贵人,再有皇帝青眼相加,从今往后在宫里可是平步青云了。

唯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其实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虽说一入宫门便与裴少庭再无缘分,锦衣玉食又无人不喜,但毕竟要与人分享同一个丈夫,谁会心甘情愿?若是有机会做普通妇孺,我还是不愿意为妃为嫔。

后宫历来是传播消息最快的地方,不过半日,便有各路妃嫔的赏赐接踵而至。锦心拿着一本黄缎镶边册子进来,笑着给我过目:“这是今日领的各路赏赐,有皇后赏的玉浮雕荷花鳜鱼玉佩,韩昭仪赏的红麝香串,刘淑媛赏的玲珑点翠镶珠银簪,陆充华赏的金丝香木嵌蝉玉珠,还有郭家姐妹送的一色攒金牡丹首饰……”

她又翻了翻,忽然“咦”了一声道:“慕容美人送的是一盒上等金樽苏和香,这怎么拿得出手?”棠璃正指挥着小太监摘下殿前的半幅幔帘清洗,听到这话开口说:“听说这慕容美人在宫里很不讨好,因为是敌国吐谷浑的公主,平日里便不招太后待见,帝后也不怎么睬她,宫里更无人与她往来。今年晋位的娘娘多,怕是这位美人已经倾尽所有了,今日这香说不定都是压箱底的呢。”

我颔首道:“原本宫里日子就难过,你们别忘了,咱们是靖国府出来的人,前几个月是怎么熬的?更别说她是吐谷浑人了,只怕也被欺凌的够惨。”又嘱咐锦心道:“以后不可混说,这位美人地位够尴尬的,即便一盒香料也是别人的心意。”

锦心本来善良,听棠璃说起那位慕容美人的窘境便有些过意不去,此刻忙应了。忽听门外有人抚掌笑道:“罢罢罢,从今往后奴婢只服了美人!”

朱槿带着一个约莫二十四五的女子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宫人。棠璃等人忙笑着迎上去道:“嬷嬷来了,嬷嬷请坐。”

朱槿笑着对我福了一福道:“奴婢奉了皇上及太皇太后之命,为美人送来一名顺人。”

她转瞬肃色道:“嫣寻,还不见过裴美人。”

嫣寻屈膝一福到底:“奴婢嫣寻,见过裴美人!裴美人万福金安!”

我递了个眼色,棠璃会意,搀起嫣寻道:“姑姑请起!”

朱槿告了座,语气温和道:“奴婢原以为美人只是一时机缘巧合才能讨得太皇太后高兴,没想到妙人果然有妙处,美人存了这仁厚之心,在宫中如何不招人喜欢呢?”

我忙笑道:“嬷嬷言重了,裴婉何德何能敢称‘仁厚’二字?若说仁厚,太皇太后才是敦厚礼仁,人之表率!”

说起太皇太后,朱槿禁不住笑道:“说起咱们这位太皇太后,真是让奴婢操碎了心。她老人家平日里不喜有人前呼后拥,最爱穿嬷嬷们的衣服出去晃悠,若遇上那起不长眼的东西,难免对她呼喝,就如今日处置的张氏……太皇太后也不是不会收拾人,只不过现在年纪大了,越发的菩萨心肠,说到底是狠不下心罢了。”

她顿一顿,棠璃奉上青化寿字茶盏,朱槿取过茶盏笑道:“美人别笑话,奴婢向来是没规矩惯了的。”

我今日见她与太皇太后形同姐妹,同出同进,便猜到她在整个正明宫的地位应该不低。她又是贴身伺候太皇太后的人,和半个主子差不多,位份低的妃嫔也比不上。别说是我,只怕皇后宫里对她也是礼遇有加。

听她一说,我便笑了,只婉转道:“嬷嬷说哪里话?嬷嬷不计较我这里简陋,常与我说说笑笑,倒是裴婉的造化,平日里想着嬷嬷来也不能够。若是嬷嬷在慕华馆规行矩步,那才是把裴婉当做外人呢。”

朱槿抿茶道:“这话说得知趣,裴美人果然不是那起恃宠生娇的人。”

她闲闲饮完,棠璃又奉上一个鎏金云龙托盘,我笑着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嬷嬷不要嫌弃。”

朱槿揭开盖在上面的绯缎,明灿灿的黄金露了出来。朱槿撂下绯缎,浅浅笑道:“无功不受禄,奴婢怎么敢收美人这么重的礼?”

我也抿了一口茶,莞尔道:“嬷嬷不用过谦,若不是嬷嬷引了皇上过来慕华馆,只怕我今日难免受辱,更不能保得太皇太后周全。就连这好茶,也是托嬷嬷的福,司茶膳才送来的。”

朱槿隐隐面有得色,仍笑道:“美人都知道了?其实都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自从上次紫薇花架下惊鸿一瞥,她老人家便觉得美人甚合眼缘。如今不过让奴婢去引皇上来见美人,希望能借此为美人晋位。至于张氏么,活该她作死!平日里没机缘得见太皇太后也罢了,偏偏撞到太皇太后面前犹不自知,皇上的脸都气青了!”

我缓缓伸手抚着册子上的黄色锦缎,想起那个临死前下巴脱臼连话也说不出来的女子,隐隐然有一股怜悯,遂淡淡道:“嬷嬷说得是。”

朱槿笑着起身道:“既然人送来了,奴婢就先回去了。嫣寻六岁便进了宫,这个年纪的宫人里她是头一个妥帖稳当的。”又对嫣寻说道:“今日出来太皇太后已经说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慕华馆的人,你要尽心尽力伺候美人,别给大安宫丢脸。”

嫣寻福身应了,朱槿身后跟着的宫人忙将金条收起,簇着朱槿离去。

我细细打量嫣寻,她身着一袭素装襦裙,容貌平常,却有一双剪水秋瞳,眼眸流转间颇有神采,很是温端大方。我素来不喜欢那种把刁钻精明写在脸上的人,嫣寻虽然看着外表普通,但既然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的,必定也不是俗物。

她见我上下端详,稍稍表露出一些局促之意。我和颜悦色道:“你是服侍过太皇太后的人,必定是个稳妥懂事的。我初来宫里,很多人不认识,很多规矩也不懂,棠璃锦心虽然是我的陪嫁丫鬟,同样也是一窍不通。既然太皇太后指派你来伺候,我自然是很放心的。以后慕华馆大小事务还要你多多照应着才是。”

嫣寻忙跪下恬然道:“娘娘言重了,服侍娘娘原本就是奴婢职责所在,自当尽心竭力以报娘娘万一。”

我让锦心扶她起来,锦心笑说:“姑姑要是在慕华馆待久了,自然知道咱们娘娘的好处,这头一个就是不用咱们跪来跪去的。”

棠璃道:“娘娘原本就不是靠责罚下人来立威的,但你自己也应该知道规束,别一天胡天胡地的给娘娘惹事。”

锦心吐了吐舌头,一屋子人都撑不住笑起来。

嫣寻道:“娘娘今日既然得了封赏,明日是一定要去给太后并皇后请安的。否则难免被人钻了空子,说娘娘恃宠生骄,失了礼数。”

我闻言颔首道:“这话极是,好在有你提点着。”又不禁问道:“太皇太后那里不去么?”

嫣寻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嫌人多呱噪,几年前就免了晨昏定省之事,嫔妃们日日只去长信宫和紫宸殿请安,所以多数竟不知道太皇太后长什么样子。”

我恍然道:“原来如此。”又嘱咐棠璃锦心:“嫣寻嬷嬷是正明宫的老人,别以为跟你们年龄相仿就混玩混闹,以后行事都要向她请教。”

嫣寻谦恭着说不敢,棠璃笑道:“才说娘娘宽厚,娘娘就拿我们立筏子了。在宫里谁敢混玩混闹呢,还不都是娘娘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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