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3节

第四章(1 3节)

“现在可以说了吧,说说你那个奇怪的名字。”

县大队老营卫生队里,问话的护士名叫周新衣。她,就是新柱的姐姐。

周新衣之所以如此发问,原因是此前她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但当时并没有得到李茱萸的答复。李茱萸之所以没有答复她,除了此事说来话长之外,还有一个很难为情的原因。

由于伤在屁股上,李茱萸通常都是脸朝下趴着,因此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偷偷看清了新柱姐姐的容貌,那俊俏利落的模样竟然和自己的想象毫无二致。记得当时好像是飞快地瞄了一眼,然后又把头埋回枕头里。眼下,李茱萸已经无法细致地描述第一次看到周新衣时的全部感受,只是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瞬间他李茱萸心里有一道紧闭许久的门轰然打开了,从此,怕是再也关不上了。

他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盼着和她多亲近,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接近她才算做正常而且显得自然。但很快,李茱萸惊喜地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工作中不苟言笑的周新衣其实快人快语、亲切随和,特别是她由新柱嘴里得知两个男人特别的战场情谊之后,更是和李茱萸少了很多距离感。于是,李茱萸就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和新柱一样的待遇--细心地照料和不时地责怪。

闲下来的时候,周新衣就会坐在弟弟和李茱萸之间,陪他们说话解闷,那是李茱萸最开心的时候。至于话题,永远用不着李茱萸操心,姐弟俩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只要一边听一边看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

“对了,你为啥叫茱萸?奇怪的名字。”

周新衣问话时正在为李茱萸的伤口换药,全身处于高度紧张的李茱萸根本就无法思考,被问得张口结舌。

“你,你先忙,咱一会儿再说。”

护士们早已见怪不怪,但李茱萸无论如何也无法适应这样的对话方式--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对他**的臀部,就如同盯着他的眉眼,随意地拉着家常。

忙完后,周新衣把两个人的饭菜端了过来,新柱自己坐着吃,李茱萸却需要周新衣帮忙喂,刚喂了几口,想起了那个问题,于是旧话重提。李茱萸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那个奇怪的名字,只好认真整理思路,准备作答。没想到,此时一个护士急匆匆走了进来,她把周新衣叫到一旁低声说了一句话,周新衣听后神色一下紧张起来,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跟着那护士跑了出去。

屋里的伤员感觉出不大对劲,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晚饭过后,几个医生护士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出现,卫生队里轻松欢快的气氛仿佛突然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凝重、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新柱再也坐不住了,独自拄着拐杖走出了房间。李茱萸还不能下地,只好跟其他人一起干等着。

过了很久,新柱终于“笃笃笃”回来了。人是回来了,却不理会大家急切的目光,刚走到床边,便气呼呼扔掉了手中的拐杖,狠狠坐了下去。由于坐得太用力,不小心碰到了伤处,新柱疼得大叫了一声。

“咋了,咋了?” 屋里的人争先恐后表示关心。

“没啥!”新柱没好气地甩了两个字。

“到底啥情况呀?”伤员们迫切地想要知道新柱听到的消息。

新柱听了,索性抓起被子,盖在头上,谁也不理。

过了一会儿,新柱猛地掀开被子,眼睛死盯着屋顶,好像喷出火来,胸口一起一伏,大口喘着粗气。看到一向爱说爱笑的新柱举止如此反常,屋里所有人都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到了深夜,情况不言自明,大批伤员被送回驻地。由于床位有限,卫生队提前搭了很多帐篷,李茱萸和新柱转到了帐篷里,屋内的病床让给了重伤员。医护人员彻夜忙碌着,伤员们痛苦的叫喊声时不时传来,搅得李茱萸他们心烦意乱,没有丝毫的睡意。

“伤了这么多人!”李茱萸心里不是滋味,“唉,这仗啥时才是个头啊。”

“只要小鬼子一天不滚蛋,豁出命不要也要跟狗日的干到底!”新柱终于挤出了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新柱,不吉利的话咱不说。”

李茱萸的好意不知怎么刺到了新柱的痛处,他突然哽咽起来。

“李大哥,你知道不,这几个伤员算啥,听说昨天夜里那一仗,死了不少人,那么多兄弟,说没就没了。”

李茱萸一惊,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山子哥呢?”

新柱鼻子一哼,“你放心,小鬼子想要大队长的命,这辈子休想!”

第二天中午,县大队全部撤回了驻地,童铁山是被担架抬回来的。

太石峪一仗,就在长谷溃败时,得到十几个村民死讯的童铁山气极难抑,昏倒在地。醒来后,梁文勇要把他和伤员一起送回去,但童铁山坚决不同意。他强撑着病体,清理完战场后,和每一个牺牲的战友见了最后一面,看着他们一个个下葬,然后举行告别仪式。做完了这一切,终于支撑不住了。

仗是打赢了,却牺牲了很多队员,伤者更是为数不少。战士们大都认为胜仗的代价过大,一个个显得垂头丧气,士气非常低落。事实上,不光是战士们,崔启平和童铁山也是这种看法,童铁山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的。然而,对于这一仗的成因、得失,在这一仗的价值和性质的判定上,童铁山却和崔启平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崔启平坚持认为童铁山关键时刻不冷静,急于进村救人才中了长谷的奸计,不但人没有救出来,还造成游击队的重大伤亡。他一回到驻地就想立即召开总结会,但由于童铁山持续高烧,只得作罢。总结会暂时无法召开,崔启平就先找了梁文勇和几个中队长交换意见,又下到各中队,听取战士们的想法。战士们中免不了有发牢骚的,也有不同意崔启平看法的,更多的人一时想不明白事情的是非曲折,加之出于对童铁山的感情和信任,选择了沉默。

新柱是童铁山坚决的拥护者,他把听来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李茱萸。凭心而论,李茱萸非常理解童铁山当时的决定,替童铁山感到不平,但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并不方便表明自己的看法,更不能跟着新柱一起发泄对崔启平的不满。

这天,崔启平来看望伤员。他随意地走了一圈,讲了几句安慰鼓励的话之后,正要离开,不经意发现了另一边忙碌的周新衣,暗淡的眼神里突然闪出欣喜的光泽。崔启平决定不走了,他站在周新衣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周新衣换药打针。看了一会儿,崔启平竟主动当起了周新衣的助手,周新衣过意不去,婉言劝阻,崔启平却好像听不见,神情专注地忙个不停。直到忙得告一段落之后,这才意犹未尽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跟周新衣交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周新衣。”

“好好,不错。” 崔启平赞许地点点头,样子很是亲切。

周新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崔启平,心里纳闷,不知道他夸的是什么。

“以前在县大队没见过你,刚参加队伍?”

周新衣知道崔启平的来头,却并不感冒,更难以适应崔启平那双过于热情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点点头。

“以前学过护理吗?”

周新衣木然地摇摇头。

“好啊,小周同志,”崔启平握住周新衣的手,“你给了我们一个重要启示。”

崔启平环顾一周,显得兴奋异常。

“同志们啊,革命不分先后,也不分岗位。小周同志刚来不久,但据我刚才观察,她技术娴熟,精通护理业务,工作态度更是和蔼周到。大家可以想想,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能胜任如此重要的护理工作。我认为,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态度上,小周同志都值得我们每一位同志学习。不要以为你们作战杀敌才是为革命事业做贡献,革命有分工,医务人员同样可以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贡献,应该说,他们使用特殊的工具,在特殊的战场上作战,伤病和死亡就是他们的敌人。那么,作为战士,你们的技术是什么,就是刻苦训练,战场杀敌的本领。你们的工作态度又是什么呢,那就是对侵略者的仇恨,是保家卫国,是一切行动听指挥,是不怕牺牲的勇敢表现。也只有这样,大家在不同的岗位上端正态度,不断进步,我们的队伍就会越发强大,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同志们啊……”

或许是由于越说越投入,崔启平忘了一件事,忘了松开周新衣的手。他就那么把它握在自己的手里,说到激动处,还会拍上两下。事实上,在那种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甚至包括周新衣本人。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李茱萸,早在崔启平第一次拍周新衣手背时,李茱萸就发现了,他觉得不妥,非常不妥。情急之下,李茱萸也顾不上许多了,没等到崔启平把话讲完,便立刻开了腔。

“崔书记,你还认得我不?”

就在此时,周新衣也突然发现了这个尴尬的情形,李茱萸的叫喊声正好给了她最合适的时机,她不动声色地迅速抽出自己的手,小声提醒崔启平。

“崔书记,有人叫你。”

崔启平正说到兴头上,却被人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不禁面露愠色。

“崔书记,是我呀,我是李茱萸!”李茱萸又没心没肺地喊了一声。

崔启平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换作满面春风,快步走向李茱萸。

“李茱萸同志……”

“崔书记呀!”李茱萸不给崔启平说话的机会,一把攥住他的手,夸张地摇个不停,“又见到你了,我真是高兴。”

周新衣一开始对李茱萸反常的表现很诧异,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禁面色一红,摇头暗笑。

童铁山病得很重,发了高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卫生队给用了一些药,慢慢地稍有了一些起色。

几天后,童铁山感觉有了一些力气,就不愿意再躺着了。他叫人扶着看了伤员,又去几个中队转了一圈,然后去找崔启平。

崔启平见童铁山下了床,非常高兴,把尽快召开一次支部扩大会议的想法告诉了童铁山。童铁山当然没意见,他看到了战士们低落的士气,心里很着急,迫切希望会议尽快召开,认真进行一次总结。

“崔书记,”童铁山表态,“这个会应该开,而且越早开越好,抓紧统一战士们的思想认识,尽快恢复士气和战斗力。”

“好好好,我就是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果然被崔启平言中了,童铁山做梦也想不到,会议上他和崔启平之间会爆发如此激烈的争吵,他虚弱的身体的确吃不消。

两人见过面的第二天,玉梁县委扩大会议召开了,会议由县委副书记刘玉霞主持,党员及小队以上干部全部参加了会议,会议的唯一议题就是总结四秃岭、太石峪两次战斗的得失。

考虑到童铁山的身体状况,战斗总结由梁文勇代为宣读。

以下是两次战斗的歼敌、伤亡情况:

四秃岭一战,毙敌三十三人,伤无数。县大队重伤两人,轻伤五人;太石峪一战,毙敌六十一人,伤无数。县大队牺牲三十一人(其中包括一名中队副、一名小队长),重伤二十四人,轻伤十九人。

崔启平的心情很沉重,他发言道,“同志们,两次战斗,县大队毙敌近百人,打得长谷丢盔卸甲,战果是辉煌的。但是,我们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牺牲了三十一名优秀的战士,伤亡总计达到了七十多人,也就是说,除去牺牲的同志,差不多一个中队的所有战士都挂了彩!虽说我们是不怕牺牲的钢铁队伍,参加革命的那一天就做好了为党为人民献出生命的准备,可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伤亡报告。敌后抗日战争的基本原则就是游击战,是机动灵活地打击敌人,在不断消灭敌人的同时,自我得到不断地发展壮大,最终把敌人拖垮。打击敌人固然重要,但硬碰硬的蛮干,逞一时之快是要不得的。不是不允许有牺牲,但要看是什么样的战斗性质,什么样的作战任务和目的。具体到这两场战斗,首先它们都不是计划内的行动,其次,我个人的看法是,如果把两次战斗的伤亡情况调换一下是可以接受的。为什么?前者是阻击战,目的是为了掩护百姓安全转移,如果有必要,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必须坚守阵地。事实上,由于措施得当,处置灵活,我们巧妙地把阻击战打成了伏击战,取得了意外的战果。而太石峪一战呢?它应该有着完全不同的作战目的,可是,没想到啊,本来是一场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的围困战、追剿战,却由于我们的不冷静,打成了腹背受敌的突围战。如果不是二、三中队及时增援,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会场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刘玉霞和崔启平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微微点头,用一种非常缓和的语气说道,“大家也说说吧。崔书记和铁山同志说得对,这次会议就是要统一认识,卸下思想包袱,去争取更大的胜利,所以希望大家畅所欲言。”

二十几名会议代表依然一言不发。

“文勇同志,你说说吧。”刘玉霞索性直接点名。

听得出来,崔启平的讲话,矛头似乎直指童铁山,而作为童铁山多年出生入死的战友,梁文勇对此一时无法接受。可崔启平的话听上去好像又句句在理,无可指摘,实在令梁文勇左右为难。

“崔书记,我讲怕是不合适,二、三中队是最后投入战斗的,我本人对前面的情况并不了解,是不是先让其他同志谈谈。”

“嗯,也好,那就先请力强同志先说。”

吴力强是一中队的中队长,的确很有发言权,但他的心情和梁文勇一样,而且自己也没有想透彻,不禁踌躇再三,低下头不停地摆弄胳膊上的绷带。

“还是我说吧。” 童铁山打破了僵局。

童铁山明白大家的心意,但有些问题不能回避,必须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一些想法需要澄清,大家的心结也需要尽快解开。

“我想重点说说对太石峪一战的个人意见,说完了大家可以一起讨论。从结果上看,我同意崔书记的结论,把一场计划外的战斗打成了拼消耗的恶仗,作为战场军事负责人,我承担全部责任。具体到战斗过程,我们也预计到了长谷放火突围可能有诈,当时也作了布置,但完全疏忽了南太乡据点的鬼子会赶来夹攻。想不到长谷动了那么大的心思和胃口,想要一举吃掉一中队,这是我的失职。记得长谷退守太石峪后,我跟崔书记商量过,觉得长谷的行动不正常,现在看起来,长谷是有意的,也许从四秃岭逃跑的时候就计划好了。”

说着说着,童铁山心中再次升起怒火,“他可能知道用常规的方法我们不会上当,就放了一把火,十几条人命啊,都是无辜的老百姓!长谷又欠下玉梁人民一笔血债,他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

崔启平打断了童铁山的话,“铁山同志,四二年‘五一’大扫**,日本侵略者攻到哪里就把‘三光’政策带到哪里,对此,我们很多同志都是亲眼目睹的。大家说,鬼子烧杀抢掠的恶行哪一件不比太石峪村的一把火更令人发指?对此,我们还不应该有足够的警惕吗?”

童铁山没有听出崔启平话里的弦外之音,继续发泄着怒火,“长谷就是利用了我们的所谓弱点,我们明明知道可能是他设下的圈套,但总不能看着十几个百姓困在大火里见死不救啊!”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童铁山认为,无论如何,救人是必须要救的,但救人不成反而搭上了更多人的性命,童铁山在异常痛惜的同时,被长谷的残忍彻底激怒了,这正是他急火攻心而且一病不起的原因。

“铁山同志,这是个深刻的教训。我们要学会判断得失,学会忍耐,没有结果的事情不应该去做,否则就是对其他生命的不负责任,就会犯更大的错误。”

“崔书记,”童铁山双眉一挑,面色冷峻地看着崔启平,“你的意思是说,我下令进村救人是错误的?”

“从结果上,这个决定的确是严重的错误。”崔启平把话说开了,“十几个百姓被捆在一起,火就是先从关押他们的屋子里烧起来的,而我们失去了应有的冷静,或者说还幻想着敌人能够大发慈悲。于是,在他们早已死去多时的情况下,又白白搭上了一中队三十名战士的生命。”

崔启平的话打破了紧张微妙的会议气氛,参加会议的人们终于忍不住了,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童铁山猛然想起了进村救人之前和崔启平的争论,他这才意识到,那时的崔启平根本就没有把救人的问题考虑在内。在童铁山看来,对他指挥失误的分析和批评已经脱离了军事业务层面,这种分歧,是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不同造成的,是根本原则上的冲突。对于这样的结论,他无论如何不能认同。

“崔书记,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不管怎么说,我们绝对不能不顾百姓的死活。别忘了,我们是老百姓的队伍。”

“铁山同志,”刘玉霞说话了,“请你冷静一下,崔书记依据的是事实!”

或许刘玉霞嗅出了会场上浓烈的火药味,想压一压,但显然她已经无力控制会议局面,因为童铁山忍不住发了火。

“什么事实?这是事后诸葛亮!谁也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只要有半点希望,我们就必须试一试。”

“幼稚!难道你对日本法西斯的残暴还抱有幻想?真是幼稚!”崔启平有些下不来台,面色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童铁山暴怒,拍案而起,“崔书记,我承认,下令救人后在兵力的部署上由于麻痹大意犯了错误,我甘受军法。但如果你认为下令救人就是错误的,我不服!我告诉你,如果再来一次,我童铁山照样还是这道命令,这是我的原则,也是县大队所有战士的原则!牺牲了不少战友,大家都难过,但是,他们一个个死得值!就算一个百姓也没救出来,就算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他们也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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