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眼前的场景太过奇怪,端着药碗进来的信达,才合上门转过身,就迈不开脚步。
长长的软榻上,陈、薛两人对坐着。他的好哥哥陈恒双手抱胸,只屁股挨着榻边,侧身对着客人,脸上俱是愁眉不展。再反过来看薛宝琴,后者一脸的气定神闲,比起陈恒更像此间屋子的主人。
他们刚刚说了啥?信达眨眨眼,带着疑问走上前,将微热的药碗递到春雁手中,“薛少爷,该喝药了。”
出门在外,他们向来是如此叫宝琴的。后者笑着接过春雁的手中物,回道:“信达哥不必多礼。”
少女低着修长白嫩的脖颈,待小口慢咽后,方才对苦思的陈恒继续道:“大哥,时间不早。既然想不明白,还是早些休息吧。”
带着几分悦耳的笑声,捉弄过老实人一番的薛宝琴,领着丫鬟就往内房走去。
等这俩人走后,信达见陈恒还是久久未有动作,忍不住上前将二哥推了推。后者这才如梦初醒,再转头四望,露出迷茫的神色。软榻上的棋盘,有几分入户的月光残留。他竟然连宝琴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二哥,先歇息吧。”信达也看出亲人的异样。
“啊……嗯。”陈恒点点头,心事重重的回到**。
两兄弟并肩躺在一处,信达睡眠向来极好,躺下去没多久就睡熟。独陈恒自己,拿着林妹妹送的那块平安符,只一个人默默端详着。
林妹妹,真的喜欢我吗?
陈恒不由自主的陷入回忆。睹物思人,黛玉那张常带着笑靥的小脸,也在脑海盘旋不去。
修筑在江河上的堤坝,被某人用力凿出一块缺口后。名为思念的涓涓细流,在八月的秋夜里静静**漾。
那自己对林妹妹,到底是什么想法呢?
似乎想到什么,少年微微皱着眉,一把握紧手中的平安符。陈恒得承认,他刚刚的心跳,跳的特别快。
……
……
“小姐。”
春雁极力压低着声音,生怕惊醒外头的美梦人。她不解的用手推着始作俑者,又急又气道:“雁儿是让你……”
“嘘。”宝琴突然伸出手指,遮在春雁的唇边,“雁儿要听话,知道吗?”
“可是……”
床褥有些硬,和衣而眠的宝琴换过一个姿势,用手抄过春雁的腰,将抗议的小丫头压在身上,笑道:“你还小,有些事啊……你不懂。”
春雁撇撇嘴,实在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看不明白。不过是**罢了,戏台上她可是听过许多呢。
薛宝琴不置可否的笑笑,没去多解释个中缘由。难道说她喜欢一个人守着某个秘密?说这种感觉,让自己越发觉得日子妙不可言。
哪怕最普通的事儿,只要掩盖起来,也变得有趣起来。
她抬抬手,轻拍在春雁的身上,安慰道:“雁儿再长大些,就知道了。”
“哦。”春雁瘪着嘴,只把身子卷缩在宝琴边上。似乎因为心疼对方,小丫鬟伸出手用力将小姐抱住。
“好香啊。”
闻着宝琴身上沁人的香味,春雁不由道。这姓陈的真没眼光,这天下哪里还有我家小姐这么好看的女人。
正是八月桂花香氛四溢,宝琴动动鼻翼,淡雅清香便飘然而至。她微微侧目,便见两房间长长的过道上,单薄的屏风外,有银光倾泻在地上。
我虽未见明月,明月已入我怀。
……
……
翌日,赶在李安起床前。陈恒让柳湘莲找来一辆马车,直接将宝琴跟春雁送回客栈。出门时,都司各处还未有几个人影。昨日大家多是宿醉,主宾尽欢的宴席后,能见到早起的人才奇怪。
去而复返的柳湘莲一把推开陈恒的门,今日值班的人都没到,见屋内只有陈恒一个。他就大咧咧的坐在对方面前,拍着胸脯道:“都安顿好了。”
“嗯。”陈恒应了一声,也没太在意此事。
“不是说让薛少爷在你屋里先躲几日吗?”柳湘莲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不由好奇的问,“怎么今天,赶早就送走了。”
陈恒也不好解释,但临时改主意的人,毕竟是宝琴自己。他总不好做个强留人的恶主,只好道:“大概是睡的不踏实吧。”
到底是千金大小姐。柳湘莲扬扬眉,露出几分理所当然。两人又絮叨几句,就撞上温彧走进屋内。这人是个大嗓门,一进来就先道:“持行,持行。你来看看我昨日想的这个法子怎么样?”
见他迫不及待的递上文书,陈恒就拿过看起来,“你昨天没喝酒?”
“没喝多。”温彧端起陈恒的茶杯喝过一口,“心里装着事,喝起来也不爽利。”
陈恒点点头,目光扫视过温彧的条目。对方显然听进去自己之前的建议,就道:“想法是对的。不过想要一次性修缮好从沈州到青泥洼的驰道,对北地百姓要求实在太重。”
“何况州府手头也腾不出银子。要是大规模征召徭役,更会影响明年的春耕。”
将自己的思路大致说了说,陈恒点出几个要点。只要不是发生天灾人祸,受限交通往来,朝廷跟各地州府的关系,相对来说会独立些。
那他们这些京师来的官员,做起事来就不能只站在朝廷的角度看。一次性修好路,固然一劳永逸。可连带着影响到的民生,和官员身上的考评压力,很容易让事情往反方向走。出现拖拉、敷衍的情况。
温彧点着头,问着:“那依你看,这路要怎么修好?”
“分段。”陈恒用手比划出剪刀的模样,“让各地统计好驰道的情况,我们先把简单、好整治的路修好。那些情况复杂的路,就放到后头慢慢来。”
“为什么不是先修最难的?”温彧面露困惑。他理解陈恒的意思,可山路弯绕,如果能一次性解决好,不知能省了两地多少来往的时间。
因为王爷要赶陛下九月末的生辰呀。陈恒笑笑,另外解释着,“离冬季也就一、两个月。”
“啊对,我倒是忘了这个。”温彧恍然大悟,忙笑着点头。他是南方人,考虑事情的时候,很少会想到北地冬天的因素。北地一到冬天,别说修路了,能出趟远门都是好的。
柳湘莲听不懂这个,只在一旁搬来椅子,挤在两人身边当个陪客。稍顷,又有不少睡醒的官员,开始走进屋内。
……
……
五日后,第一批装好货的扬州商队,就要再度奔赴青泥洼。他们会在此处重新登船,一路直达长江口,再沿淮河抵达扬州的瓜州码头。
宝琴也会跟着商队一起离开,不过这次她不会一起跟着回扬州。而是中途转道去趟京师,准备去那边见一见黛玉。
陈恒特意赶到城门口送行,跃过四周冲自己打招呼的熟面孔。他站在宝琴的马车边上,喘气道:“来回匆忙,这次让二弟受累了。等你下次再来,大哥我……”
宝琴躲在马车内,听到此话就笑出声,“下次来,大哥还会在沈州吗?”
陈恒闻言,也是莞尔。这事还真说不好,他索性道:“要是不在沈州,我必然也是在京师的。在京师碰头也一样。”
四周车马萧萧,人声吵杂。陈恒不得不大起声来。
宝琴靠在马车内,她的位置跟车外的陈恒,只有一墙之隔。风吹过时,还能听到对方衣摆飘动的声响。
“好。”宝琴做笑着,语气欢快叫人觉得舒适,“我还期待大哥说的谢礼呢。”
“等你到了京师就知道。”陈恒有意卖关子,都到分别时,也不肯透露分毫。
听到领头的车队,不时发出催行的呼声。四周跑来跑去的伙计,手脚明显麻利许多。避让过几个往来检查的人。陈恒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远行,正想要说些什么临别赠语。
“大哥就没什么话,需要我带过去给林姐姐吗?”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陈恒自己都心虚起来。他小心看了一眼四周,好在许管事今日不在。
“这事,也能拿出来说的?”
“哈哈哈哈。”宝琴大笑,把玩着手中折扇,故意道,“这样啊,那我就说,大哥没什么话对林姐姐说。大哥觉得,林姐姐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陈恒无法,只好板着脸站在原地。装腔作势过一番,才笑道:“你只管跟她好好玩就是。”
“那是自然。”宝琴颇有少年气的挑挑眉,她还想着说些什么,外头却突然传来马车行动的声响。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
外头的陈恒,自然有看到车队的动静。见头车已经朝前驶去,他忙抬起手,轻拍在宝琴的马车上。
“一路保重,二弟。”
“大哥,也是。”
等了片刻,宝琴才终于掀起车帘的一角。向后头竭力看去,车马交错中,依稀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路旁。
“小姐。”
“嘘。”
……
……
宝琴抵达京师已经是九月初,这是她第一次来京师。主仆二人坐在马车内,脸上俱是新奇不已,时不时就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小姐你看,那个人的嘴巴很喷火。”
“小姐,那个人穿的是我们扬州的衣服。”
春雁真如个刘姥姥般,路上见到一物,就要说一声。宝琴受不得丫鬟的呱噪,直接从暗格里拿了些糖果塞住对方的嘴,才得了分清静。
好不容易赶到城中客栈,待安顿好随行的家丁、伙计。略作收拾的宝琴,才带着给黛玉、韦琦君的谢礼赶往林府。
黛玉前两日就得了宝琴会来找自己的口信。她跟韦琦君、韦姝一道,日日聚在家中,就等着宝琴抵达。
外头的下人才传来口信,黛玉已经急切的拉着韦家姑娘跑出二门,众人相会在林家游廊上。刚一碰面,就直接叫出声。
“林姐姐。”
“琴妹妹。”
韦琦君还等不及说话,林、薛二人已经相拥在一处。
“好啊,你们俩每次见面,就把我们俩忘了。”
宝琴从黛玉身上探出头,大笑道:“这不是等着恭贺韦姐姐的喜事嘛。”
“不急不急。”林黛玉牵住宝琴的手,又指着前路道,“去我屋里慢慢说。今晚你可不许走了,就留在家里陪我。”
宝琴听的更是想笑,古怪的想到: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老话确实有些道理。
“既然落在姐姐手里,哎,妹妹只能悉听尊便了。”
林黛玉闻言更是得意,忙昂着头道:“你知道就好。”
四人转道一并进了林黛玉的闺房,途中说说笑笑不用多提。只说坐下后,大家聊起儿时的事情,又说起彼此的糗事,都像是回到扬州的快乐时光。
前头的贾敏得知女儿的手帕交上门,忙叫人替四个姑娘准备好宴席,又安排了伺候的嬷嬷、丫鬟。
她们一直玩到日暮,等到韦氏姐妹被家人接走。薛宝琴跟林黛玉才一起躺在**,相互述说着彼此的经历。她们的话题,自然少不了陈恒、宝钗、宝玉。
林黛玉的聊兴最浓,基本上都是在她说。宝琴在旁默默听着,偶尔听到一两个陌生人名,才出声打断一二。
“这么说来,宝姐姐已经搬进贾家院子了?”宝琴听的不住皱眉,她不识的宝玉,自然不会评价一个陌生人。只从林姐姐说的来看,宝钗在荣国府里过的很是麻烦。
薛、贾毕竟隔着亲,宝钗客居贾府已经不妥。现在又要搬进大观园里住。一、二日倒是无妨,时间一久,这闲话只会越来越多。
“嗯。”黛玉轻轻点头,那日她跟宝钗见完面。没多久,探春就跟她说了此事。她又看了眼这一对长相颇为相似的堂姐妹,突然觉得宝钗、宝琴在心气儿上也是相近的很。
只是一个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从不叫人看出端倪来。一个像朵自由自在的云,高高的飘在天上。似远似近,总有重雾纱遮住旁人的眼。
“等明天,我去拜访伯母时,多看看她吧。”宝琴叹口气,她自幼跟宝钗感情极好。若不是长辈间的事情,她们应该能一起长大。
“好,到时我陪你一起。”黛玉躺在宝琴身边,拨弄着妹妹的发丝,不放心道,“免得我那个表哥冲撞了你,到坏了你来京师的好心情。”
宝琴如今处事老练,待人接物都是妥贴的很。闻弦歌便知雅意,忙笑着追问:“林姐姐的这个表哥,如此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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