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县衙的大门甚为简单,除了两班站立的衙役外,就那面整洁铮亮的鸣冤鼓,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能告到县衙的案子,其实肉眼就能甄别。若是带着状纸、讼师来的,八成就是跟钱有关。这类人好解决,也好接触。上门之际,说不准还会给衙役一些心意。后者也愿意跟这些人打交道,谁不想多赚点钱呢。
最怕的,就是哭哭啼啼的人。这样的人一出现,就是大案、命案。鸣冤鼓一响,县衙上下震动,无人不紧张,深怕耽误了自家的年景。
如今临近年关,是县衙难得的清闲时刻,大家都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百姓们重视好兆头,鲜少有在十二月、一月出来告状的。这份不必多言的默契,让县令老爷有了接待访客的闲暇。
十一月末的季节,待客用的偏堂内,黛玉早早命人备好暖炉、热茶、点心。这次上门拜访的报铺有松江本地的《松江报》《江城报》,亦有特意从扬州赶来的《景安日报》《淮扬报》等几家老熟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松江府第一次有大雍官员,正式接受报铺直宾的拜访请求。在陈恒之前,松江府的官员跟报铺的关系,就是出了什么事情、案情,将结果通知对方一声。除此之外,官员跟报铺的关系,倒是生疏的很。
今日能受到这般礼遇,让赶来参会的直宾们,心情也是高兴的很。他们报铺的东家提出这个意见,大家心里都有些担心。深怕自己被拒之门外,谁成想真能得到陈大人的接见。
只是这次名为拜访,实为访谈的聚会。从形式上,远没有后世那般正规、流畅。作为父母官的陈恒,除了要自己引导直宾们问话,还要把控他们问话的尺度,可谓辛苦的很。
话题从一开始的港口之事,到赵家的案子。能来参加的直宾,显然都做过功课。知道陈恒的来历,以及对方跟报纸的关系。将这些人的问题,一一回答清楚。陈恒又着重提了未来松江府的变化,所用的言辞自然往好了说。也是盼着通过这些人,能将世人的目光吸引到松江府上。
正式的访谈告一段落,众人很快进入轻松的闲聊时间。各家报铺的访客,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陈恒挑着自己能回答的内容,就回答上一二。整体的气氛,还算愉快。相互间,都有点初次上阵的少爷小姐。聊天的内容里,都带着浅尝则止的意味。
“大人,那你是怎么看待官员接受……”来自《松江报》的直宾,回忆一遍陈恒刚刚提到的名词。“采访这件事。”
一边把问题说完,这名直宾赶忙把这个名词记下。
这是个有些不好回答,又不算冒犯的问题。要回答多多益善,容易开个坏头。可要是言辞拒绝,那何必今日费劲弄这一遭。若不是这批人来之前,已经被信达私下调查过底细,陈恒都怀疑是什么幕后黑手派来的笨蛋。
面上笑了一声,在提问者期待的目光中,陈恒才斟酌着词语回答道:“这就和乡间、路边的告榜一样。朝廷每年都会有皇榜传旨辖内各地,这是宫中陛下的旨意,亦是朝堂诸位相公、大臣对百官的告诫、对百姓的引导。”
“皇榜出自圣上之口,由翰林着笔。文采自是斐然,用词更有礼制讲究。这是国事、大事,容不得半点错漏。”说完官话,陈恒就把话题往正题上靠,“不过寻常百姓,到底识字有限。若是一味通过他人讲解来读懂皇榜,难免发生误会、错处。”
“父母官能回答当地报纸的一些问题,将朝廷的旨意,用百姓更能了解的字句传达下去。本官以为,这就是访谈的意义所在。”陈恒想了想,又举了乡音的例子。松江府的口音还算好一些,毕竟不是地域辽阔的大府。
若是放在福建、江西等地,稍稍隔上一段距离的乡村之间,可能口音就大相径庭。如何处理好传达、交流的问题,已经开始使用白话文的报纸,一定是比皇榜告牌更好的工具。
一番话说完,陈恒见堂下所座的诸人还在动笔,就稍稍停顿歇息。片刻后,又有一人出声提问。这人是陈恒的老熟人,就是《景安日报》的黄胥才。
五六年过去,黄胥才早已不是人见人厌的直宾。如今的他,成了景安报铺里颇有地位的编审。这次听说能拜访陈恒,他才直接把手头事情抛下,连夜赶来松江府。
“大人。”黄胥才起身后,先朝着陈恒行礼。等陈恒点过头后,他才出声问道,“我想请教下大人,作为一名直宾,需要具备什么样的品行?”
这问题就有意思了,陈恒听完,暗笑一声,又去打量了下黄胥才的穿着。昔日扬州街头的那个小小帮闲,已经成了个衣着体面的男人。
内心有些新奇的同时,陈恒亦感觉到时间的魅力之处。他又看了一遍其他报铺的直宾,见这些人的打扮亦是十分体面。
他知道,以下九流为卖点的报铺,在经过这么多年的耕耘后。随着规模一点点的扩张,正在渴望更多、更体面的社会地位。
这里就不得不说,各家报铺的发家经历。在陈恒这个创始人划下红线后,目前的报铺都有意识的规避朝廷大事,多数还是以民间的奇事异闻、话本、梨园等事为主。
只是这样的路子走多了,大家对于报纸的看法,难免低上一层。虽然都知道报铺的伙计赚钱,可真要说体面,又差上一些。加之各地报铺招的人,又有识字弄墨的需求。这样的人,可选择的余地又多上许多。
各种因素结合之下,一些有识之士也意识到,要想办法扭转世人对报铺的低俗成见、以及全做消遣的负面印象。
报纸不仅仅是民间百姓的闲事大杂烩,更不仅仅只是官府的传声筒。它也能成为官府教化百姓的工具,拉近官府跟百姓的距离。
陈恒不意外他们的诉求升级,人之常情嘛。有了钱,谁不想要些体面?他只是好奇,此事为什么会拖到这么晚。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其他州县的官员,已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只不过这些人的影响力不够,尚不能传播出去,随即形成一种惯性。
“你们知道直宾这个词的含义和来历吗?”陈恒在回答黄胥才的问题前,先反问道。
众人无不摇摇头,报纸就是面前问话之人创立。谁敢在对方面前,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清楚知道啊。
陈恒古怪的皱皱眉,别人就算了,怎么连你黄胥才也跟着摇头。他清清嗓子,解释道:“直宾。此处的宾,寓意客也。是说你们记录事情的时候,尽量不要把自己的情绪和意见代入进去。要站在旁观的角度去记录,让看客们能更直观、全面的了解事情的原样。”
“想成为一名直宾,或者说想办好一份报纸。”陈恒知道这些人真正想听的是什么,直接答道,“求真、务实、客观,是必不可少的要求。”
既然想要谋求更大的地位,那么就要有承载它的器量和德行。离开后者,一切求来的声誉都是昙花一现。
等这些人记录的差不多,陈恒便继续道:“我有几句话,可以送给诸位。你们之后带回去告诉自己的东家,若能想明白此句。报纸的后路,只会越走越宽。”
陈恒稍稍一顿,反复思量过后,方才说道:“人无初心不立,事无初心不成。天下有公道,笔下有丹心。”
短短两句话,说的众人各有所悟。大家面色一紧,立马提笔开始记录。有了陈恒替他们背书,这些直宾们今后出去拜访其他县衙,说话的底气自然更足些。
见后面再没什么问题,陈恒在送别众人时,对他们开着玩笑道:“你们回去后,可要好好帮本官通传松江府修港之事。”
“大人放心,在下知晓此事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一定仔细落墨。”见青天大老爷都有求名的时刻,大家无不作笑,连连点头保证。
得了明确的保证,陈恒也不留客设宴。只摆摆手,喊来潘又安替自己送客。
这是十一月的最后一日,等今夜过去。建平四年的腊月,也要来了。
……
……
十二月的第五天,今日得闲的陈恒,尚在公堂上考察各乡的情况。年关将近,各乡多有祭祀活动。派下去宣传安全要义的衙役,已经奔走在各乡各村之间。他们拉着各村的里正是千叮咛万嘱咐,只求对方别在年关期间给自己整些事情。
大过年的,万事都要小心、安全。太太平平的过个好年,才是来年的好兆头。萧平安排下去的小吏,已经带回年货准备妥当的消息。这些东西,是城南祭典活动要用的东西。
相应的舞龙、舞狮队,请来的花灯游车。以及马上跟着来的上元佳节,都是要县衙出钱出力,妥善安排。
“大人,今年年关的祭祀,我们准备去哪座庙?”报事的小吏才离去,萧平就迫不及待的问着。
这问题,陈恒也是第一次碰到。索性在座位上直接问道:“往年都是去哪里?”
“知府大人在任时,都是去府城隍庙。”萧平当即回道。这名字真没叫错,松江城里共有三座城隍庙。一座叫府城隍,一座叫华亭城隍庙,另一座自然叫娄县城隍了。
陈恒笑了笑,府城的刘知州已经明确说过。新任知府到任前,不会组织祭祀活动,各县父母官自己主理即可。
“那就去我们自己的城隍庙吧。”陈恒想了想,毕竟是自己到任的第一个年关,又道,“多去买些供品,分发给城里其他的庙祝,叫他们今年别怠慢了祭祀之事。”
“是。”萧平点了点,正要继续商量事情。手中拿着名帖的信达,急匆匆的跑进来,连声道:“大人,有客来访。”
陈恒见他步履匆忙,忙让信达把名帖拿来。才看到个名字,他亦是急忙起身,朝着大门口走去。才到一半,就跟来客打上照面。
“陈大人,没想到会在松江府碰到你。”
“真是久违了,范大人。”陈恒对着来客拱手,等到引客的潘又安退至一旁,陈恒才终于握住范志成的手。
眼前这批人,可不就是准备上京给李贽道贺的红毛番使团嘛。陈恒笑着将众人请至偏堂,又叫信达、萧平留下作陪。自己则看着春风得意的范大人,问道:“你们怎么会到松江城来?不是应该直奔京师吗?”
范志成哈哈一笑,稍显得意道:“本来是从广州坐船直接到江口。再从江口到扬州,沿运河一路北上。”
这条路走的最稳、也最舒适。陈恒点点头,又听范志成继续道:“不过才到江口,就从码头的报纸上看到陈大人的消息。我一听说陈大人在松江主持港口之事,就让副使带使团先行北上,自己带几个同僚来看望看望好友。”
见老范用词亲切。陈恒莫名一笑,暗道此人来的真是巧。之前还惦记着修书一封给鸿胪寺的朋友,让他们递话给老范回国前,别忘记来松江府一趟。谁成想,这人自己就送上门了。
“那这次来了,可得在我这里多留个几日。”陈恒盛情留客。如今才是腊月初五。从松江走船去京师,只用半个月,时间倒来得及。
“我亦有此意。”范志成连忙点着头,天知道他在码头看到那份报纸上,心里有多惊讶。大雍修建港口之事,他当年就已知情。让他震惊的是松江府要设造船坊,这个大事情,可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了。
范志成得知此事,就立马丢下使团,不顾副使的劝阻,执意要先来松江府看一看。副使是新任侯爵之子,对方没跟陈大人打过照面,不知道此人的厉害。范志成却觉得陈大人身上,有绝大多数大雍官员没有的战略眼光。
这份眼光,不是指内部权力斗争的手段。真要让范志成形容,他也很难说明白。只是冥冥中,他的心里有股直觉。如果有一天,大雍这艘巨船驶入广阔的大洋。那么掌舵的船长,一定是陈大人。除了对方,范志成想不到还有谁。
想到这,范志成看着面前笑语盈盈的年轻人,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他知道,对方是个有谋略的战略家。既然旁敲侧击一定会被对方发现,那还不如问的直接些。
“陈大人,听说松江府要重设造船坊?我在报纸上看到时,还觉得不可思议。”范志成尬声一笑,为自己的言辞,找着合适的理由。“大人别误会,我只是……”
“是啊。”陈恒大大方方承认,毕竟招船匠的信息都登报了,否认也没意义。他捉弄的心思发作,刻意挑眉,大笑道:“范大人别多想,我们就是自己造着玩呢。应付上头的事情,交个差罢了……哈哈。”
见陈恒打起马虎眼,范志成气的鼻子都要歪了。心中狂呼:你骗鬼呢,真当我是外邦人,就随便忽悠啊?我在大雍,也待过几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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