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陈恒跟刘延章一起坐在上首,屋内作陪的官员,大多都是服气的。别管人家年轻不年轻,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黑面俏郎君。光人家头顶上亮着一块状元的招牌,这功名砸到屋内,就是刘延章也得谨慎一二。
更何况陈恒身上不止领着一个六品的州同知,更有一个七品的华亭县县令。因陈恒明日才去府衙递交公文,在场的人,都不知道陈恒这俩官职的详情。
若不是身负密旨、专事专办,按照大雍的官场惯例,州同知作为知州的副手,分管州内事务、另有督捕的职责,可以称得上佐贰官里的翘楚。
而县令作为地方上的主印官,与前者比起来,颇有鸡头、凤尾之妙。主印和佐贰之间,孰优孰劣,实在不好分辨。
不过换成容易点的名词理解,州同知可以类比为X高官,兼任治安一把手。至于县令嘛,依照县的大小、富庶程度不同,可以在市、县间左右横跳。
这样的人,坐在刘延章的左右手都不过分。可偏偏刘延章让陈恒跟自己并肩坐,那就耐人寻味了。
官场上的座次向来有讲究,什么样的人该坐什么位置。或者说能坐在什么位置,就暗示这个人有什么身份,其中都有处事的分寸和学问。
今日能进入屋内的官员,多是松江府衙的要员。官职有高有低,管的地方处处都要紧。这些人常年在基层摸爬厮混,对细节之处观察的最小心。
他们一边猜想着陈恒的背景、来历,一边又偷偷打量府衙推官徐彪的神色。此人刚刚一进屋,就大咧咧坐在左首位置。推官主管府内的邢狱,平日最是威风八面。
兼之这徐彪又是松江本地人,徐姓还是松江府大姓大族。前任知府对他多有倚重,推官徐彪做起事来,也是有些肆无忌惮,甚少留意同僚下属的脸色。
见到刘延章将陈恒的位子移到身边,徐彪等他们说过一番话,才笑呵呵的端起酒杯道:“陈大人远来辛苦,在下姓徐名彪,替诸位同僚敬大人一杯。”
陈恒虽是初来乍到,可对松江府衙的内部诸事,并不是两眼一抹黑。府内有多少大姓,几个要紧官职担任的是谁,或多或少都有打听、记录。
见此人自报了家门,陈恒亦是起身,主动提杯笑道:“没想到竟能碰见玄扈公的家人,失敬失敬。”
别看徐彪长得五大三粗,他的祖上正是明末鼎鼎大名的辅臣徐光启。彪这个字,做为名字来用,也不差。汉书《法言·君子》有句‘以其弸中而彪外也’,引申彰明、明悟。拿来给读书人用,更是合适的很。
其后,陈恒又说了些徐光启的事迹,倒让徐彪听的一阵得意洋洋。徐推官脸上笑意更浓,又提了几杯,连连劝陈恒饮酒。
如此作罢,后头的官员才慢慢起身,上来亦是敬酒不停。见到气氛逐渐热闹,老大人刘延章才笑呵呵道:“良辰佳时,长夜漫漫,诸位又何必让持行一直饮酒。先吃菜,先吃菜。”
知州发下话,众人哪里会拒绝。大家回到位置上,便开始天南地北的聊着。推杯换盏间,一直闹到戌时末,信达才扶着喝醉的陈恒出来。
今夜,自然是要睡在华亭县县衙。作为松江府的附郭县,县衙亦是在城内,离府衙并不远。坐在官轿里,走上三街四坊、又过了几座桥就到县衙处。
等到柳湘莲、信达将陈恒送进家中,闻讯过来的甄英莲,看着醉酒的相公躺在**,忙惊讶道:“怎么喝成这样了?”
见英莲张罗着要去端水来替二哥洗漱,信达却笑道:“嫂嫂别急,且再等等。”他一句话没说完,躺在**的陈恒已经睁开眼,晃了晃头,撑手起身道:“到家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信达挠了挠头,颇为不好意思道:“想着哥哥今日喝多了,还想让你歇息一番再说。”
陈恒点点头,先安抚过英莲的担心。又让她去替自己倒杯茶水来,自己则领着信达、湘莲两人大咧咧往书房走去。
路上,柳湘莲扫视着四处,突然对身侧的信达道:“你说,明日大人装醉的事情,会传到多少人的耳朵里?”
信达是陈恒的耳朵、眼睛,不爱参与到这种非议中,稍作思索,道:“明日谁最先来,谁的耳目就最多。”
这话不假,陈恒点着头。眼下前后左右都无人,他用双手揉搓一把脸,“没来的,未必就是人少了。兴许是来不及,或是想坐山观虎斗。”
“大人,莫非是?”柳湘莲顿时来了兴趣,他就说陈恒甚少饮酒,今日喝的这般醉,屋内一定另有情况。
陈恒笑了笑,只朝前一指,示意大家到了书房再说。
人才刚到地头,英莲已经端着茶杯进来。也是委屈她了,陈恒知道自己来得急,家里随行的下人,还要跟着黛玉慢慢过来,如今只好让英莲先做些杂事。
等到英莲回到房内,陈恒才让信达、湘莲坐在身边,给他们讲起府衙内的事情。后两人常在京师走动,见过不少勾心斗角的场面。
刚听完,性急的柳湘莲就拍桌气道:“我还说刘知州看着慈眉善目,该是个好相处的人。他如此不声不响的举动,明摆着想拉你跟姓徐的斗一斗。”
信达跟着陈恒最久,对文臣的门道了解的最多。推广虽是六品官,跟州同知同级。可文在武前,知州在上,州同知就该坐在左上,哪能让一个管刑狱的推官逾越过去。
这徐彪不管不顾,若说他是无心之失,大大咧咧之人,不免小瞧他人。可要说徐彪是存心准备个下马威,听二哥的说辞,他其后的做派又不像有这个打算。
若说这徐彪的想法,还要猜测一二。那和颜悦色的刘延章,真是叫人看走眼了。这里面的门道,徐彪可能不清楚。刘延章或多或少,应该有提点过才对。这种事,哪怕一句话没说。只要刚入门,伸出手抢句话,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信达跟着陈恒走南闯北,手段上或许未学个通透。心黑上,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迹象。将刘延章一番猜测,见陈恒神色并未多动怒,信达就疑惑道:“二哥,你是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眼下还不好说。”陈恒笑道。今日这座位,是刘延章见徐彪占去主位,主动援手。还是刘延章有意为之,想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徐彪身上,仍需要些时间观察。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反正今日在酒桌上,他借着徐光启之事,也点明自己对松江府衙并不是全无了解。免得让人小瞧,真被人当成泥做的童子来糊弄。
“跟你们说这个,是让你们留个心眼。松江府之行,恐怕不比我们之前想的容易、简单。”陈恒给自己人打过预防针,又叮嘱他们这几日,有空就多去街上打探打探,听听百姓们是怎么说的。
“是,大人。”柳湘莲当即摩拳擦掌的应道。他如今跟在陈恒左右,后者亦替他在县衙谋了差事。只等公文交接后,就是华亭县衙的巡检司的主事。
这个职务,跟府衙的推官差不多。亦是主管县内的治安、刑狱等事务。信达到没有具体的安排,不过如今二哥出任地方官,不比京师家中。他也在慢慢调整自己的状态,直接跟着柳湘莲一起应道:“是,大人。”
他们兄弟间,真要让信达叫上一句老爷,陈恒自己都要做噩梦。见信达自己拿了主意,陈恒也没多劝多管。
……
……
昨夜跟信达、湘莲聊的有些迟,今早睡醒时,陈恒还把英莲拥在怀中。感受着胸膛处的惊人酥软,凭着好大的意志力,陈恒才从**起身。
有些东西啊,一旦开了头,真叫人食髓知味。也难怪梨园里常说温柔乡是英雄冢,陈恒晒笑一声,稍稍嘲弄自己一番。才出了卧房,就听外头的信达说道:“大人,徐大人正在外堂等你。”
两人心照不宣的笑笑,陈恒问道:“来了多久了?”
“刚来不久,他手上还提了些东西,看上去不像是贵重的物件。”
陈恒点点头,又道:“等玉儿回来了,你把此事告诉她即可,她知道该怎么做。”
以林妹妹的才智,料理一个县衙后宅,可不就是绰绰有余嘛。
信达记下此事,又在前头领着路,陪着陈恒赶到外堂见过徐彪。后者更是好玩,一上来就开口说,今日有空闲,正好给陈恒当个本地导路官。
徐彪有这等美意,陈恒岂会拒绝。直接笑着应下,又让信达带着公文一道出门。三人坐轿来到府衙处,跟刘延章核实过任官文书,验明过官印,才从府衙出来,准备打道回府。
“陈大人,今天还有何安排啊?”徐彪笑眯眯的问道。
陈恒回答的也干脆,直接道:“趁着明日才用升堂,今日正好把松江城逛逛。”
“哈哈。”徐彪爽朗的笑过,“既然如此,何不让我做个美,再陪陈大人走走?”
陈恒作笑,朝前伸手道:“却之不恭,请。”
“请。”
由徐彪陪着,陈恒还能在城里看到什么东西。所到之处,都是城里一等一的热闹处。街铺酒楼等地,只能依稀瞧见上半年受灾的样子。虽还有些狼藉,可大多都已经收拾妥当。
四处走走看看之际,几人又登上一处高楼,见了见城内外的绝好景色。沿途上,陈恒留意到,城里的商户店家,无人不识徐彪,无人不称呼徐彪一声老大人。
陈恒看在眼里,什么话都没说。全当成一日闲逛,只跟徐彪聊着松江府的风土人情。
如此结束掉一日游玩,两人才依依不舍的作别,徐彪又道明日有一份厚礼相赠,全当成给陈恒的接风礼。
送礼也送的这么坦坦****,果然是个‘坦坦****’之人。
陈恒谢过对方好意,直接折身回衙。
等到第二日,徐彪再来华亭县衙找他时。才从县衙的差役处得知,县令老爷一早就领着两个家丁出门,谁也不知道去向。
“这可如何是好?!”徐彪急得跺脚,“怎么就叫他走脱了。”
……
……
华亭县衙里有马车有轿子,陈恒今日出行,坐的却是自己进城的那辆。因只有三人作伴,遮掩用的帘子,就直接挂在勾上。
信达、湘莲一左一右坐在车头,陈恒亦是贴着门边坐着。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笑,又是穿着常服,看上去倒像是出来郊游踏青的公子哥。
不过他们此行却不是为了玩乐,沿途所到之地,都是归属华亭县的十里八乡,可谓路途颠簸,叫人走的十分难受。
这般走走停停,陈恒到一处就看一处,看到什么就记什么。全当是自己上任后,对地方的深入了解。没办法,华亭县是松江府的大县,有多大呢?
现在的松江府由七县一厅构成,分别是华亭县、娄县、奉贤县、金山县、海上县、南汇县、青浦县、川沙厅。
这其中,娄县、奉贤县、金山县都是从华亭县里分出去另外设立。即使已经分出三个县,华亭县不论地域、富庶程度仍是他们中的老大,由此可见一斑。
可这样一分,却把松江府的品级降下来。朝廷分上州、下州看的是整体情况。好端端又多出几个拖后腿的,原本还算靠前的排名,转眼就落到掉到后面。
要知道大雍有一百九十个州府,如此掉下来,连带的升迁考评,朝廷重视程度都会有影响。
更何况,松江府的上边是名气更大的姑苏府,下面亦是名气很大的余杭府。就拿上半年的海啸举例,朝廷定的赈灾策略也是先苏后松。
华亭县下有八个乡,陈恒到了午后,才走到第三个乡。此地叫修竹乡,名字虽然好听,可乡内的情况,却叫他看的直皱眉。
陈恒才下了马车,就见不少百姓站在路边争吵不休。他不动声色的上前,站在人群中外边听边问。不过一会,就从气愤的路人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
上半年遭了场灾,各家各户的粮食、收成都不够。朝廷虽有调拨赈灾粮,可这些住在乡下的百姓,也没有多少机会吃到。
无奈之下,就跟乡里的大户借粮,想暂时度过困难时节。说好的本钱利息到期交付,都是白纸黑字写着。就等明年收成到手,百姓把粮食一还,也算钱货两讫。
可才到秋末,百姓们刚刚翻修好田地,以待来年春耕。大户的家丁,就上来要求大家交利息。老百姓都十分吃惊,不是说好明年春耕过后还粮吗?怎么变成秋末了。
这乡里大户亦有话说,本金是到约定的时间。可这利息,是要按月来算。大家当时写的清清楚楚,是老百姓自己看不清楚。
陈恒听了个大概,就知道这是大户用起‘先息后本’来混淆‘还本付息’之事。这手法实在粗糙下作,可对识字不多的老百姓,却是最好用。只需要把数字弄的差不多,然后在文字上稍做障眼法,普通老百姓真不好分辨。
“那他们现在是什么意思?”陈恒拉着乡人问,目光却冷冷看向田里还在争吵的家丁和农户。
“自然要沈伯家的田咯。”乡人气愤道,“这群没爹娘的狗东西,成天想着吃绝户,真是把人往死路逼。”
“我不管,白纸黑字的事情。”站在田里的家丁,还在叉腰跟老人家吆喝,“你们自己当时签字画押,也没人逼你们是不。现在要么还利息,要么就把田给我们家老爷。”
“狗娃子,你小时候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如今变成这样?”老人家气的直跺脚,手中紧紧的握着锄头。
“我告诉你,狗娃子。沈伯如今已经七十了,他要是给你们气出个好歹来。你跟你们家老爷,就是背上人命官司,青天大老爷保准叫你们偿命。”围观的人,亦有义愤填膺者。
“诶,我说。你们有火气,别拿我撒啊。我也就是讨个生活,你们以为是我想为难你们?”家丁洋洋得意道,“再说咱们这文书,县衙那头的差役都能作证。你们就是告到县太爷那头去,也是我们家老爷占着理呢。”
见着家丁实在得意的过分,柳湘莲已经一手搭在剑上,一手轻推着陈恒,悄声道:“大人?”
“不急,再看看。”
天气稍冷,陈恒干脆在袖子里拢着手,像个路过的闲客,安心注视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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