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憨子托关系费了好大的劲从派出所里打听到我老舅的地址。他拎着两瓶好酒敲开了我姥儿家的门,非要请我老舅和郑大宝吃饭。我姥儿让他进屋他说啥也不进来,因为他怕自己的工作别人会嫌晦气,算是个讲究人。
酒桌上,他坦然承认:他们焚尸工确实是有天黑不回焚尸间的潜规则的,要不是他被削得急眼了,一心只想取那把砸骨灰的榔头找我老舅和郑大宝拼命,打死也不敢犯下这个忌讳。而这顿酒的目的一是感谢我老舅和郑大宝不计前嫌出手相救;二来对曾经在火葬场戏弄我老舅深表歉意;三来解释他对鲍丽的确倾慕已久,不过既然遇到了我老舅这位人中龙凤,他以后绝对不敢觊觎。
我老舅看他为人虽然粗鲁但态度非常真诚,况且鲍丽已然不告而别,再加上几杯酒下肚,红脸汉子架不住客气也就往事随风了。酒过三巡,我老舅无意间说起鲍丽出走的事情,憨子给出了这样的理解:其实鲍丽这个女人心气很高,一直想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去南方沿海闯闯,做大事挣大钱。熟悉她的人心里都清楚,她不会甘心留在我们这座越来越不景气的东北城市。
事实也证明,鲍丽的确只身去了海南——这是我妈听鲍阿姨说的。插句闲话,其实鲍丽南下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一个缩影,当时的东北人对开放搞活的政策并不理解,甚至抱有排斥。但这也不能全怪东北人见识短,因为绝大多数的他们没有从中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实惠。如同一位母亲,告诉大儿子安心在家操持家务,外面的世界不需要你操心。于是,孝子乖乖的听着母亲的话,干着自己的活。突然有一天母亲变了脸,你看弟弟妹妹们都出息了,你也出去闯闯吧,便二话不说的把儿子推出门外。身无长物又内向自守的儿子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应该对瞬息万变的世界,此时对母亲让自己出去闯**的决定又怎能没有怀疑呢?当年的共和国长子经历的正是这样的尴尬境遇。
我老舅听罢,心中释然,鲍丽曾经跟他聊过去南方的想法,希望我老舅能陪她一起走。可我老舅因为恋家,考上军校都不愿意念,自然不会随了鲍丽的意愿。不过万幸,不是一路人难进一家门,像鲍丽这种不安现状的性格,恐怕就算与我老舅有了结果,也难以长久吧。不过,我老舅还是有些芥蒂:不想在一起就大大方方说分手呗,干嘛还费这么大劲呢?恐怕只能女孩的心思男生你别猜了。
后来,憨子真和我老舅成了哥们,我叫他憨子舅。有一段时间我疯狂迷上鬼故事,书上看的不过瘾,便缠着憨子舅给我讲火葬场发生的“真人真事”。憨子舅苦笑着说:“咱们单位真不像外面传的那样。”
我当然不信了:“我老舅还说你差点让鬼吓死呢!”
憨子舅苦笑着回答:“拉倒吧,你老舅埋汰我呢。”
我拽着他的衣角耍赖:“你不够意思,就讲一个,一个就行。”
憨子舅拧不过我,说:“那我就讲一个啊,别的不会了。”
我满怀期待的点头:“行!”
憨子舅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以前我听我师傅说,有的人没死透就推炼人炉里活活烧死了。这种人死了他不甘心,他的魂会赖在炼人炉旁边不走,找机会吓唬烧死他的火化工。所以,干咱们这行的只要天一黑就绝不踏进焚化车间一步。”
我被他这个开头吸引:“发现人没死不能救吗?”
憨子舅耐心解释:“火一着起来好几千度,根本来不及。就算救出来了人也已经烧焦了。咱单位那几个火化工里我最小,听说他们都烧过活人,那是避免不了的。别看我干的时间短,现在没遇到,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我穷追不舍:“憨子舅,那你碰上过这事吗?”
憨子舅略微思索,说:“我记着有一次送来一个老太太,我刚给她推进炉子里点着火,就听炉子里面叫唤,叫的那叫一个惨呐。我心里一咯噔,心说完了,咱们焚化车间多了一个专门找我报复的怨鬼呀!”
我惊骇不已:“那她找你报仇了吗?”
憨子舅点点头:“找了呀!”
我都要急死了:“后来呢?”
他笑了笑:“让你老舅给撵跑了。”
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然后呢?”
憨子舅不紧不慢:“没然后了,讲完了。”
我心里合计,您可真不是块讲故事的料,挺好一个题材让您讲的虎头猪肚蛇尾巴。但我还是特别好奇:“憨子舅,你说的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呀?你真亲手烧过活人啊?”
他哈哈一笑:“哪有什么真的假的,你不是让我给你讲故事嘛。”
是啊,都说是故事了,还纠结什么真的假的啊?跟憨子酒后对老张吹牛逼说自己每月都得烧三四个大活人一个道理,讲得痛快听得爽,乐呵乐呵够了。
我老舅和鲍丽这段不太浪漫的情史过后,我姥儿开始琢磨:今年咱家这怎么这么不顺呢?先是我留下脑袋疼的毛病,然后我妈动大手术,我老舅处个对象还把脑袋处开瓢儿了,倒霉事一桩接一桩,合计的心里没张没落的。正赶上我放暑假,我姥儿一拍大腿:“去给我妈上上坟吧!”便带着我回到了农村。
我姥儿是河北人,据说电影《地道战》讲的就是发生在她们关里家一带的故事。五十年代自然灾害的时候,一大家子人迁到这个围绕着炼钢厂建成的城市市郊。后来我姥爷调动工作,我姥儿才带着孩子们最终落脚到我现在居住的市里落上城镇户口,但她的弟弟妹妹们如今还生活在那里。
听说,我姥儿的妈我妈的姥儿我的太姥儿看见这片撒把草籽就长粮食肥沃土地,第一句话就是:“冲着一地的野菜这辈子也不走了。”果然,太姥儿百年之后长眠于此。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早已时过境迁。由于炼钢厂的缘故,曾经往岸上蹦鱼的小河沟现在流过的地方都不长草,更别提肥沃了。可对于我这个在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农村还是清新又好玩的地方。无论是二舅姥爷家的驴、二姨姥家的马、老舅姥爷家的葡萄架子、老姨姥家的压水井都充满了新奇的吸引力,虽然我根本分不清楚姨姥和舅姥的区别。
给我太姥上完坟,一大家子人聚在老舅姥爷家里。聊的正开心,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锣鼓唢呐声。姨姥爷从外面进来带回一个消息:南边老罗家的老太太死了,搭台子办丧事呢。
我姥儿一听乐了:“大光,一会儿吃完饭让你姨姥爷带你看热闹去吧!”
我说:“死人有啥看头啊?我又不是没见过。”
大家七嘴八舌的给我解释:城里一般都从简,农村的白事可是表达孝心和展示家里实力的最佳机会。所以每逢丧葬,必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我陈小凑儿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遇到如此有趣的热闹岂有不观之理?着急忙慌扒拉口饭,跟着姨姥爷来到堡子南头。
都说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可新鲜的空气还没吹进来,老封建老讲究却先死灰复燃了。老罗家的灵棚子搭的比我们运动会还气派,乐师鼓手分列两厢,皂袍素带的孝子贤孙站成一排。台上京剧唱罢唱评戏,二人转演员还来了一段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恋,就差弄俩外国人跳一支霹雳舞了。
正热闹间,天边飘过一片乌云,雨点子滴滴答答落了下来。天变得太突然,围观群众都没有准备,只好带着遗憾一批批的回家。可老罗家在意的不是场面而是气势,吩咐演员们下刀子也继续唱,喊破嗓子背过气去的重重有赏!重赏之下还缺勇夫么?演员们便和沙沙的雨声较上劲了。直到我回到老舅姥爷家快睡觉了,那边也没消停。
一段听不清什么戏的唱腔落下,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下面,我给父老乡亲们唱一段《哭七关》,愿老太太一路走好!”紧接着便是“一呀吗一炷香啊,香烟升九天,大门挂岁纸,二门挂白幡……”
这哭七关是东北农村殡葬环节中的重头戏,唱的是人死之后要经过望乡关、饿鬼关、金鸡关、饿狗关、阎王关、衙差关、黄泉关七道关卡才能转世投胎,根据死者的身份唱词也各有不同。一般开始哭七关了,白事会的**也到了。不过由于突降急雨,恐怕捧场的人不多,取代喝彩的是天空响起阵阵滚雷。
那天的雷在我的记忆中尤为深刻,说隆隆滚过一点也不夸张,好像几百辆坦克贴着你头皮开了过去,一波接一波的虽然不炸,却阴沉的令人震撼。能明显的感觉到,女戏子的声音有些颤抖,然后渐渐被雷声湮没。
我姥儿看看窗外,对我说:“这雷没霹下来,还在找人呢。”
我没听明白:“找什么人啊?”
我老舅姥爷接过话头:“要不就是什么东西要成精了,渡天劫了。要不就是谁家太缺德了,要遭天谴。”
我以为他在给我讲神话:“我们老师说,打雷是自然现象。”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认为民间传说更有信服力,老舅姥爷没搭理我的“科学”,缓缓的说:“这雷今天要能劈下来啊,明天咱们就找找吧,看到底能劈个什么东西。”
我更听不懂了:“找什么呀?”
我姥儿帮我解释:“你上雷劈过的地方能找到字。咱们在关里家的时候,有头老黄牛就被雷劈死了,听你太姥儿说老黄牛身上写着‘这头老牛本姓杜,上一辈子杀他父’……”
我深感震惊:“真的呀?太神奇了!”
那天晚上,滚滚的天雷加杂着鼓乐齐鸣一直持续到很晚。也不知道几点钟的时候,我被咔嚓一声巨响惊醒。我知道那是雷声,但我从来没有听过离我那么近的雷声。
我姥儿伸手拍了拍我:“大光,吓着了吧?”
我说没有,我姥儿便让我继续睡了。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空气清新的让我舍不得呼吸。我抻了个懒腰,用冰凉的井水擦了把脸,想跑去房后的水坝上大喊几声——这是我到农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刚跑出大门便听到几位农民伯伯扛着农具在兴奋的议论着什么。从他们的嘴里我听到了一个从没听过的字眼:现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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