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事欲说语还休 1

从衣服到化妆品再到首饰,程小瑜把越来越多的奢侈品源源不断地拎回家。

刚开始,佟一琮会好奇地问上一句,听到的答案今天是张客户,明天是李客户,后天是老总赏的。他冷嘲热讽地说:“送这些东西的客户还有你们老总就没安什么好心,一肚子男盗女娼,动机不纯。”

程小瑜说:“我管他纯不纯呢,我知道哪些是逢场作戏,哪些是必须坚守的就行了。虫虫,难道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佟一琮说:“我要是有就怪了,我现在是零收入者,吃穿用都靠你程小瑜,再没心没肺也得掂量下自己。”

程小瑜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往家拎各种奢侈品的频率略有下降。

佟一琮知道这是程小瑜把他的话入了心,只是这样一来,他的心里倒不得劲儿了,觉得自己责怪得没道理。作为一个大男人,没给老婆提供一个富足的生活,还整天叽叽歪歪,话里藏刀,算什么爷们儿?

程小瑜喜欢美衣美食、豪宅名车也不是什么毛病,谁不想过好日子?谁都愿意坐在宝马奔驰车里笑,又富足又幸福的生活谁不向往?明明是自己没本事,老婆凭自己的本事挣钱,还总受打击,算什么能耐?程小瑜容易吗?哪天晚上躺在**不是哼唧着累死了,偎在自己怀里,一会儿让揉揉腿,一会儿让敲敲背。佟一琮呀佟一琮,你还整天琢磨什么是最想要的生活,现在应该想的是怎么养自己、养老婆。

梦想和生活,只能二选一的时候,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没有经济基础的梦想是空中楼阁,现实就是这么一针见血,这么**裸地戳穿真相和本质。

主意打定了,佟一琮告诉自己把岫玉和岫玉平台的梦先放下,眼下还是要先以赚钱为主,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两者同时兼顾就更好了。

人算不如天算,佟一琮与岫玉的缘分只怕还真不是他的一个决定就能改变的。

几天后,步凡给佟一琮介绍了一单生意。一家公司要做宣传,公司老总是步凡的好哥们儿,步凡强烈建议用岫玉挂件做公司礼品,有品位又与众不同。要求并不高,统一材质、统一样式、统一标准,先给订金,每个玉件出价八块钱,一共一万件。佟一琮飞速地算了算,那样的玉件,如果回岫岩找个厂家做,讲好了玉件加包装三块钱一件就能拿下,再加上运费,弄好了,自己稳挣四万块。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可不是笔小数目,算完账,佟一琮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

合同是步凡陪着签的,签字的时候,他的手都有些抖了,有些拘谨,有些紧张,有些兴奋,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感动。

签完合同,佟一琮诚恳地邀请步凡共进午餐,步凡还是拒绝了:“等生意做成了再请也不迟。”

步凡提醒佟一琮:“把这当一次试验,不光是挣多少钱的问题,还要积累经验,所有的大生意都是从小生意做起的,所有的大平台也是从一个小平台起步的。稳着点儿,别有闪失。遇到什么事,随时和我联系。”

佟一琮连连点头称是。

程小瑜算完这笔账,狠狠地拧了一把佟一琮的大腿,架势吓人,神情狠辣,手上的力道却有准劲儿,落在腿上,疼中带痒,更像是小夫妻间的调情。程小瑜一直有这个本事,头发丝儿、指甲尖儿、脚丫儿,都能变幻成调情的工具。这种调皮,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理解成什么感觉就是什么感觉。

“行呀,小虫子研究大生意了。四万块,这可不是笔小数目。我就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看来,还得感谢那个裁员老总呢,要是他不裁咱,咱还想不起来弄这个呢!”

佟一琮说:“感谢他?做梦吧!我要感谢步凡!要不是步凡介绍,这单生意我根本拿不着,争着抢着的人多了去了。你以前还总说步凡不好,这回知道了吗?啥叫好?给你条鱼是好,但不够,教你钓鱼的本事才是真好。步凡可不光是做了这么一点,你老公现在的玉石知识至少有一半是从他那儿得来的。”关于小平台、大平台的事,佟一琮没和程小瑜说,这事太遥远了,说得实在点儿,像个梦,不可触不可及,还是先存在心里吧。

订单有了,还得研究下家,研究咋能稳稳当当把钱挣到手。最初佟一琮想让姐姐佟一琪在岫岩找个企业把活儿接了,思来想去不放心,一方面这是自己接的第一个订单,第一炮一定要打响,不能辜负了步凡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长远的梦做个积累。

佟一琮决定重回岫岩。

以往他张罗回岫岩,程小瑜总会表现出不愉快,但是这次没有。她一个劲儿地叮嘱:“得找个稳稳当当的企业接这活儿,千万别有什么闪失。这是咱们的第一笔生意,第一桶金,要是做成了能挣四万……四万呢!”程小瑜的四根手指在佟一琮眼前使劲儿晃,晃得他眼花,觉得四根手指成了耀眼的四沓人民币。

“放心吧,到了咱自己的地界还能有闪失?”佟一琮话说得满,是为了给程小瑜一颗定心丸,也是为了给自己鼓劲儿,可他心里没底。没底的原因简单,还是惧怕老爹佟瑞国。这事儿得像当年地下党前辈们活动一样悄悄进行。

佟一琪在电话里听到这事儿当时就乐了:“佟一琮,你行呀,没白在上海混,黄浦江里捞着条大鱼。想瞒着老爹还不好办?你别回家,直接到我这儿,悄悄联系家小企业把活儿定了,定好你撤退,后续我盯着。”

佟一琮说佟一琪没好主意:“哪有回了岫岩不进家的,老娘知道了不得拿棒子削我?”

佟一琪说:“你回家还弄得了这事?不让碰玉你卖玉,拐着弯儿地往玉石堆里钻,老爹那脾气更得削你!路子给你出了,怎么办,你自己定。”

佟一琮没办法,只好听了佟一琪的话。快到岫岩时,他拐了个弯,没去佟一琪家。佟一琪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保密工作难度太大,他不想给姐姐姐夫添麻烦。

他去了穆明的全羊馆。

见到佟一琮,穆明又打又踢,旁边的吕秀没好气地瞪了穆明一眼,穆明立刻像犯错的孩子一样老实了。佟一琮私下问他:“怕成这样?”穆明嬉皮笑脸地说:“我这是爱,有爱才有怕嘛!”佟一琮顿时觉得满口的牙全酸倒了,同时也是一肚子的不相信。

对于穆明和吕秀先上车后补票慢慢发酵出来的爱情,佟一琮赞赏并羡慕。他读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爱情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感动于细腻卑微而又热烈奔放的爱,感动于那凄美哀婉的爱,那爱很真很纯,但也很累人。在佟一琮的心里,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两颗心在同一频率上振动,共同成长进步,共同分担生活的甜蜜与痛苦,彼此牵挂惦念,平淡真实地幻化为一句叮嘱、一碗热粥、一个扎扎实实任人依赖的怀抱。

佟一琮看不惯穆明的某些行为,穆明一再强调那是男人的本性,他却始终认为应该有所坚守,对家和感情的坚守。忠诚是对感情最起码的尊重,是对婚姻应有的态度。

穆明说:“谁说我不坚守了,在我心里,家庭第一,老婆第一,未来儿子第一。谁能比得上我和吕秀的恩爱,全岫岩你找找去,哥们儿肯定排第一。”

佟一琮笑得肚子疼:“你和吕秀不避人的晒恩爱就是作秀,是做给别人看的,也是做给吕秀看的,那是虚伪、是骗人。”

穆明说:“你老兄还是不了解女人,有的女人就喜欢你整天缠着她,她觉得那是关心,那是你宠着娇着惯着她,比如咱家吕秀;有的女人喜欢各玩各的,谁也不干涉谁,像个爷们儿一样活着,比如你家那条鱼。不一样的女人喜欢的东西不一样,胃口不一样,情调不一样,需要不一样,她喜欢啥,你就给她啥,那样是讨她欢心。比如她饿了,你就给她煮粥,她能感动得哗哗掉眼泪。但是你要是在这时候给她披件衣裳,好心只能换来驴肝肺,你就等着她折磨你吧!”

佟一琮说:“看不出来,你把女人的心理研究得挺透彻啊,怪不得什么杂七杂八的女人都有。不过,你的品位也太差了点儿吧!剜到筐里就是菜,也不挑选挑选。”

穆明说:“你小子别连打击带讽刺的。我就是好这口,男人哪有不好这口的,哪个男人见了美女不是两眼放光?不放光那是性取向有问题,不是真爷们儿。不过,有时候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女人挺有意思。大多数顺着毛来就得了,咱家吕秀就是顺毛驴,她喜欢全世界都看着我俩好,我就让全世界看着我俩好。至于其他事,我瞒着藏着是为了让她开心,那叫善意的谎言。换个角度想,要是我知道别的男人和吕秀好,我不得把那人剁成饺子馅儿?如果我不知道,我过得多滋润、多开心。当然,我们家吕秀不可能干出那样的事,她对哥们儿绝对忠贞。这一点又是男人和女人的不一样。我这些狗屁道理说起来挺矛盾的,实际一点儿都不矛盾,因为人就是这么个东西。”

穆明话糙理不糙,佟一琮立刻联想到他和程小瑜之间隐藏的诸多问题。

这两年,那些问题时常在佟一琮的脑海里闹腾,而当年老娘安玉尘的那些话更是时常冒出头,老娘一直认为他们俩不适合,脾气禀性都不是一路人。虽然婚后老娘接受了程小瑜,态度也有了明显的转变。可是经过这几年,他心里清楚,老娘的分析是对的。虽然他和程小瑜之间感情确实很深,但在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上,确实完全不同,这让他在思考如何走下去的时候纠结不已。

他也清楚,不单单他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程小瑜的心里又何尝安宁过,要不然,两人也不会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最近倒是不吵了,但佟一琮心里空落落的,觉得不吵比吵更可怕。可怕在哪儿,他说不清楚,就是心里不踏实,觉得要出事,出大事。这感觉从程小瑜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开始就一直挥不去,程小瑜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个怀疑,因为按日子推算,播种的那几天里,有一天晚上,程小瑜整夜未归。可那怀疑不能说出来,要是说出来,两人就真的全完了。

想到这儿,佟一琮的心里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漫游的思绪重新回到了全羊馆,他提醒自己,别把精力用在胡思乱想上,得用在正事上,正事是啥,正事是这批玉件的订单。

别看佟一琮在程小瑜面前表现得从容自若,其实他心理压力特别大,虽然抱着必成必胜的决心,可这份决心让他时常焦躁。时间太急,选择谁来做这批活儿是个关键。佟一琪推荐的几家,都因为和老爹太熟被佟一琮一一排除。佟一琪气得一甩手:“不管了,没见过你这么难伺候的主子!”

难伺候的主子又找到了穆明,穆明想到的全是熟人,说一个佟一琮否定一个,穆明的大身板子在全羊馆里来回晃:“不怪佟一琪不伺候你了,我也真想一巴掌拍你个脑震**!”

佟一琮说:“我比你闹心,我实在不愿意惹老爹,这事儿老爹要是知道了,全家都不得安生,谁都别想消停过日子。”

穆明突然想起一家玉石厂的老板,企业规模不大,成立时间不长,但生意不错。他每个星期都来喝羊汤,说是喝不着就像缺了啥。

佟一琮心里打鼓,说:“靠谱吗?知根知底吗?要不,先看看活儿吧!”

一听有生意,小老板左越屁颠儿屁颠儿地拿来了他家生产的玉件。

看到活儿,佟一琮放心了。虽是大众货,但细节做得精致,料子一般,胜在做工好,看得出用了心思。

左越说:“厂子开的时间不长,不敢糊弄。糊弄别人就是糊弄自己,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做生意得讲诚意嘛,要不怎么能立足呢!”

这句话说得佟一琮心动,明白事理的人,做事出不了格。新成立的厂子,干活得较真儿,要不在岫岩站不住脚跟,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

合同是以穆明的名义签的,约好十天一万件全出活儿。

那位头顶变成了地中海的小老板左越,胸脯拍得山响:“二位就放心吧!大家都是岫岩人,自己人不骗自己人。”

佟一琮交了订金,返回了上海。临走前,他对穆明千叮万嘱:“一定帮我看住了!万万不能有闪失,要不哥们儿死定了!”

十天时间已到,货没到。

佟一琮急了,蒙了,打电话过去问情况。

穆明答:“我天天催呢,再给一天时间,要是出不来,我拿刀宰了他!”

第二天货还没到。佟一琮继续打电话问情况,穆明好像正在和小老板左越吵架。

又过了三天,货终于到达了上海。佟一琮这时已经急得满嘴大泡,说话成了公鸭嗓,急火攻心,到厕所放水全是黄灿灿的金汤。

一万件货分十个小箱子,打开一箱验货,佟一琮心里赞了个佩服,货到得虽有些晚,但手艺过硬。这箱一千个小玉件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统一材质、统一样式、统一标准。

他立刻打电话给穆明:“付钱!”

货送到订家,人家一一仔细验货,把箱子一个个打开,一个箱子里取出十个玉件摆上。摆得多了,佟一琮的脸色开始变化,变红变白变黑,汗流浃背。十个小箱的玉件样式倒是统一了,可每箱货的大小不统一,中间还夹着不少又有杂又有绺的残料,其实就是废料。就算不懂玉的人也能明白,这不是好东西。

佟一琮见识不短,立刻明白小老板跟自己玩的是什么,无论单打开哪一箱,货物都符合要求。可摆在一起,分明就是偷工减料。他期待着人家能高抬贵手收下这批货,毕竟是礼品,不至于那么严格吧,或者说,能不能宽容些、包涵些。可对方冷冷地告诉佟一琮:“货不合格,请退还订金。另外,我们现在重新订礼品已经来不及了,你要赔付两万元的赔偿金。”

佟一琮立刻打电话给步凡,这事儿办得丢人,而且不讲究。可丢人也得找步凡,要不没活路了。

步凡急切地赶来,进门先是拍了拍佟一琮的肩头,那一拍不重,却让佟一琮的心安稳了,那是告诉他:“别急,有我。”

听完具体情况,步凡做了和事佬:“如果实在不想收这批货,也不要为难。订金退还,至于赔付金就免了吧!这是我兄弟!”

“我兄弟”这三个字语气很重,步凡是在跟对方要面子。

对方松口:“钱是小事,关键是误了我的大事。”

最终,事情按照步凡定的办。这个人情,以后步凡会怎么还给对方,佟一琮想不出。他只知道,这个人情不小,以步凡的性情,只会加倍补偿。而这,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他佟一琮。为了这个只会带给别人麻烦的笨蛋。

出门后,步凡又拍了拍佟一琮的肩头,拍得他心里一酸,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这一拍代替了很多语言,是告诉他:没事儿,这不过去了吗?也是叮嘱他,长些记性,做事想周全,办周全。更是告诉他,兄弟在,一直在。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步凡说:“咱俩去喝杯咖啡吧!”

佟一琮应了一声,跟在步凡身后。

咖啡厅里人很少,步凡找了个角落。两杯咖啡上来,步凡喝了一口,佟一琮却一直没动,这一刻,他心里难受得要死。

步凡说:“别上火了,上火也没用。全当买了个教训吧!生意场上任何一个选择性的错误都可能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

佟一琮说:“选择性错误……唉,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玉石行里的欺骗手段,我也知道一些,什么用石头当成玉石卖,打蜡涂油……”

步凡说:“一个平台,绝不会孤立地存在,肯定是一个链,从原料,到生产加工,到销售渠道,再到售后……当然还有物流等,每一个环节如果都在自己的掌控中,就会减少很多麻烦。但是,要有一个这样的平台,首先你得了解每一个环节……一琮,你对岫岩现在玉雕行业的总体情况了解得有限,掌握的资源也不多,这方面你要多留心。”

佟一琮说:“我现在总觉得没钱万事难。做什么都得有个启动资金吧!我原来想着这次就挣个启动资金,没想到不但钱没挣到,还给你丢了脸。”

步凡说:“丢不丢面子的事,咱们不要提了。以后再把面子找回来才是本事。一琮,咱们遇事可以从几个方面去想。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想呢,第一,你肯定得到了教训,有了经验,第二,你以后会更加明白,玉石生意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背后也有很多猫腻,怎么破解,就看你的智慧了,第三,怎么处理手里的这批玉石挂件,也是一个考验。”

佟一琮说:“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步凡说:“你我之间不用说什么客套话,想一想怎么把接下来的事弄好了才是关键。还是那句话,后悔没用。关键是调整自己,吸取教训,积累经验。”

那天,佟一琮终于知道了步凡离职的原因。除了有机会师从高人,还有一个原因,他掉进了十年前挖下的一个坑里。

步凡说:“有些错误、误会,会一直追随到最后。所以,即使看似很小的错误,也不要轻视。有些隐患可能要等十年、二十年才会发作,等到发生的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那时,步凡还是个职场新人,按照公司老总背后“老大”的吩咐,玩了一出拍卖行里惯用的“狸猫换太子”的把戏。结果在十年后,公司背后的那位“老大”出了事,牵扯进了很多的人和事。步凡能够全身而退,当属万幸了。

“真是庆幸,全靠当年公司老总的贪婪,我手上才能干干净净。要不然,今天等待我的,或许就是漫长的铁窗生活了吧!”

佟一琮听得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新人,到公司这么久,一点儿也不知道公司老总的背后还有“老大”。更没想到,步凡居然这样沉得住气,压得住场子,公司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只是以“离职”的方式,看似轻松地结束了一切。

步凡看出他走神儿了,说道:“有人的地方就复杂,所以人们才说商场如战场。从这行出去,也不是坏事。换个天地,可能会更有作为。”

佟一琮说:“我实在是太差劲儿了!在公司里是,自己出来也是!就弄点儿礼品生意都弄成这样,觉得自己真是……完全没有希望了。”

步凡笑了:“什么没有希望了?除非你自己觉得没希望了,想放弃了。换句话说,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有机会出现。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掉进我这样的坑里。你要坚持住自己的底线,绝不突破。”

一箱箱货搬回家,堆在屋里,一下子把屋子挤满了,也挤满了佟一琮的心,挤得没留一点儿缝隙,挤出了火,挤出了愁,挤出了对自己的极度不满意和自卑。

步凡讲的道理,他都听进去了,可心里还是憋着一股火。他静静地在**躺了一会儿,然后下楼了。

佟一琮拎回两瓶二锅头,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床角,盯着那些货,眼睛喷火,牙齿咬得咔咔响。人家在黄浦江里捞的是黄金鱼,老子捞的是大鳄鱼。既然不让人活,干脆来个痛快,喝死了吧!他起开二锅头,嘴对嘴,不品不尝,一口气硬生生地灌进半瓶,嘴里辣,胃里烫,食道里头像火烧,眼泪哗地涌上来。他说:“这酒真冲,呛眼睛。”

佟一琮没死,但他的感觉比死还难受,好像经历了翻江倒海、狂喊乱叫、踢脚挥拳、不省人事等各个阶段。

第二天,刺人的阳光直射到他的脸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看墙上的时钟显示,他瞪着眼睛,想了一下,终于确定这是下午2点钟。他动了动,想爬起来,觉得脑袋里像灌进了臭鸡蛋,每动一下,里面就会乱晃,疼得要命。他又躺下,发现旁边放着一封信,眼睛立刻睁大了。他翻过身,撕开信,读起来。

虫虫:

昨天回到家,满屋都是酒气。即使步凡不打电话说明情况,看到屋里堆着的那些货,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昨天你整整喝了两瓶二锅头,看着你又喊又叫、又打又骂,吐得满床满地,最后躺在**一动不动的样子,我真的很心疼。

可是,除了心疼,还有感慨。

虫虫,你变了。读书时的你,阳光开朗有韧性,你以为我真的傻到不知道你悄悄喜欢我吗?真正打动我的正是你的那份坚持,这让我觉得,你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可是现在的你呢?抱怨不停,总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你。这世界上谁欠了谁?哪一个人不是拼了命在和生活进行着斗争?谁活得容易?人生在世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

我知道你对岫玉的喜爱。可是你回头想想,因为岫玉,你吃的苦头还少吗?从小就挨打不说,就连咱们俩的婚礼……算了,不提这些,提了伤心。就说这次,这批货,你总认为岫岩人实在,可实在人就做出这样欺骗人的事吗?你说自己唯心,难道你不认为,你和岫玉没缘分吗?如果有缘,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坎儿,那么多的磨难?承认现实就那么难吗?既然没缘分,为什么死揪着不放?为什么不能把精力投入到其他事情上?如果你把用在岫玉上的精力投入到别的事情上,现在收获的一定会更多。请你认真考虑我这个建议。

接下来要说的事,让我难以启齿。你在醉后吐露的真言,让我惊愕。你竟然问我打掉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佟一琮,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确实跟别人打打闹闹,确实陪人家喝酒、唱歌、跳舞,还被那帮客户动手动脚,可我从来没把自己这八十多斤交给过别人。我坚持打掉孩子的原因一是我们的经济实力不够,我想让我的孩子享受最好的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进最好的小学、中学、大学,甚至到国外去留学。而这一切,需要坚实的经济基础。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最残酷、最现实的问题。二是我在怀孕之初喝过不少酒,我担心孩子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能不能成为一个健康的孩子,孩子是一条生命,我们要对他负责。其实还有第三条,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我对我们的感情产生了动摇,我不清楚我们能在一起走多远。信任是感情的基础,当信任开始动摇时,我们的感情大厦还能安稳吗?

你可能会认为我**,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可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要活着,我想在上海滩闯出名堂,我不豁出去行吗?我想要的一切,你给得了吗?我也想天上掉下个金山砸到我,我也想事事都有人为我办好了,可是,现实吗?你告诉我,除了靠自己,我还能靠谁?

你说过,好的爱情应该是两颗心在同一频率上振动,共同成长进步,共同分担生活的甜蜜与痛苦,彼此牵挂惦念,平淡真实地幻化为一句叮嘱、一碗热粥、一个扎扎实实任人依赖的怀抱。叮嘱、热粥和怀抱你给了我。可是,我们同步了吗?当我在向前奔跑的时候,你却在磨蹭着,或者不住回头,或者环顾四周。虫虫,人生不能回去,无论经历过什么,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过去的,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不堪的,我们都回不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经营好当下。

谢谢你的酒后真言,像针一样刺痛了我,让我清醒,更让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冷静地想一想,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应该怎么走,继续在一起还是分开……家里一共还有九千块钱,放在老地方,别饿着自己,别冻着自己,也别再灌醉自己。

我暂时去公司的单身公寓住些天。

小瑜

程小瑜的这封信比抽几个嘴巴还让佟一琮难受。两人从认识到现在,这是程小瑜第一次给佟一琮写信,字里行间的冷静客观和流露出的真诚让佟一琮感动又自责。

这一刻,信就静静地躺在**,不过是一张有着墨迹的纸。可它有力量,撕扯的力量,穿透的力量,戳破真相的力量。

有亲人的地方才叫家,有爱的地方才叫家。

现在,在这个单室里,佟一琮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影子,他突然觉得莫名的孤单冷清。程小瑜的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找到一个答案,程小瑜要的答案:我们同步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楼道里偶尔会传来并不熟悉的脚步声。佟一琮不用像往常一样,急切地从**弹起,开门,接过手提包或者衣裳,给程小瑜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或是一个深情的吻。

他只需要静静地躺在**想那个问题:我们同步吗?

日渐西斜他在想,弯月当空他在想,曙光初现他在想。

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佟一琮的样子,一定会被吓一跳,脸上的胡子显得那张脸铁青,眼睛却是红色的,里面布满了血丝。黑暗的时候,屋子里只看到一星火光在他的唇边一闪一闪,一双眼睛一眨一眨。

到上海后,程小瑜从售楼小姐到部门经理,从青涩学生妹到白领丽人,完成了实实在在的蜕变,一步步走得扎实、辛苦、拼命,谁都看得到。

佟一琮是混日子等死的人吗?绝对不是。只不过,他想的做的,程小瑜根本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曾留意,不曾用心去思考。而他也渐渐懒得去和她讲自己的梦想,关于玉雕,关于岫玉平台的大梦想。为什么懒得说,因为彼此不再理解对方了嘛,还是因为……不爱了!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佟一琮围绕着程小瑜的世界转动,主动权一直都在程小瑜的手里,一直都是如此。

程小瑜是佟一琮最爱的女人,那份爱与众不同,刻骨铭心,狂热炽烈。他来上海的唯一原因是程小瑜。当年老爹那样打骂,他没远离岫玉。当年老娘那样挽留,他没留在岫岩。唯一让他心甘情愿远离岫玉的人只有程小瑜,他是在用整个身心爱程小瑜。他告诉过她,他不想要卑微的爱情,他希望她在闹着、他在笑着,就这样一直笑着闹着,一直到老。

现实中的爱情从来不讲道理,从来都是一方示弱,一方强硬,一方死皮赖脸地付出,一方不管不顾地放肆。

佟一琮以为这种爱能持续不断,能绵绵无尽。可如今在上海小小的一居室里,最爱的女人不在他身边,存在的只是她的影子。几十平方米的小世界里,到处都是程小瑜的气息,程小瑜的模样、程小瑜的声音、程小瑜的撒娇,甚至还有程小瑜的欲拒还迎,程小瑜的风情万种和呻吟娇喘……程小瑜的一切弥漫了整个空间,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佟一琮真想再醉下去,沉沉地睡去,永远不要醒来,那样就可以忘却现实,不用思考,不用想念。

佟一琮终于承认,程小瑜还是不懂他。或许,是程小瑜的爱不及他的深沉厚重,这样说并不是对程小瑜的贬低,不是对程小瑜的爱有丝毫减弱。爱,从来就不可能完全对等,这点他从来没强求。但懂得和珍惜是爱情里必不可少的元素,是基础,是前提,而这恰恰是两个人没有同步的根本所在。找到这个答案,佟一琮心里像被刀扎了一样,A、B、C、D的单项选择里,只有一个答案才是正确的,却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

程小瑜认为他与岫玉无缘,佟一琮不承认。

对于和岫玉的情缘,他坚信不疑,那是刻入骨髓、不可更改的情分。到上海以来,确切地说,没到上海之前,他就已经开始纠结了。因为一旦离开岫岩,和岫玉就真的远了,可岫玉里藏着他的魂儿,魂儿不在了,人还能活吗?为了程小瑜,他把魂儿割了。

没有岫玉陪伴的日子,他的生活空落落的,心里空落落的。

到上海找工作,因为岫玉,他才不断降低标准,最初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佟一琮,你不能离开岫玉,哪怕不能跟岫玉在一起,只要和玉沾边儿也成。于是他才有了拍卖行的经历,才认识了步凡,才会在每个周末去上海的古玩市场。

事实上,到上海之后,佟一琮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从来没离开过岫玉。人的精力太有限了,在某个方面投入太多,在其他方面必然会削减,佟一琮在拍卖行里始终没有太大的发展,原因也是这个,他的心思全在岫玉上,只要是和玉沾边儿的,他都拼命地往里挤、往里钻。他一直笃信,岫玉才是他的根,才是他擅长的东西。之后,在步凡的引导下,他更有了一个关于岫玉平台的大梦想。而迟迟没有真正进入这个领域,究竟应该怪老爹,程小瑜,还是他自己……又或者只是时机未到?

最后一个假设让佟一琮心里又是一惊。

万事都讲究机缘,时机未到,强求不得。老娘安玉尘似是而非的话重新响起,他的心慢慢恢复平静,冷静地回想起来。

在上海的日子看似远离了岫玉,实际上却是跳出岫岩看岫玉,以前他觉得岫玉玉雕是全世界最好的,现在他更能看清楚岫玉玉雕的不足,更知道完全可以把其他玉雕门派的精华融入岫玉的雕刻里,不仅是国内,不仅是玉雕,还有外国的绘画艺术、雕塑艺术都可以融入其中。19世纪以来在西方流行的那些新古典主义美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美术、印象画派、现代主义美术五大流派统统都能拿来借鉴。

还有关于岫玉平台的思考。

佟一琮不后悔来到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不比纽约、巴黎这样的大都市逊色,这里包容开阔、五花八门、色彩缤纷,提升了他的眼界。

玉石最早的历史是红山文化里的玉器,那些玉器全部是由岫玉制作而成的,然而历史的积淀并没有让岫玉因此发达,因为在现代社会里,无论做什么,绝对不可以缺少一个平台。在商业社会里,如果运用商业手段去运作和挖掘,岫玉会热成什么样?佟一琮无法想象。

关于这些学习、这些思考,说出来程小瑜会理解吗?会接受吗?她,会懂吗?

佟一琮一瞬间想通了很多问题。

他想,程小瑜之所以不懂得,是因为自己没有耐心地去给她讲,这样一想,关于同步的答案,是不是有了另外一种解释: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两人是同步的,因为两人都在学习,都在进步,只是我的进步是隐性的,不易让人察觉的。

佟一琮想到一段话:“心中无纤尘,自在无忧身。烦恼皆心生,何必怨他人。同一世界,欲望少纷扰就少,欲求多烦恼就多;同种境遇,内心阳光者坦然,内心晦暗者伤感。人生的苦乐,不在于碰到多少事情,而在于心里装着多少事情。简单一些,豁达一点儿,积极一点儿,心里的阴霾也就少了,心净才能无染,无染才能舒心。”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贪了,想要得到的太多,程小瑜、岫玉、上海所有的一切,他都想得到。无欲则刚,太多的欲求徒增压力,让人无法平静。顺其自然,才能心安、心静。玉件事件不就是因为自己想要得到的太多,想要得到的心太急切才造成的吗?他有了一种冲动,想立刻出现在程小瑜面前,把所思所想全部坦白地告诉她,他坚信,程小瑜是爱自己的,一定是,要不然程小瑜就不会伤心、不会难过。他要告诉她,他爱她,他也爱岫玉,两者共存并不矛盾,他要让程小瑜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把岫玉的艺术和市场价值结合到一起,在享受精神愉悦的同时带给她富足的生活。从当下开始,他不再矛盾、不再纠结,只听从心灵的指引。

说做就做,佟一琮立刻起身,推开窗户,放放屋子里有些酸臭的空气。他钻进洗手间洗了个凉水澡,刮好胡子,换好衣裳,再照镜子,整个人都恢复了精气神儿。

收拾好一切,再看看时间,才早上5点,还没到程小瑜上班的时间,佟一琮想早点儿去公司门口等她。佟一琮要见到程小瑜的心情急切得像初恋时一样。

公交车上,佟一琮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程小瑜问需要多长时间,自己该怎么回答?一年、两年还是……五年?佟一琮把数字定在了五年上,五年,佟一琮一定飞跃成功。

想到这些,佟一琮的眼前出现了幻境,他仿佛正坐在水凳上琢玉,这时,身后伸出凝脂似的一只纤纤玉手,手上捧着一盏清茶。之后,是很多人坐在水凳上琢玉,而他在指导。然后,他还要忙着去安排原石、物流、销售……

公交车突然急刹车,佟一琮从幻境里回过神儿来。

佟一琮手捧着红玫瑰站了整整两个小时,在迎来送进若干人的审视之后,程小瑜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只是程小瑜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的清瘦男人,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看到佟一琮,程小瑜的面部表情瞬间完成了从惊讶到惊慌再到惊喜的转变,她快步跑到佟一琮面前,在距离他只有一步距离的时候,她停住了。

程小瑜看着佟一琮,佟一琮看着程小瑜,仿佛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仿佛他们两个一直在等待着对方。

佟一琮看到程小瑜的眼睛从清澈到充满泪水,看到她的眼睫毛被眼里的泪水打湿,看到泪水从她的眼里滑落,他走向前,抬起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是我不好,我来晚了……老婆不哭!”

程小瑜扑进佟一琮的怀里,双手攥拳,使劲儿捶着他的后背,一下接着一下,最后,轻轻停下。是撒娇、是责怪,也是和解。

佟一琮抱着程小瑜,抬头却看到对面那个男人一直看着他们。发现佟一琮的目光,男人对他微笑点头,旋即从容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进入电梯。佟一琮记得,这个男人是程小瑜的老板,那份从容和淡定,给了他重重一击。他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个强大的对手,而且两个人的正面交锋,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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