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媜儿缓缓道:“元倬是我抱走的。我碰巧经过,见他在竹桥上进也不敢,退也不敢,身边连个随侍的人都没有,一气之下,我便上去抱了他回飞寰殿,直到闹起来,才送他回来。”
我不意她这么爽快说出实话,自己反倒一愣,因问道:“你‘一气之下’?你气什么?”
媜儿咬牙道:“和妃妄称疼爱元倬,我看着并非如此,今日大雪,建始殿那么多人居然无一人照料元倬,那竹桥下面湖水虽浅,掉进去也不是顽的!皇上也是,这段日子得了元伋,便喜欢的晕了头,一发顾不上元倬!薛姐姐原本不愿意进宫,他偏要立她为后,如今看的跟马棚风一样,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我哥哥,不要这母仪天下的空头衔,一心一意的过日子岂不更好!”
我瞠目结舌,她从未在我面前吐露胸臆,今日也不知是我的软磨硬泡起了作用,还是她在这深宫里待久了也压抑的厉害,总之当她说完时,自己面上也有些怔忡。
我定定神道:“快别胡说,仔细外人听见了给皇后招来祸事。况且皇上与和妃对元倬的疼爱不是假的,今日的事只是凑巧,你没听见是元倬和福康置气……”
“置气?两岁大的孩子懂得什么是置气?亏我往日以为你聪明,原来也这样蠢笨!和妃乃是三妃之首,建始殿的排场不比紫宸殿小,后苑怎么可能连个守卫的内监也没有?况且冬日,便是在咱们家里河渠附近也有人巡视,元倬又小又好动,保不齐专往小河湾上去,和妃何等老辣,她手下的人也不是草包,难道会想不到?”
我道:“照你的意思,倒是和妃故意不在后苑设防,有心听之任之?但和妃素来当元倬若掌上明珠,疏忽大意又说不过去。”
媜儿冷笑道:“你不会当真以为和妃会将元倬视若己出吧?”
我诧道:“妹妹的意思是?”
媜儿捋一捋鬓边的珠花,“姐姐难道不知道当初皇后的位置是太后应承给和妃的么?若不是为了制衡薛氏一族,三年前天家如何会钦点薛姐姐这样一个豆蔻少女入宫为后?和妃自十五岁起便为太子良娣,谁也没有她待在皇上身边的时日久。如今她也二十有六,眼看着年华不再,若是有后位相陪只怕心里也踏实些,偏偏这一切又被人捷足先登,你觉得她会不恨夺走她皇后位置的人么?她会将仇人的孩子当成宝贝?简直笑话!”
我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故,呐呐道:“我一直听说是皇上感慕薛凌云才貌德智俱为翘楚,因此晋位皇后。”
媜儿眼神一闪,微有些茫然道:“你看他像是那样意气用事的人吗?他会为了儿女私情冒天下之大不韪吗?薛姐姐再好,也不可能还未入宫便册封为皇后,皇后又不等同妃嫔,况且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做主……”
我见她神色黯淡,便推心置腹道:“即便你是心疼皇后与元倬,也万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造次。太后年富力强,皇上也并不昏庸,宫里眼线众多,皇嗣必不会有所闪失。你年少有宠,脾气又冲,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眼巴巴等着你出错。你听我一句,今后万不可鲁莽行事了。”
媜儿只垂首不答,我又温言安抚道:“俗话说:滴水穿石。和妃带了元倬这两年,点点滴滴,只怕也看的和亲生的没两样,必也不敢、不会做出狠毒之事。况且咱们说这么多,还不都只是猜测?事实究竟如何也并不清楚。”
媜儿瞪我一眼:“罢罢罢,若真是指望你的话,只怕哥哥连尸骨也要烂在青海湖边了!”
她见我不解,转瞬凌厉道,“亏你入宫时日还比我久,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如今的?皇后之位被夺去,和妃会不恨么?对元倬她自然是不敢亲自下手,但顺水推舟难道也不敢?便如今日,若我没有经过,元倬掉进湖里,轻则染病,重则丧命,他又是个哑巴,就算有命在也说不得。和妃素日在人前对元倬呵护备至,只怕都是表面功夫,若是真有不测,人人只会怪皇后不知爱护亲儿,谁会想到去怪责她?”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和妃的人品,这会儿听媜儿说,想起刚才萧琮对薛凌云那沉沉的一瞥,似乎又有几分道理,一时间脑子竟像是转不过弯似的,只觉宫中样样波纭诡谲、翻云覆雨,也不知说什么好。
四周静寂,只有风声和内监们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媜儿见我不语,大概以为我不相信,赌气道:“你若觉得我是为了邀功请赏故意把元倬抱来抱去,只管告发我就是。皇上也好,和妃也罢,要怎么罚便罚,我也不怵!”
我醒过神,忙掩了她的口道:“我看你才是真糊涂了,这样的事还大声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刚才在殿上的机智伶俐丢去哪里了?还是一碰上我就非得要炸了锅才算完?”
媜儿掰开我的手正待说话,暖轿忽然一颠触地,我和她都差点从软垫上扑下去,媜儿的额头更是撞在了暖轿顶子四周的横杠上,立时就鼓了一个小包。
我见媜儿呼痛,气不打一出来,掀开帘幔便喝问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事发突然,六个抬轿的内监早吓的放下暖轿并排跪在雪地里,一迭声的称罪,嫣寻唬的忙扑上来问:“娘娘磕着哪里没有?要不要紧?”
我没理会,只怒道:“先前还说体谅你们辛劳,这会子倒上脸了!若轿子里坐的是皇上,你们脖子上的东西只怕也不想要了!”
李顺见我动怒,又瞥见媜儿额头红肿,也吓得不轻,赶忙着下死劲踢了其中一个内监几脚道:“混账东西,平地里走着也打趔趄,当差当成狗脑子,真个不要命了!”
那内监也不敢躲,只慌乱回道:“奴才被风雪迷了眼,一脚踩岔了,求薇夫人裴充衣饶奴才一条狗命!”
李顺嗐气道:“伤了两位贵人还有什么可说?擎等着领好儿吧!”
周遭宁静,都等着我发落。我见几人诚惶诚恐,兼之雪地奇冷,众人趴在地上都瑟瑟发抖,心中略有不忍,但伤的是媜儿,她头一遭和我这么亲近,眼看着说的入巷,却遇见这么个无妄之灾,我总不能因着一味不忍便委屈她。
正犹豫之际,媜儿道:“算了,多大点事,也值得喊打喊杀的。”她摸了摸额头,淡淡笑道:“就当是姐姐给我开门红,让我以后也跟姐姐一样,成为皇上眼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我放下帘幔扭了头看她,她笑容恬淡,云淡风轻的样子并不像在说反话。
身后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显是有人由远而近,嫣寻早早道:“崔太医。”
崔钰的口气似笑非笑:“原来是陈姑姑,那轿内定是薇夫人无疑了。怎么,薇夫人喜欢在路上赏雪景?”
我在轿内笑道:“崔太医可是因为那本《青囊书》与我生气呢?话语里好大一股子辛辣味道。”
崔钰绕步到轿前,隔着帘幔道:“薇夫人好兴致。”
我道:“坐久了晃的难受,便让他们停一停。崔太医可是刚从建始殿回来?元倬怎么说?”
崔钰道:“夫人聪颖,微臣刚替三皇子诊过,除了气息略微浮躁之外,并无大碍。”
我不觉放下心来,连媜儿也长吁一口气,轻声道:“我只担心适才在路上让他受了寒,若是无碍最好,不然当真是我的过错。”
我从未与她如此亲近,彼时见她真情流露,也觉得心中蔼然,又瞥见她额上红肿,有心要显示一下做姐姐的关切,便浑然忘了别的,微撩了帘幔对外道:“崔太医,裴充衣适才撞到了头,肿了好大一块。你略走近些看看碍不碍事。”
媜儿还要推托,崔钰已经领命走近了些,从帘幔的空隙处望出去,他清俊的容貌在雪色中越发冷清疏离。
媜儿也瞥见他,忽然便怔住了。
我在蓦然间醒悟,浓浓的悔意席卷而来。崔钰长得酷似双成,而双成又是媜儿的死穴所在,我居然忘了这一层!曾经朝思暮想的人猛然出现在眼前,不知道媜儿心里波澜涌动成什么样子!
果然,媜儿哑声道:“这位太医看着眼生,未请教素日是在何处供奉?”
崔钰不远不近站着看她的伤势,淡声道:“微臣任职太医监,往日专门伺候薇夫人龙胎。”
媜儿眼角挑了我一眼,我岔在中间,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便听崔钰道了声得罪,“裴充衣伤势无碍,不过是碰了一下,待微臣回去开些外敷的花油送去飞寰殿,约莫三五日就看不出痕迹了。”
我道:“如此便好。”
媜儿倏忽捂着额头道:“果真无碍?为何我头晕的厉害?”
我唬了一跳,忙问:“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觉得晕?”
媜儿弱不胜衣道:“嗯,天旋地转的,难受得很。”
崔钰也有些不防道:“微臣适才不便,也没替充衣仔细诊,若是头晕目眩,只怕震了脑子,倒是要躺下来好好看看才是!”
我闻言忙吩咐赶紧去飞寰殿,直到媜儿卧在软榻,崔钰才告罪进殿细诊。
我接过合欢呈上的茶,有一搭没一搭的掀着茶盖,耳朵竖着听里间媜儿说什么。她却沉默着,任由崔钰把脉查看。隔着镂空的檀木画壁,从仙子们灵动的衣裙飘带的空处,我能看到媜儿虽一言不发,眼神却随着崔钰而动,间或黯然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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