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献良三十来岁,此刻低了头专心诊脉。
宽大的浅绿石花广袖滑到我的手肘处,露出雪白莹亮好大一片肌肤。我依偎在萧琮身边,只做小鸟依人,万事不管。
“婕妤娘娘并无大碍,确实受了暑热。”李献良收回手一揖道。
萧琮如释重负的样子让我心中一暖,李献良起身整整衣衫,又跪下回道:“恭喜皇上,恭喜婕妤!”
我心中一颤,恭喜?还未回过味儿来,萧琮忽而含笑道:“可是?”他欲言又止,李献良抬头道:“回皇上的话,宝婕妤已有一个月身孕!”
萧琮面色如沐春风,捧起我的脸道:“婉卿,你可听见了?你怎的这么娇憨,便连有孕也不知道?”
我仍愣愣的,珍淑媛忽然轻声道:“恭喜婕妤了,婕妤承宠月余,居然就有孕月余,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她说话向来点到即止,韩昭仪悟过来,接了话头道:“果然,皇嗣纯正非同小可,李太医,你可要诊实了!”
我顿时羞怒交加,沉声道:“昭仪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昭仪怀疑嫔妾的清白?”韩昭仪瞥我一眼,似有若无的摇了摇团扇,悠悠道:“婕妤,你有孕之事太过突然,本宫也是为了龙胎慎重起见,不过让李太医诊实而已,你又何须动怒?”
萧琮铁青了脸,紧紧攥着我的手逼视韩昭仪道:“静霜,你今日实在太多嘴了!朕的孩子,难道朕不清楚来历?平时你口无遮拦也就罢了,今日再敢胡说,朕必不轻饶!”
韩静霜何曾受过这种重话,立时垮着脸子退到一旁,李献良吐字清晰,一字一句道:“皇上,龙脉关乎社稷,微臣并不敢胡说。初次燕好便受孕,如此凑巧之事自古也不罕见,所谓‘跨门喜’便是由此而来。”
萧琮已是喜上眉梢,此刻只顾欢喜,全然忘了别的。韩昭仪竭力咬着下唇忍着气道:“皇上,即便婕妤有孕,今日的事难道就不该盘问清楚吗?皇上别忘了珍淑媛也是有身子的人啊!”
萧琮不意韩昭仪出言铿锵,此时脸色难看,缓缓扭头瞪着韩静霜,韩静霜毫不相让,扯着刘娉深深一福道:“臣妾请皇上还珍淑媛一个公道!”
刘娉眼眶泪水滚滚欲出,却柔声道:“昭仪,嫔妾胡打海摔惯了,不要紧。宝婕妤身子一向不好,现时有孕,正要皇上好好照顾周全才是。”
见刘娉一味卖乖,我更加紧紧靠着萧琮,哀哀戚戚,瑟瑟发颤道:“臣妾何时有了身孕,自己竟然不知,并非臣妾有心欺瞒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萧琮只是笑,抚着我的脸颊道:“你身怀龙裔,功在社稷,又何罪之有?”
我微笑低下头,看见浅绿色的裙角在地上拖曳,似山头一抹萧萧绿意。衣裙上的广玉兰浮凸花纹,每一朵都是春意盎然的清新。一针一线,千丝万缕,多少蹉跎的岁月方能织就这样一匹不同寻常的美丽。而我也像这一抹绿色,因着面对随时随地藏匿其中的陷害,焕发出了别样的生机。
韩昭仪并无子嗣,此次本想倚仗珍淑媛有孕让萧琮严惩我等,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也有身孕的事全然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刹那便抢走了刘娉的风头,更抢走了萧琮的关怀。
气氛尴尬,康延年见韩昭仪已是气的脸色发白,忙上前赔笑道:“这会日头正毒,何不请了各位娘娘去殿里?宝婕妤与珍淑媛站的站,跪的跪,也该歇歇了。”
萧琮颔首,又见云意与浣娘仍跪着,浣娘左边脸颊隆起五个清晰的指印,红肿一片。约是心中不忍,缓声道:“你起来。”浣娘战战兢兢抬起头,见萧琮面色和善,这才敢颤巍巍的起身。
云意面色平静,既无眼泪,更无凄凉,似乎萧琮对她所做的褫夺封号、降黜位份、禁足云台馆等等都是她所期望的一样。佩鸳的栽赃,珠儿的背叛,没有人可以为云意作证,韩昭仪和刘娉是志在必得!
我望着韩昭仪脸上昭然若揭的得意轻蔑之色,又瞥见刘娉巍然不动的样子。心里不忿,便靠向萧琮柔声道:“皇上,即便是姐姐失手推倒了珍淑媛,她也全是无心的。皇上已然小惩大诫,石子路面冰凉硌人,跪久了怎么好呢,让姐姐起来吧?”
众人不敢搭话,即便韩昭仪跋扈如斯,见我现时风头正劲,也只是侧目撇嘴而已。萧琮刚才虽然盛怒,却又被我有孕的喜气冲淡了怒气,加之他心中原本就有云意,此刻见我开口,虽不出声,也未反对。我见他的样子便是默许了,顺茗忙扶了云意起来谢恩不迭。
萧琮携了我的手慢慢走着,絮絮的说些话,又派人通传六宫打赏,传旨让太医监醅药护胎,尚宫局重新粉饰慕华馆、订做衣裳首饰,我甜笑着一一谢恩回应。
偶一回头,刘娉并未跟过来,她静静站在和煦微风里,玉颜皎皎,却夹杂着苍白透明,好似一块冷玉。
甫回到慕华馆,萧琮便让人给我铺陈好座榻,又再三再四叮嘱嫣寻棠璃等不可由着我贪凉。我笑着推他:“臣妾又不是不懂事的稚子,皇上多虑了。”
萧琮顺势拉住我的手,也半坐在榻上道:“朕知道你省事,可就因为你极省事,朕才担心你事事委曲求全,照顾不周全咱们的孩子。”
我见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的腹部,窘迫之心顿起,忙扯起榻上的五色孔雀锦薄被掩住道:“皇上膝下已有皇子公主,怎么还像是初为人父一样,看的臣妾毛毛的。”
萧琮戏谑道:“依你说,朕不管你倒好了?”
我拉住他的绣龙云纹腰带,轻轻晃了晃道:“臣妾有福,得皇上照拂,恩宠比天。按理臣妾不该说……”我有意顿住,看萧琮被吸引住才低低说道:“韩昭仪说的没有错,刘家为皇上保疆卫土显赫一时,如今珍淑媛有孕,皇上理应多宠爱她才是。”
萧琮起先饶有兴致听我说话,及听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朕宠爱谁不宠爱谁,难道还要受人挟持?保疆卫土?我朝将士谁不是这样?莫非只有她刘家才有这等忠心?你哥哥裴少庭每每战役都冲锋在前,刘子栋以为山高皇帝远朕不知道,上报军功时总把自己列在前头,后几次瞒不住了才列上了你哥哥的名字。若不是刘娉贤淑温良,朕早臊的他老脸不保了!”
我揪住他的腰带,用小指甲轮番刮上面的花纹,萧琮见我不悦,转而抚慰道:“你们裴氏一族是很好的,从不为朕的江山社稷添堵。你高祖品性高洁,你祖父正直豁达,你父亲谨小慎微,你哥哥和伯父是不可多得的猛将,就连最不成器的裴老三,也是嫉恶如仇的少年俊杰!”
我听他夸了一大堆,抬头勉强笑道:“这么说,我们裴家倒是没有皇上不熟知不喜欢的人了。既然如此,臣妾可要做个庸妇,替家人向皇上讨赏!”
萧琮揽过我去,轻笑道:“赏,赏。朕最喜欢的,就是你非俗物。若然你与她们一样,朕何必如此疼惜你。”他的神色又暗沉下去:“朕想不到,她居然敢众目睽睽之下欺辱珍淑媛,当真是辜负朕的钟爱。”
我有心替云意辩几句,便说:“皇上并未细查,仅凭一面之词便断定沈姐姐做出败德之事。臣妾当以项上人头担保,沈姐姐连龌龊话也没说过一句,更何谈动手呢?”
萧琮身子一凛,推开我道:“今日之事朕不怪你,但你怎的不分青红皂白帮她开脱?如今你怀有龙裔,还可以像往常一样浑说吗?你说她没动手,为何淑媛会摔到一旁?朕与昭仪看的清楚,当时并无他人,若她是冤枉的,为何无人为证?为何她自己不辨?便是佩鸳冤枉她,那周御女的宫人呢?难道她也冤枉你们?”
我怔住,宫里人俱皆忌惮韩昭仪的**威,谁敢出来作证?珠儿反戈相向,更是让云意百口莫辩,她那样清高的性情,见萧琮误会至深,心中负气,又如何肯为自己辩解?
可是这些话在这种时候,我能说吗?
恰逢嫣寻捧上雨过山青色成窑茶盏来,见萧琮动气,我又情绪冲动,忙堆笑道:“婕妤有了身孕,难免气浮些。婕妤终究不是这个意思,皇上别动气。”
我见她给我使眼色,忙敛了心神,挤出笑容道“臣妾年纪轻不会说话,皇上别怪罪。沈姐姐脾气直爽,暑天浮躁,或是与珍淑媛有些言语不谐。彼时为了搜打那条长虫,众人惊惶是有的,保不齐退让闪避时有人撞到了淑媛。臣妾的意思,究竟不是沈姐姐有心要祸害珍淑媛,还望皇上息怒。”
萧琮盯着我蝎蝎螫螫说完这番话,舒展了身子,面色些微和缓:“朕知道你与她交好。但皇嗣有损,不管有意无心,皆是罪大滔天。朕今日对沈彩女已是法外开恩了,换了太后,她活不过今天!”
“可是……”
“爱妃,不要仗着朕宠爱你!够了,真的够了。”
我轻咬下唇,见萧琮余怒未消,知道多说无益,便哑了嗓子颓然不语。
言语间,他已走近,呼吸喷在我的后颈窝里,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萧琮怃然道:“你若是不快活,终究于孩子无益。”
我心里一颤,孩子,是啊,我已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想到腹内有一团柔软的小心肝,我的整个身心都粲然起来。眉目间也松动些许。萧琮的手轻轻抚上我平坦的小腹,他的手温暖柔和,覆盖在我的肚腹上。一家三口,说的就是这样吧。
我终究是按下了那颗争辩的心,忍耐等待,总会有改变的办法。
明亮的光从屋檐明瓦中射下,投下一地剪影,萧琮和我靠得那么近,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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