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一层关系,有了这一层关系基础上建立的感情,六爪女对这些贩私盐的汉子一点也没有反感、惧怕、疏离的意识,对他们从事的买卖无论是道德、伦理层面还是法律、社会层面都没有丝毫的质疑和否定感。反过来,她还觉得师父做生意胆子不够大,手段也不够聪明。
“既然胡子他们只是探路,那我们可以多招一些背盐的专门背盐,让胡子、黑子、条子、豆子、秃子那些寨里的人专门带路、护盐,每个人带一队人专门背盐,这样背回来的盐更多,路途也更平安一些。”
师父听到六爪女这么说,放下手里的书本瞠视着她,面孔是木板一样的平坦,就像一汪浑水令人捉摸不透深浅。六爪女心里有些发虚,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师父说了算,她这样对寨子里的生意指手画脚多少显得不懂规矩,也显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六爪女之所以会贸然提出自己的建议,并非一时冲动或者一时高兴忘乎所以,自从开始帮师父算账、记账、对账以来,不知不觉当中,话题从算账、记账、对账逐渐延伸到了账目以外的广阔范围。
师父并没有主动打听,六爪女就讲述了她的过去,讲到父母双双被赖家楼拒之门外,惨死在黑煞神的屠刀之下时,六爪女潸然泪下,师父也眼泪汪汪的。讲到她狠狠咬了赖老爷一口,发誓要盖一座土楼的时候,师父竟然拍案大叫:“痛快、有志气!”讲到她带领哑哥和红点烧毁了赖家柚园,师父呵呵笑了,还说了一句:“当时我要是也在就好了。”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六爪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小孩子恶作剧时的童真和兴奋。
当然,她也会抱怨,抱怨师父对她太不公平,把哑哥送到武状元手下当徒弟,把红点送去读书,唯独让她天天打算盘,手指都肿了,胳膊也酸了,现在手指虽然也不疼了,胳膊也不酸了,可是又成了账房先生,整天围着账本算盘哪也去不了,想去看看哑哥和红点,师父也不带她去云云。面对她的抱怨,师父应对的手段从来连脸色都不该换一下的,总是淡淡的一句话:“不吃苦中苦,哪来甜上甜。”
现如今她已经习惯了有事没事跟师父瞎聊,两个人聊天的场景非常怪异:师父坐在书桌前看书,六爪女坐在书桌另一头拨拉算盘,有的时候是算账,有的时候是扒拉着玩。在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算珠声中,六爪女说话,师父应答,不管是正在读书的还是正在打算盘的,谁也不耽误听话,谁也不耽误说话。六爪女的话题非常广泛,这可能跟她的年龄有关,像她那个年龄的半大孩子,脑细胞非常活跃,思维也缺乏线性,呈现出一种跳跃态。有的时候正说着账面上的事情,六爪女会突然冒出一句:“今天是肉日子,听阿嫲说黑子没下山买肉。”
寨子里平时都吃素,唯有月中和月头会吃肉,大家就都把这两天叫“肉日子”。有的时候,大家出门背盐的时候,临出发也会吃到肉,或者背盐回来也能吃到肉,那都带有临时犒劳的性质,算不上“肉日子”。
六爪女贪吃,肉日子比谁记得都清楚,她一提醒,师父就会说:“你让胡子去,今天不让黑子吃肉了。”
六爪女就会答应着跑去临时当个传声筒,结果,大家都有肉吃了,六爪女的好处是,她去传话,一定会贪污掉师父后面那句话:“今天不让黑子吃肉了”,黑子尽管懒得下山买肉,却也从来没有因此而被惩罚不够肉吃。几次以后,师父发现了六爪女没有完整传达他的指令,不但没有骂她,反而表扬她,说她心好,善意,宽容。
有的时候,正在说着寨子里的琐碎杂事,六爪女会忽然冒出一些对师父从事的生意的看法,比方说收购的价钱比上一回贵了,应该拉大收购的间隙。销售的价格有下降的趋势了,应该囤积一些盐等到价格回升以后再销售、背盐的途径太绕弯了,应该想办法取直等等。
她的某些意见师父也会采纳,虽然每次采纳了她的意见师父都不会明说,可是实际上却是按照她的建议去做了。比方说六爪女提议拉大收盐的间隙,避免收购价格上涨的太快,师父就足足两个月没有派人下山背盐,等到再次去背盐的时候,收购价格就降低了三成。不过,囤积食盐的建议师父并没有采纳,师父的意思是如果囤盐不卖,老百姓就会去买官盐,今后再想打进去就很难。
“说透了,我们贩私盐,实际上就是吃个路钱,路熟了,一路上没有官府、土匪阻截,这个生意谁都能做,路不熟,再有本事这个生意也做不成。”师父谆谆教导六爪女。
六爪女提出来让寨子里的伙计们当向导、保镖,专门招收力工背盐,师父怔怔地看了她一阵,然后说:“可以试试,”顿了顿师父又说了一句:“你愿不愿意一起跟上看看?”
六爪女高兴极了,整天闷在寨子里她觉得自己就像爹妈过去饲养的鸡鸭猪仔,现在能够跟着背盐的伙计一起出去逛逛,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差。至于过程的艰难和可能发生的危险,都不属于她的思考范围,她那个年龄看到的阳光比黑暗多。
六爪女态度坚定:“去,我去,我啥也不怕。”
师父微微颔首:“我知道你是个啥也不怕的女娃娃。”
过了些日子,师父说按照六爪女的建议,已经招了十多个背夫,派谁带队却是一个费思量的事儿,六爪女马上说:“胡子,胡子最合适。”
在六爪女的印象中,胡子在所有伙计中是办事最靠谱的一个,也是心地最善良、厚道的一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黑子、条子欺负他们三个是娃娃,一惊一乍的吓唬她们说要把他们烧烤了,唯有胡子没有吓唬他们。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常常会决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终生认知。后来熟悉了,六爪女也最爱跟胡子聊天,跟胡子聊天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跟师父聊天时候的那种精神上无形的压力,随意,平等,自然。
师父沉吟片刻再一次肯定了六爪女的意见:“嗯,要是你去,我就派胡子跟着。”
临行的前一天,师父安排寨子里吃肉,算是给六爪女和胡子送行。肚子里装饱了肉,六爪女心满意足,站在庄园门口剔牙缝,观望夕阳下远山越来越浓的暗影,一阵阵山风袭来,令人神清气爽。师父和胡子在屋子里说话,六爪女也没有多想,如果是安排明天开始的远行,师父为什么没有叫她一起去商量。对于她来说,只要能出去山高水远的游逛就足够了,至于能不能按照预期带着临时招收的三十多个力工顺利把盐背回来,此时还不能进入她的思维范畴,她觉得那应该是胡子考虑的事儿。
胡子出来了,看到六爪女在院门口发呆,先问了声:“闲得难受吗?”没等六爪女说话,又说了声:“师父叫你。”
六爪女连忙跑进去找师父,师父坐在堂屋的台阶上,手里摆弄着一支手枪。六爪女多少有些惊讶,枪她见过,却没有见过师父摆弄枪:“师父,哪来的枪?”
师父没吱声,把枪递给了她:“出门带上。”
六爪女连忙抢一般把枪抓过来:“真的给我的?”
师父问她:“你会用吗?”
六爪女连连点头:“这有啥不会的,”说着,把枪口对准了院门做出射击的样子,门外,白头阿公呆呆坐着送太阳下山。
师父并没有制止,六爪女回问他:“你不怕我把阿公打了?”
师父说:“你敢你就打么。”
六爪女抬高枪口,扣动扳机,枪就像哑哥一样沉默。
“给,”师父朝她张开了手掌,掌中金灿灿一掬,活像捧了一把花生米:“子弹”。
六爪女过去抓起弹,师父这才教她如何把子弹装填进手枪手柄里的弹匣里,又怎么拉栓上膛,怎么样加保险,怎么样射击:“记住了?出去找个没人处打个活物来,拿活物换子弹。”
六爪女出门,白头阿公乜斜了她一眼,然后起身跟了上去。
6
黄昏时间,百鸟归林,这个时候要打活物几乎不可能。六爪女看到了一只晚归的松鸡,抬手向松鸡开了一枪,松鸡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她,扑扇着花花绿绿的翅膀钻进了林子。六爪女也钻进了林子,掰了一根树枝,一只手挥舞着树枝把可能隐藏的野物朝外面撵,一只手端着手枪,随时准备朝出现的野物射击。
一只兔子被她吓了出来,六爪女随手一枪向兔子打了过去,兔子吓呆了,楞怔怔地看着她,动也不敢动弹。六爪女把枪口对准了兔子,兔子也眼睁睁地看着她,六爪女和兔子眼对眼地盯着对方。兔子的眼睛红彤彤地好像刚刚哭过,眼神极为慌乱、忧伤,六爪女被兔子眼泪汪汪的眼睛给镇住了,枪口慢慢地垂了下来:“小兔子,你回家吧,你爸爸、妈妈都等着你呢。”
兔子似乎明白她的意思,转身跑进了树丛,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远处,白头阿公看着这一幕,微笑着点点头,又叹息着摇摇头。
六爪女继续她的狩猎,却已经没了当初的精神头儿,挥舞的树枝也是无精打采的。
白头阿公喊她:“六爪,回家吧,该吃饭了。”
六爪女冲他发脾气:“阿公,你跟着我干吗?都怨你,把野物都吓跑了。”
白头阿公呵呵笑:“告诉你吧,你师父说了,要是你一只野物也打不到,枪就不给你了。”说完,白头阿公背着手走了。
六爪女相信阿公告诉她的是真事,师父是一个很难琢磨的人,白头阿公的提示令她想到,师父让她出来打一只活物回去再给她子弹,很可能是一种考核,考核她有没有能力拥有一支枪,考核的标准就是她能不能猎到活物。
六爪女当时的思维局限,不可能考虑得更深,例如,让她用手枪打猎,这个考核标准太高了。别说手枪,就是长枪,想刚刚学会打响就能打到猎物,也不是一个少女能够做到的事情,何况手枪的准头、威力根本就不是用来打猎的。
六爪女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猎一只山鸡、兔子之类的野物回去交差,然后将这支乌油油、滑溜溜的手枪据为己有。好在她用树枝在丛林里挥舞,还不时能驱赶出一些鸟雀、山鼠、野兔,可惜,她连放了几枪,都一无所获。她退出弹匣数了数,不由暗暗担忧,枪匣里只剩下两颗子弹了,这一阵工夫,她已经放了八枪。
也许是枪声吓跑了附近的活物,六爪女挥舞着树枝在丛林里趟来趟去,却再也没见到有活物出现。山峰的阴影已经黑压压沉甸甸的笼罩过来,再晚一点,即使有野物出来,六爪女也没法瞄准射击了。六爪女心里燥急,远处传来了白头阿公的呼唤:“六爪,吃饭了,六爪,吃饭了……”
六爪女开始往回走,满心期望能在回去的途中撞个大运,然而,大运没有让她撞到,一直到进了寨门,也没有碰到一只能让她用来射杀的活物。六爪女灰心丧气,心里琢磨着怎么样对师父蒙骗、混搅一番,能够从师父手里拿到子弹,她深信,只要拿到子弹,这支枪就可以赖下。
运气来了,暮色中,几只鸡鸭混在一起散步,这是煮饭阿嫲养来下蛋的,六爪女和师父还有白头阿公他们几个的小灶上吃到的咸鸭蛋、鲜鸡蛋,都是从这一帮叽叽嘎嘎喋喋不休的家伙们屁眼里挤出来的。六爪女来了精神,两只手端稳了枪,朝领头的那只大肥鸭瞄准,家禽不太惧人,尤其是看到六爪女这样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悠的人更加没有戒备心理,那只大肥鸭看到六爪女朝她举枪,还凑过来想看个清楚想个明白,可惜的是,还没等到它看清楚想明白,一声震响,就已经翻滚在地,哀鸣挣命,片刻就死翘翘了。
六爪女过去拎起鸭脖子回庄院交差,进门的时候白头阿公看到六爪女手里的大肥鸭,啧啧有声,连连叹息。
进了院子,师父正在往饭堂走,六爪女把大肥鸭扔给师父:“给我子弹。”
师父瞪圆了眼睛:“你怎么把家里的鸭子给射了?”
六爪女强词夺理:“你光说让我打个活物,也没说家里的活物不能打啊。”
师父摇头苦笑:“你就是天生一张利嘴,没理争三分。”说着接过鸭子仔细看了看:“还行,一枪毙命,没有多受罪,”然后叫煮饭阿嫲:“阿嫲,做成姜母鸭,给六爪带上。”
师父给了六爪女十粒子弹:“你知道有了枪最重要的是什么?”
六爪女想了想回答:“要能打得准。”
师父摇头:“打得准不难,只要多打,自然会打得准。最重要的是要保住枪!”
六爪女哈哈笑:“师父放心,我可不会把枪送给人,别人也别想偷我的枪。”
师父板起了脸:“我说的话你根本就没有听懂。你喜欢枪,别人也喜欢枪,因为谁有了枪,谁的脊梁就能挺得更直一些,说话嗓门就能更大一些,谁不想自己的脊梁挺得更直一些,自己说话的声音更加响亮一些?枪既能保命,也能让人丢命。你一个女娃娃身上带着枪本身就是招人好奇的事情,女娃娃身单力薄又带着枪,更是容易成为别人争抢下手的目标……”
六爪女自信满满地打断了师父的话:“师父你放心,谁要是敢抢我的枪,我就先要他的命。”
师父一伸手就把六爪女的枪又夺了回去:“我抢了你的枪,你有本事来要我的命。”
六爪女说:“你是师父,你要我的枪用不着抢,一说我就会给你。”
师父苦笑一声:“我跟你说话,经常觉得就像鸭对鸡讲,我说的是那个意思吗?我说的话你给我仔细听着:有枪一定要有本事保得住枪,怎么才能保得住?”
六爪女想说谁敢抢我的枪我就杀了谁,转念觉得那样说太血腥,师父一定会不高兴,况且自己也不会真的因为谁想抢她的枪而杀了谁,就没敢那么说。又想说谁要抢我的枪我就跑,我跑得快,可是又觉得这么说太窝囊,实在不愿意当个窝囊废给师父看,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放低了身段假装乖巧:“师父,我不懂,你教我。”
师父果然上当,脸上绽出了舒畅:“孺子可教,你想一想,你出门要带一大笔钱,最重要的是什么?”
“可以花,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六爪女冲口而出。
师父再度苦笑:“你啊,还不等你花,别人就会来偷、来抢,你该怎么办?”
“不让别人知道我身上有钱啊。”
师父满意地点头:“这就叫财不露白,别人不知道你身上有钱,自然也不会打你的主意,枪也是一个道理,别人不知道你身上有枪,自然也不会打你的主意,反过来,遇到紧急情况,你突然出枪,也才能发挥枪的威力。”
六爪女苦笑,她不敢把苦笑露给师父看,那样会显得自己没大没小,说不定会惹恼师父。她苦笑的原因是,她认为师父说的“财不露白”,或者干脆说“枪不露白”,本身就是常识性的问题、不言而喻的事情,师父却还费了这么一篇口舌,她觉得师父好啰嗦,这个感觉自然不能说出来:“师父,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枪,也一定会用枪保护好我自己。”
六爪女难得如此恭顺,师父很是惬意,让六爪女吃饭:“吃过饭就睡觉,明天一大早就要赶路呢。”
晚饭胡子也跟他们一桌,这也是比较意外的事儿,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伙计跟师父在一起吃饭的,一起吃饭的只有六爪女、白头阿公和煮饭阿嫲。阿嫲端上来半只姜母鸭,告诉师父还留了半只,给六爪女带上路上吃。姜母是对老姜的称呼,并非用姜炖母鸭子。鸭子用大量的老姜加上其它佐料煨炖,味美香烂,是闽地的特有美食。
吃过饭,师父把胡子留下陪他聊天,催着六爪女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六爪女按照自己的设想的需要,把需要带的换洗衣裳打成了一个包袱,把手枪塞进了包袱里,她设想包袱斜挎在肩膀上,不会有谁发现她带了枪,而她万一遇上紧急情况需要用枪的时候,手朝后面一伸就能把枪捞在手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六爪女躺到了枕头上,却无论如何也没有睡意。她被即将到来的旅行激动得难以入眠,辗转反侧当中,她根本就想不到,这一趟出行,对她今后的人生将会产生脱胎换骨的巨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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