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贾府之求,甄府之难

贾琏朝着廊下的随从唤了一声,当即有人小跑进来,将一个礼盒递到他手中。贾琏没让陈恒多等,说笑中又把此物送到主人家面前。

陈恒掀开锦盒一看,见是柄蓝布包着的折扇。这东西也没甚新奇,他想着王熙凤的八面玲珑,以及贾琏的人情老练。又拿出折扇在手中把玩,才开了扇面左右翻看,就惊呼道:“竟是东坡先生的落款和画作。”

瞧出陈恒的惊讶,贾琏这才满意点头。都说送礼的门道,讲究个投其所好。送给当官的,更要讲究这个。贾琏呵笑着给陈恒讲起此扇的来历。

“当年东坡先生在余杭为官时,境内有人状告百姓拖欠两万钱不肯偿还。东坡先生将被告者召来问答,方知此人家境之难。恰好东坡先生知道这人家中是制扇为生,便令其回家拿了二十柄扇来。

写好行书、草书、画上枯木竹石。又命此人将扇子拿出去贩卖,一千钱一把扇子。不消多时,就卖个干干净净。事后闻讯赶来的人,想买都买不到,真可谓追悔莫及。”

这典故,陈恒自然也是知晓。东坡画扇嘛,亦是常拿来比喻父母官爱民如子。先贤风采,陈恒一直以为是民间故事,只是拿来做劝诫之用。如今在看扇上的真迹笔法,他才知道确有此事。当即道:“此物太过贵重了。”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可眼底是遮不住对此物的喜爱。先不说扇子的做工,本就是古法古技。再加以东坡先生的字迹,以及这把扇子的来历。陈恒哪怕猜中王熙凤和贾琏的心意,也是爱不释手。

瞧见陈恒的反应,贾琏心中更是高兴。他跟王熙凤商议送此物时,一是想借此夸赞陈恒为官体恤百姓,颇有东坡先生的风骨。二是借此点明自家的难处。好妹夫,东坡先生都能仗义帮一帮境内百姓,你总不好对亲戚见死不救吧。

只求你高抬贵手,也替我们家题二十把‘扇子’来。

贾琏一脸期待的看着陈恒,事到如今,就看对方的意思。只要陈恒点头收下礼物,就说明此事有门。要是陈恒推了此扇,那什么都不必说,大家吃了今天的饭,再……再……回去从长计议。

只用一件礼物,就把不好放在台面上说的事情,一一给说个干净。贾琏和王熙凤的人情才智,可见一斑。

“劳表哥替我谢谢嫂子的心意。”

陈恒一句话刚说完,贾琏脸上已经喜笑颜开,连声道:“还是你这嫂子懂你跟妹妹。我出门时,还说此物送的轻了。她非说你跟妹妹肯定喜欢,哎,说起来是我不如她。”

陈恒笑了笑,又把折扇放在锦盒中装好,放在两人中间的长桌上,听着贾琏继续念叨。座下的宝玉从头瞧到尾,为贾琏的热络和套近乎,一再心生反感。若是有得选,他是真不愿做这些卖笑的事情。

他强忍心中的恶心,有意站起来走动走动。又想起离京时,老太太叮嘱自己这次出门,一定要听贾琏的话。更想到贾琏如此卖笑,都是为了自己家。贾宝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如坐针毡。

既然话题借东坡扇切入到文人诗画上,贾琏话题转着转着,就聊到陈恒的墨宝上。这亦是主家的得意技,贾琏夸赞几句,就提议去陈恒书房见一见他的墨宝。

陈恒知道,贾琏是要创造一个两人独自说话的空间。就舍了众人,领着贾琏单独往书房走去。

一到此地,贾琏赏过几幅墨宝,就开始止不住露口风,话里话外无不点着自家的难处。其实这话,本不该他说。只是陈恒从头到尾,都未主动问起贾家的情况,他才不得已如此。

稍稍熬了熬对方的性子,陈恒在贾琏焦急的神情下,终于开口道:“竟不知道府上有这么多难处……”

可惜,实在可惜。要是妹夫这句话里,用的是‘家里有这么多难处’,那就大事定矣。贾琏真心叹息道:“谁说不是呢,都以为家里的排场瞧着富贵。可操持这么一大家子,你嫂子不知要花多少心思、精力,真是日日伤神。”

这就奇了,宝钗不是嫁进来了吗?陈恒问道:“府上还是凤嫂子管着?”

“是啊。”贾琏知道陈恒奇怪什么,乐呵着解释道,“本来老太太有意让弟妹学着管家。谁知二婶说新妇刚刚入门,对家里情况不甚熟悉。又说你嫂子掌家,万事一直妥帖的很。这般无端换了人,到时弟妹有什么差错,反倒落个比较下来。老太太也是认可,便由着你嫂子继续掌家。”

真是见鬼了,这宝玉他娘还有这般贤明的时候?陈恒当即觉得有诈,细细一想便明白过来。贾家少了林家那笔横财,一个大观园几乎要把府上的现银掏空。

要知道林家的横财,不止林家四代列侯之积。更有贾敏出嫁的嫁妆,这可是贾母的亲生爱女。她的嫁妆会有多少,可见一斑。

如此局势下,王夫人能压着宝钗不执掌荣国府。无非是眼下情况,太过危险糟糕。还要靠着王熙凤的能力平帐,才会做出这般忍让。

陈恒想明白此处,见贾琏说此话时,眉眼微微上翘,一副喜意控制不住外露。亦猜测对方未必是不知情,只是夫妇二人一个贪财、一个好色。都是心高气傲之人,未必没有借此揽权,再让家人看看本事的心思。

人心啊,真是有趣。陈恒暗笑一声,索性揭开谜面,直奔主题。“表哥可是想在松江府谋些营生?”

“好妹夫,正是如此啊。”贾琏闻言大喜,更是夸赞道,“都知道妹夫所处之地,地下必然藏着黄金。为兄厚颜来此,就是想求个缘分。”

陈恒失笑,李贽要给他们指条生路,安稳住朝野局势。自己也没必要在此事上犯轴,直接道:“月底商街就要建成,我确实需要些商铺人家入驻。不知表兄,想做什么样的营生?”

“说出来怕妹夫笑话。”贾琏的嘴脸一变,带着些许商量的语气道,“咱们家里这般艰难,表兄我自然是想越赚钱的越好。就是表兄读书少,一时半会想不好做什么营生。”

这话听着,哪里是来做老实营生。是打着主意,来松江赚泼天富贵呢。陈恒微微眯起眼睛,将手放在案上,似笑非笑道:“贾兄说笑了,真要有这样的营生,我怕是自己都要动心。”

听出陈恒话里的反感,贾琏当即支支吾吾起来。他知道,自己试探底线,试探到马蹄上。赶忙补救道:“嘿,我岂会不知妹夫的性情。你今后是要入朝为官的,岂能看得上营生这勾当。刚刚的话,绝非为兄的本意。只求妹夫体谅下家中难处,给我指点一二。”

知道贾琏已经认怂,陈恒点起头。他亦在思考,松江有什么营生,适合现在的贾家。各地商帮马上齐聚松江,有卖茶的闽商、浙商,有卖丝绸的浙商、苏商。晋商跟徽商,本事和生意更是大,真是什么都卖、什么营生都做。

跟这些人一比,贾家除了门第关系外,实在没有值得说道的地方。真要做起营生来,也只有些辛苦钱,慢慢积少成多。

见陈恒露出思索的神情,贾琏忙不迭的压下声音,只期盼的瞧着对方。好妹夫,你可千万要使使你的神通,搭救我们家一番啊。

将衣着华贵的贾琏上下打量,陈恒眉宇突然一亮,出声道:“我细细想来,倒真有一事,适合表兄来做。只是……”

“只是什么?好妹夫,快快道来与我。”贾琏一脸欣喜,迫不及待道。

“呵。”陈恒轻笑一声,问道,“表兄可愿出海?”

“啊?!”贾琏当即傻眼,这样的事情,哪是好人家做的事。海上风波恶,稍有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那是……那是……

就在贾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之际。外头突然传来消息,说是黛玉提前回府。陈恒赶紧将心中所想,说了个大概。留下一句‘表兄自己回去细想,若是有意做,我们再来计较’。

说完,也不等贾琏反应。直接起身,就去外头迎自家夫人去了。

……

……

早在陈恒跟贾琏溜去书房后,得了喘息的贾宝玉,就跟柳湘莲聊开。俩人在京师,也有几分交情。只是当年柳湘莲是个浪**子,交情并不深厚。可这人,到底比陈恒要看着顺眼。

只要是贾宝玉看着顺眼的人,他大多能攀谈上几句。柳湘莲也不愿驳了大人的面子,随即陪着应和几句。他如今算是陈家的一份子,完全不必卖荣国府的面子。闲谈起来,兴致倒是不高。

两方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突然听到黛玉回来的消息。贾宝玉当下心思一紧,连一双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可此处毕竟不是荣国府,他就算有心赶去门口接驾,礼数亦是不合。

在宝钗审视的目光下,内心开始忐忑的宝玉,根本注意不到夫人的异样。只不住搓起手,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他这般心如火焚,外头的黛玉已经被陈恒接到,夫妇二人说笑着走进来。贾宝玉见到这场景,当即如泄了气的皮球,半靠在椅背上,神色不明。

将身上的披风稍稍解下,交给一脸肃穆的晴雯。黛玉浅浅行上一礼,对着宝玉、宝钗道:“表哥、表嫂。”

宝钗没在位置上干坐着,直接欠身回礼,又将对方细细打量。与甄府的沉默寡言不同,今日的黛玉,颇有容光焕发之色。光是瞧着舒展的眉眼,她就知道婚后,陈恒对其一定不错。

“林妹妹,之前才跟妹夫说到你,还担心今个儿碰不着你的面。”毕竟是上门求人,宝钗主动伸出手,释放着自己的好意。

黛玉也没有冷眼待客,直接上前握住宝钗的手,半是埋怨的看着陈恒道:“出门时,才跟相公说,让他留表哥表嫂在家里吃饭。他怎么就忘了。”

“妹妹可莫要冤枉我的好妹夫。这事啊,一见面,他就给我们说了。”贾琏后脚才回到堂内,一开口就替陈恒解释起来。

陈恒动动眉眼,对着黛玉露出一副‘你瞧’的神情。后者压下笑意,只抿着唇线,看着上来问好的宝玉。

贾宝玉瞧着他们和乐融融的模样,抱手行过礼,神色复杂道:“许久未见,林妹妹,一切可安。”

他现在的心态也是复杂。既怕黛玉过得好,又怕黛玉过得不好。

你个不着羞的小子,有这样问我媳妇的吗?陈恒翻翻白眼,他是胜利者心态作祟,懒得跟犯酸气的傻子计较。黛玉却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对着宝钗道:“我这表哥,怕是要劳好嫂子操心了。”

宝钗心头亦是叹气。大家都知道自己的难处,都体谅自己的难处。唯独宝玉一心一意,只想着心头那点破事。倒把她弄得发火作怪不是,体谅度人也不是。

“他就是偶尔糊涂,操心倒算不上。真要说起来,平日里,还是他照顾我多些。”话里话外,薛宝钗都顾及着宝玉的颜面。

连陈恒听的也是动容,不住暗道。此女若不是身在薛家,该有一番自己的广阔天地。

可惜,可惜啊。

黛玉回来了,贾琏仍是坐在陈恒的旁边。只是信达等人往下移了一个位置,将黛玉引入左侧位置。夫妇二人虽隔着些距离,可其中一人开口陪着亲戚闲聊时,另一人的目光都始终在对方身上。

这般模样,就是贾琏看着,也是暗想自己平日对王熙凤是否太糟了?可一想,王熙凤的泼辣性子,又觉得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大雍朝的娘们,哪有管着相公养妾氏。醋劲那么大,活该受些苦,吃些冷眼。

林黛玉一到,宝钗的话可就多起来。大家说笑一阵,听闻黛玉是放心不下陈恒,才提前回来。更是痴笑对方的新妇姿态,陈恒听的更是乐呵,说道:“卿卿爱我。”

他是多坏的心思,当着宝玉的面,将此话得意的说上三遍,直气的宝玉暗自神伤。临到晚饭时辰,大家移了位置,又去到席面上开桌。

因家中还有个二夫人在,又需要柳湘莲等人作陪。今日的家宴,也是分坐前后两处。

后院处,宝钗见黛玉跟英莲之间,情同姐妹。一时不知道对方是逢场作戏,还是平日真就如此。

她有意问了英莲的几句出生来历,听说是姑苏孤女,家世可怜,更曾落入歹人之手。她这才明白,为何黛玉如此待此女。

原来是个没威胁的……

可宝钗心中亦有疑惑,这样出生的人家,寻个妾氏的名分打发就是。陈恒不懂事,稀里糊涂找陛下求道旨意来。林妹妹怎么不劝着拦着,反倒让这样的人家,跟自己平起平坐,共享陈家夫人之名。

黛玉不知宝钗心中所想,她被两人簇拥在中间,只想着照顾客人。她们的身后,只留着紫鹃、莺儿、雪雁伺候。

咦,怎么少了个晴雯?原来这丫头,自己跟夫人请了命,到前头伺候老爷一桌去了。

嘿,也是个好瞧热闹的。

……

……

信达已经是家中外事总管,又是血缘至亲。之前陈家门第不够,信达出门在外不好上桌。现在到了自家地头,陈恒岂会让信达做些伺候的杂事。

今夜是他们家的信达、柳湘莲,一同陪着贾家两位公子饮酒。侍立的人有潘又安、晴雯两人。

对这俩人,贾琏、贾宝玉都是熟识。只是瞧着潘又安,贾琏倒想起今日来的另一件事。趁着大家吃饭饮酒,他赶忙从怀里拿出两份文书,递到妹夫面前,道:“这是老太太托我带给妹夫的东西。”

陈恒接过一看,果真是潘又安跟司棋的卖身契。他刚收下,贾琏就替‘新任主人家’教训起昔日久仆,放言道:“既然老太太开恩,让你去了我妹夫处。你还需记着家中往日的教导,事事尽心才好。”

“是,小人谨记二爷的教诲。”潘又安不敢多话,忙老实应着,仍旧一副奴仆姿态。

“司棋那丫头已经在来的路上,我们出来的急,没捎上她。等她到了松江,你自己记得好好待她。”贾琏拿着荣国府的公子身份,教训个没完。

可他的话,却听的潘又安心头一热。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是把表姐盼来。

“又安。”陈恒突然唤了一声,如梦初醒的潘又安,忙停下傻乐,凑到老爷身边。只见对方把刚到手的卖身契,直接交到潘又安手中,大方道:“拿去吧。”

“妹夫,你这……”贾琏很是吃惊。直接就把卖身契给对方,以后潘又安可就成了自由身。这样的人,用起来能放心?

贾宝玉在旁眨眨眼,他下意识的看向端着酒壶的晴雯。见姑娘脸上并无惊色,就知道陈恒此举不是第一次。

“无妨,我用人从来不讲这些。”陈恒摆摆手,真要这点识人之明都没有。就算拿着卖身契,也会被人背后捅刀子。

一番话,听的晴雯美目中涟漪阵阵。更觉得自家老爷,有种不同一般书生的豪气和恣意。见陈恒杯中酒已空,她赶忙上来倒上半杯,又劝道:“老爷慢些喝,夫人可惦记着你呢。”

陈恒点点头,趁着贾琏发愣之际,朝其问道:“我这有一事,想跟表兄打听一二。”

“是什么?”贾琏忙作笑,示意陈恒只管问。如今两人,正是要好的时候。别说打听事情,就是亲自办些事,贾琏都是愿意的很。

“这甄家的情况,表哥可否给我说上一些,也让我今后好打交道。”陈恒的手指微微点着酒杯。他记忆力好,忘不了当日在甄府的情景。

那日茅大庆刚行凶时,甄家大爷一直叫着包勇的名字,颇有几分急色。唯独在茅大庆冲向甄宝玉时,甄锡的声音短暂停顿。对方当时瞪大的双眼,一般人会以为他心忧弟弟的安危。

可只有陈恒看到,茅大庆被马银拦下时,甄锡目中的失望之色。

这甄家大爷,是想看甄宝玉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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