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来到,元宵佳节的氛围才在城内散去,扬州人已经开始数起日子,盼着二月二早点来。
去岁年末,陛下把沿用许久的年号——文和改成了建平。全国各地州府,都准备在建平元年的关卡,好好办些庆典活动,为陛下的决定庆贺一番。
从武定到文和再到建平,登基多年的李贽,似乎越来越想要天下人知道,自己想要大展宏图的志向。
陈清岳是注定赶不上这场热闹,他已经十二岁,早到了可以参加县试的年纪。之前因为王先明觉得此子心思太过活泼,又压了他几年,磨一磨清岳的性子,到今天才同意他下场。
家里又有孩子要回泰兴县参加科举,哪怕只是一个县试,也是个大事。正午吃过饭,老陈家的人就集体出动,一起送着孩子到城门口。
一家近十人,加上特意带相公赶来送行的陈青、胡祥恒。一排人围在马车边,趁着最后的时间叮嘱着陈清岳,又不时探头往城内看,似乎还在等着谁。
“别担心,恒弟如今事情多,必然是在旁处绊住了。”
胡祥恒瞧出了陈青脸上的担忧,忙开口安慰道。一旁的顾氏也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考虑到陈青如今有孕在身,也劝道:“青儿,是不是累了?你要不先回家歇息,歇息。”
“就是,就是。大姐,有爷爷跟爹陪我去,你不用用心的。”陈清岳已经是个少年郎,加之成长时,家里的日子一天天的变好,胆子也比同龄的孩子大的多。听到这次能出远门,心里不知道多兴奋。巴不得抓紧上路,好好做只离巢的燕子。
家里的大人岂能不知孩子的想法。不过小孩子嘛,他们也懒得计较。只在马车上检查起孩子的东西。别的不提,就光说陈清岳这次回泰兴赴考。老陈家特意雇了一辆马车,就可以看出陈家人日渐红火的日子。
“没事,娘,弟弟不也说,让我没事多走动走动嘛。”陈青现在的身子,刚好五个月,正是要多走动的时候。对此陈恒也是一再提过,不可把自己锁在家里,反而误了大姐的身子。
几人正说着话,城门口却突然飞出一骑,从人群中间的空隙穿过,直直的停在陈家人面前。马上的人,陈清岳也是识的。两人才打上照面,嘴上已经叫开道。
“岳弟。”
“珏弟。”
“哥哥今天特意来给你送行,你就说感动不感动。”
“少来,说的你自己今天不回苏州一样。”
林珏一个翻身,跳下马来。拎起衣角,往腰带里一塞,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陈家人面前,开始给诸位长辈见礼。
这是知府家的公子,也是陈清岳的同窗。陈淮津等人自然是识的,笑着跟晚辈打过招呼。林珏才吊儿郎的凑到清岳面前,伸手勾住后者的脖子问,“我看了一圈,怎么没看到大哥。”
林珏的身高比清岳要矮半个头,这副作态,其实让陈清岳颇为难受。陈清岳挣脱林珏的束缚后,才回道,“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先不说大哥,你这次回去考试,有没有把握。可别我考中案首,你名落孙山,那我可是要笑你的。”
一听这话,林珏刻意扬眉,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握紧,自信中带着得意道:“我视案首之名,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尔。”
林珏生得俊俏,这般奇奇怪怪的腔调,从他口中说出,只会让旁人看着好玩。
人皆有爱美之心嘛,不足为怪。
陈清岳却撇撇嘴,“别回头,翻了个大跟头,以后就没机会骑马了。”说完,陈清岳眼睛不无羡慕的看向林珏身后的缰绳。
陈家的家境是好上不少,可也没到随便买匹马给孩子玩耍的程度。这玩意的价值难度,不下于后世买辆车。
如果大伯跟我爹会骑马就好了,等他们骑够了,自己还能跟着混一点。陈清岳在心中想着,林珏也是看出他的心思,当即凑到清岳的耳边,道:“弟弟若是考中泰兴案首,等你回来,我把马借你骑几日。”
陈清岳也顾不上被林珏称呼自己一声弟弟,直接喜道:“此话当真?”
“哼。”林珏一撇嘴角,昂了昂头,又学起奇奇怪怪的腔调,“大丈夫,一言既出……”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背后就传来声音将其打断。
“林珏,你怎么在这?你今天不也要坐船回苏州参加县试吗?”
大家一转头,就看到一个穿着宽衣大袖的俊美少年,负着手步步而来。已经十五岁的陈恒,身形又是拔高一截,头戴青色方巾,着青衣。一身打扮都是惯例,唯独他的五官越加深邃,眉宇更加飞扬锐气。虽比不上柳湘莲、薛蝌两人,可加上他风采超群的气质,真叫人一见就难以忘记。
这份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成就感,让顾氏欢喜的不得了。她的眼睛大,陈启的眼睛小,陈恒的眼睛就随了她。她的眉毛不好看,陈启的眉毛倒是又浓又密,陈恒又取了他爹的眉毛。
真叫人不住窃喜,孩子在自己肚子里,就这般聪明机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氏嘴角憋不住笑,也就是顾及婆婆在,不好言明。
“怎么走的满头是汗?”周氏哪有功夫管这个儿媳,陈恒一到,她的心思就都在大孙子身上。见对方额头有细汗,忍不住掏出帕子递给对方,“快擦擦,这是走了多远的路来的。”
“恒弟。”
“恒儿。”
大家之前都在看陈、林玩闹,此刻才见到陈恒出现,立马叫开声。陈恒笑着擦过汗,赶忙给久侯的家人解释一句,自己被裴怀贞留堂的经过。
等跟家人说完,陈恒站在陈清岳、林珏面前,刻意一言不发。这两个弟弟读书时,常被陈恒布置功课,检查学业。王先明的年纪毕竟大了,陈恒不忍夫子多劳,就偶尔肩负一下教书的任务。
是故陈、林两人对这位大哥,是又敬又怕。在陈恒面前,都齐齐低下脑袋,相互使眼色,都盼着对方给自己开脱。
陈恒将他们的小心思看在眼里,想着两人即将参加二月的县试,就缓声道:“心态好是不错,可也不要太过放松。这次让你们提早出发,是过去好好准备。不要到了地方,就跟脱缰野马一样撒欢。”
王先明跟陈恒压了他们这么久,自然希望陈清岳跟林珏能一鸣惊人。加之县试的难度也不大,陈恒只略微叮嘱几句,避免两个弟弟马失前蹄,大意失荆州。
“大哥,你放心吧。”陈清岳连忙拍着胸脯,像只斗志昂扬的公鸡,颇有气势道,“弟弟此去,必然不坠家风。”
当年陈家的改变,就是从陈恒考中县试案首开始。这样的故事,陈清岳时至今日听爷爷说起,依旧感觉热血沸腾的很。
“就是就是,大哥,你不相信我们,也得相信你跟夫子啊。”林珏的性子比陈清岳还活泼些,真闹不明白林家如此规矩的家风,怎么养出这么个跳出五行外的读书人来,“等我这次回去,杀他个人仰马翻,必然取下功名给哥哥相看。”
“让你跟柳大哥学武艺,没让学他说话的腔调。”陈恒头疼的扶额,都是当年码头初见时,那一手飞刀折雀惹的祸。
林珏岁数一大,就吵着闹着要跟柳湘莲学武。贾敏想着孩子能强身健体,也随了儿子的心思。
“哈……”林珏笑过一声,见陈恒扬眉,立马焉巴下去,轻轻应了一声:“哦。”
旁边的陈家人见此,不由也是大笑出声。见闲话都说的差不多,早等的不耐烦的陈丐山,催促着陈淮津父子赶紧上马车,他们今日还要赶去泰兴县呢。
“奶,大伯、大伯母、娘,大姐、大姐夫、二姐、大哥,信达哥,寅弟。”陈清岳报了好长一串名字,才最后说道,“你们在家等我的好消息。”
十二岁的少年郎,哪里会去担心失败为何物。满脑子里都是唐诗宋词里的绝句,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什么‘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陈恒看在眼里,也欣赏弟弟的这份锐气,目视着清岳在马车上还频频探身朝他们挥手。等到再也看不到马车的身影,陈家人才决定回去。
林珏送别了发小,正欲牵着马偷偷开溜,就被陈恒一声叫住,“珏弟。”
“大哥。”林珏连忙赔着笑,他不仅怕陈恒,更怕陈恒身后的黛玉啊。姐姐那个爆脾气,要从陈恒口中得知自己骑马出来,少不得就是一顿收拾。
陈恒无奈摇摇头,也不好一路监督他回去,只好叮嘱道:“骑慢点,别撞到人。你也不想摔伤了腿,给人抬到县衙考试吧。”
林珏闻言,当即打了个哆嗦。要真如此,他一世英名怎么办?少年人好面子,立马道:“大哥,你放心。我绝对慢慢骑……”
这小子嘴上才这样说过,翻身上马时,已经扬鞭纵蹄,一溜烟跑个没影。陈恒多看了一眼,见他的速度确实不快,也就随林珏自己折腾。
其实林珏这匹马,只是匹小母马,想快也快不到哪儿去。本是等他县试通过后,家里给他准备的礼物。谁知道贾敏一时说漏了嘴,倒叫他提前带出马棚,今日先耍个过瘾。
回去的路上,倒不用多费劲。陈家离城门口本就近,跟家里人聊了一路,陈恒将家人送回去,又转身往城中酒楼去。
今日,薛蝌等人约他在酒楼碰头。之前是春节加元宵,几番佳节耽搁,陈恒倒是有许久未见他们。这不,才得了口信,他就赶到五福楼会面。
五福楼是扬州这两年新开的酒楼,从东家到掌勺的,都是江西人。他们家的菜式重油、重辣,这在扬州也是蝎子巴巴——独一份。
如今的扬州跟之前又不一样,从各县、各省赶来找机会的人多如牛毛。这些人的口味,又不如扬州人一贯清淡。像五福楼这种更具地方特色的酒楼,生意也是好的紧俏。
陈恒才走进酒楼大门,跑堂的小二就将他认出来,忙堆笑上前,“财神爷大驾光临,您请,您请,薛大爷已经在楼上久候。”
因秋浦街一事,这两年陈恒的名声,也在扬州广为人知。大家都知道原本不景气的秋浦街,就是经他之手翻过身来。
要说现在的扬州,比之以前可是大不一样。之前那会,全城人都围着盐商转。盼着能从富贵老爷们手里扣点油水,整座城都偏向服务性质。
类似钓鱼巷的地方,在城内是数不胜数。可盐商们的盐场,又不设在扬州。盐场的位置,还在靠海的位置。扬州只是作为盐商的居住地,以及盐的集散地罢了。
这样一对比,就能看出秋浦街的好处来。它的存在,不仅实打实的盘活了城西的流民,还在城中增加了许多店铺和工位。
眼见秋浦街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坊里女工的工钱,更是居全城之冠,叫人惹眼的很。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给陈恒取了‘财神爷’的名头,一下子就被人叫开了。
“且住,且住。”陈恒哪里敢接这种话,神鬼之事,可敬不可犯。当即笑道,“我回头也要去财神庙,给赵老爷烧烧香。你要这般说,我还没进门,就要给庙祝赶出来。”
“哈哈哈,陈爷说笑了。城里的掌柜,谁不盼着你上门点个头,帮着看一眼生意。”小二虽是外来人,可在扬州也住了好几年,更知道秋浦街的了不得。
一路说笑着,送陈恒到了雅间门口。小二得了上菜的令,又忙去后厨传话。陈恒带着信达推门而进,一见屋内三人,就笑道:“今天人倒是齐整,怎么,乡试在即,都不去用功读书了?”
江元白面露几分悠闲,答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行吧,这一听就是个没把握的。考官不录用我,不是我才学不够,是我不拘一格。
薛蝌更直接,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笑道:“再说,再说。”
只钱大有凝重着脸,忧心忡忡道:“吃完饭,就回去读书。”
陈恒也不在意,笑过一声就带着信达坐在位置上。他们四人都长过两岁,十六岁的薛蝌最是英俊风流,可惜城内多了个柳二郎,不然他应该才是扬州的人模子。
江元白的变化最少,除了长高些,还是瘦脸圆眼的模样。可他的身高,比起陈恒又矮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发育晚,还是平日光顾着画画,少了身体锻炼的缘故。好在他自己不在意这点小事,从不为此感觉到烦恼。
江元白今日穿了件青白色的春服,这是秋浦街今年刚出的款式。不是陈恒自夸街上的生意,这衣服在形制上实在好看。
春服上绣有冬梅三、五朵,有写意的远山、有小河。另有两只鸟儿,一只停在树梢,一只做展翅飞来状。这画还是江元白自己画的,因其画风简洁、优美,就被坊里的女工挑中。
陈恒记得,这款衣服坊里做了一万件,卖的情况也很不错。要全部卖光了,江元白还能额外获得二十两银子,算是秋铺街给画师的奖励酬谢。
见好友一直往自己身上瞄,江元白翻了翻衣袖,才发现上面还沾着墨迹,就笑着解释道:“之前在家里画画,估计是不小心沾上的。”
陈恒不以为意,只笑着摇头道:“我是觉得衣服上的画——好。”
“嘿嘿,哈哈哈哈。”江元白顿时笑得乐不可支。薛蝌翻了翻白眼,嫌弃的别过头,对着刚坐下的陈恒道:“你再夸下去,元白兄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陈恒抖了抖衣袍,“该他得的。”说着,他自己也是笑,抬手点了点薛蝌,“你就是太重画工和技法,不如元白兄想的简单实在。他就图个简单、好看,寥寥几笔,泼墨而成。他画的随意好看,我们坊里的绣师做起来也简单。”
自从想到请画师做样式后,陈恒脑筋一转,就计上心来。既然技法上暂时不能胜过苏杭,那就从样式上下功夫。他卯足劲,在城里找技法好的画师,又是选画,又是养人。保证每一件秋浦街的衣服,穿出去足够赏心悦目。
“恒弟,说得好。我敬你一杯。”江元白大喜,端起茶杯就道。
薛蝌抚掌大笑,揶揄道:“有本事,以后别找我求画。”
“薛大哥,兄弟刚刚不懂事。”陈恒端着喝了半口的茶杯,笑道:“你别跟自家兄弟一般见识,我以茶代酒,跟薛大哥赔个不是。”
薛蝌哼哼两声,故作姿态的端起茶杯,还没喝,就已经笑翻过去。门口正赶来上菜的小二,一听门内的动静。不禁想到:这些神仙似的读书人,又在说着什么天下大事呢?
等小二布完菜,关上门离去。众人才继续相互打趣,正为乡试忧心的钱大有,拿了新作的文章给陈恒,让他帮忙点评一二。
陈恒上下仔细看过,才挑了几处问题,一一说道:“如今陛下将年号从文和改成建平,钱兄,你觉得是何用意?”
钱大有闭目一想,疑惑道:“四海升平,陛下是想建一番功业?”
陈恒点点头,又道:“你这个文章写的还可以,只是想法上不对。”
钱大有的这篇文章,遣词造句上问题不大。要是放在院试,府试上,想要考中,肯定没什么难度。只是乡试又有不同,山长说过,乡试的主考官都是朝廷亲自选派,这些从京师出来的人,出题时,最先要琢磨的就是陛下的心思。
总不能陛下想要治世之能臣,你偏偏选了乱世之奸雄吧!
即是如此,那策论的范围虽不能一言而中,猜个大致的方向,还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一来陛下要兴国,这算一个方向。二来边关战事还未见分晓,两边去年冬天才罢过兵,也不知今年会不会继续鏖战。
两件外事在此,今年乡试的题目,必不出它们之间。可再看钱大有的这篇文章,写的却是历朝历代兴衰之变。
这不就是成了南辕北辙的之意嘛。明明陛下选了年号,暗示了自己的心思。作为一个考生,偏要按自己的心思想法钻研。那不仅是白费功夫,拿到考场上。写的再好,能不能中,都要看主考官、房考官的心思。
考试有考试的窍门,拼的即是自己的文章火候,也是对时局的把握和了解。若只是一味随心所欲,这样的人必然当不了好官。要一心写阿谀奉承之文,那也容易是个贪官污吏。
如何把握人心之辨,以大音释大义,才是文章的精妙之处,也是治世能臣的标准。
这一番真知灼见,说的钱大有面红耳赤,才知道自己走入一个误区。好在现在时间尚早,他的学识是够的,差的就是见识。当下就表示回去重写。又道:“到时再麻烦恒弟帮我看看。”
钱大有已经二十岁,行事作风越加成熟。偶尔一句话,也带着成年人才有的客气。可几人打小的情谊是不会变的,钱大有又道:“我丑话说在前面了,你不许嫌我烦。”
“哈哈哈哈。”陈恒大笑,连忙摇头,表示不会。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读书的路上都少不了因材施教的名师。
这是他拼命努力之后得到的侥幸,陈恒为自己庆幸。却不会因此小瞧旁人,他更清楚。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百般努力之后,无门无师,只能让岁月蹉跎,埋没才华。
这个世界上,最怕的想法就是。我的所得,靠的都是自己努力。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容易走入一种傲慢的心情。
陈恒不愿意做个傲慢的人。对钱大有,他更是能帮就帮,能教就教。山长平日的指点,对好友也是倾囊相授。
世人为我撑伞,只愿我留伞给后人。陈恒心中想过,嘴上也道:“大有兄什么时候找我都可以,不用介意。”
说完,陈恒又看向另外两个糊涂蛋,“你们呢?这次乡试,就真打算不去了?”
这事,薛蝌和江元白都没仔细想过。却又齐声道:“去,肯定是要去的。”
多好的机会,这次不试一试,错过还要再等三年,那多可惜啊。
至于考不考的中,哈哈哈哈。
见两人已经开始傻乐,陈恒猜中他们的想法,也是无可奈何的摇头。他能怎么办,这俩好友,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
如此年纪轻轻的秀才,人生多的就是机会,多的就是时间。
薛蝌家境不必多说,江元白这两年,靠着秋浦街的画师收入,又有报铺的营生压身,手头也是阔错许多。
这个年纪,突然乍富,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陈恒有些担心,却也不打算多管。
人与命运的关系,太过复杂。谁也不知道怎么选择是对。
也许江元白命里该当个名垂青史的画家,过个轻松写意的人生呢?也许薛蝌一辈子,就注定当个富家翁。他家的科举路,应在他儿子身上呢?
陈恒之前没这么开阔的想法,还是年老成精的裴怀贞,给他做过开释。以年少名满天下却英年早逝的王勃来劝解他,也许你的天纵之才,都抵不过老天爷的一个喷嚏。
裴怀贞知道陈恒的意志,不会因为这样的故事而沉沦消磨,所以才教的随心所欲。山长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学会人生路上最重要的豁达。
过了乡试,那怕运道再不好。出门当个县令也是够的,以此为起点,步步攀升,未来官居三品、四品的举人,也不是没有。到此时,如何应对官场上的起伏,如何不忘初心。都是裴怀贞希望陈恒能学会的东西。
陈恒正是明白这点,也在试着做一些改变。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君,为何不能是老天爷呢?
当事人已经安之若素,身为好友能做的,就是闭口不言。真要到了紧要关头,再出手帮忙也可以。
但无论如何,都不必因为这种事,而心厌彼此。人各有志嘛,自得其乐就好。陈恒笑着将话头转到秋浦街上。一桌五个人,有四个都在围着秋浦街转,连同信达在内,话自然少不了。
大家谈天说地,又论起三月由秋浦街举办的文会。如今扬州城里多的是文人骚客,百姓手头有钱,不可避免的追求起更好的生活。
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性,其中的逻辑其实很好推导。秋浦街的生意好,开出的工钱高,连带着城里的店铺也要涨一涨工钱。两者因素一加,必然吸引更多外省的人,前来找机会。
这些人一多,城内的房价必然紧俏上涨,房价上涨,扬州的百姓财富凭空增加,花起钱来自然不会心疼计较。这头想置办些好看的衣物,那头想买些装扮家风的书画。
这样的涨幅和变化,都是经济发展的自然现象,不会以人的意志转移。其中好坏,难以评说。
有人抱怨着扬州的物价也跟着一起上涨,乡下种地的老农却觉得多涨些才好。谷贱伤农的道理,大家都是懂得,区别只是取舍侧重罢了。
但无论怎么说,这是每座因商业兴起的城市,必须经历的过程。府衙作为切蛋糕的平衡手,能做的就是把握好其中分寸。既要照顾好老农的利益,也要考虑到城内谋生之人的难处。
陈恒从来不是吝啬之人,将这些道理一点点讲给好友们听,可惜只有钱大有拿笔拼命记着。如今想来,当年素昭远赴边关报国,钱大有才是最受激励的那个。
“我听说,织造局那边好像在卡我们的原布,是真的吗?”薛蝌突然问道。
陈恒点点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宝琴如今在秋浦街里,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只是现在天色不早,他今日回家还有要事找陈启,说了句:“早晚该来的,打铁还需自身硬。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以后再论。”
便结束了今日的闲聚。带着信达,一起散步回家。
……
……
陈恒带着信达回到家后,当即将陈启约到大堂。两父子久违的闲聊,陈启也纳闷儿子要卖什么关子,才坐下就问:“恒儿,你想说啥?”
家里突然少了三个男人,是少了些热闹。陈寅今日睡得早,他正为自己没办法下场考试而心烦。不过他才九岁,王先明还是想压一压。陈寅读书虽然也刻苦,可在悟性上还是差陈恒许多。他又一心以大哥为目标,王先明改变不了他的心气,就只好压着他。
陈恒嘿嘿直笑,“爹,孩儿想问问你。你想不想做门生意啊?”
这话说的到新鲜,陈启开玩笑道:“财神爷这是想到自己家了?”他自己又摇摇头,“你还不知道你爹啊。跟你、你娘,我还能说几句。出了门,我是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陈启当了一辈子的手艺人,也靠着它养活了一家老小,让他这个岁数改行换业,不是开玩笑的嘛。
“我当然知道。”陈恒笑了笑,就是因为知道陈启的性格,他才憋到今日,“爹,你别慌。孩儿给你想的这门生意,既合你胃口,还能日赚斗金。”
陈启越听越奇怪,正赶上顾氏进来收拾家务。就拉着婆娘一起坐下,问着宝贝儿子,“还有这样的生意?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今年八月,我要参加乡试嘛。”陈恒摊手一笑,给出自己的解释。这是他跟裴怀贞说好的事情,后者也有意让学生过去一显身手。
陈启却听不懂,不知道这俩事怎么纠缠到一起。
其实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此一时彼一时。之前老陈家没个定海神针,陈恒空有才智,靠着外人的关系,能得一时风平浪静,却要欠下老大的人情。
现在他有秋浦街的成功事例在前,又有乡试在即。等到自己拿下举人功名,替自家守住一些富贵是没问题的。
因地制宜,因时而动。要是没有这些,一穷二白的老陈家前脚乍富,后脚就得被人害的家破人亡。
金蛋不稀罕,下金蛋的母鸡会有多稀罕,是个人都要惦记惦记了。
“那你想做啥,说来给爹听听。”陈启也是来了兴趣,想看看这个儿子,到底想出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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