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跌坐在地。不自觉的攥紧了身下的驼毛织金毯。
陶美人怯怯道:“太后也是好意,近来天花肆虐,人多杂乱的,万一飞寰殿的人染上天花如何是好?只是,只是万万想不到月华夫人会是坐胎,这,这当真是谁也料不到的。”
此刻,我的眼泪俱已哭干,也没有力气和她争。
“哇……”婴孩洪亮的啼哭声骤然响起,产婆喜不自胜,飞快的将孩子裹紧擦净递给我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一位小皇子!”
我接过那苦命的孩子,他有着卷卷的黑发,像我们裴家人;眼睛明亮如泓,又像极了萧琮。
我流着泪抱他侧向给萧琮看:“皇上您看看。”
产婆也擦了把汗道:“皇子五官端正威武,手足有力,体壮貌端,正是有福之像啊。”
萧琮偏了头向里,明明白白的不想看。我将媜儿的孩子递给早在一旁守候的乳娘,跪伏在地道:“皇上,嫔妾知道您心中悲伤,可是他是媜儿用命换回来的孩子,您不能这样厌弃他啊!”
萧琮搂着逐渐冷却的媜儿,一言不发。
崔钰净了手侍立在侧,蹙眉道:“月华夫人虽然胎位有异,但微臣早有应对之法,若不是今日突然发作,微臣又恰好不在宫中,也不至于白白搭上一条命……”
萧琮脸色阴沉:“哦?”
李献良惊出一身冷汗,忙说:“皇上明鉴,崔太医虽然医术高明,但微臣自信也非庸碌之辈!微臣奉旨赶到时,月华夫人已经发作一两个时辰了,皇子滑进产道不可逆转,并非微臣未尽全力啊!”
崔钰道:“臣在家中接到娘娘旨意,不敢有稍时耽搁,快马加鞭进的宫门,谁料到还是没能挽回月华夫人……”
我喃喃道:“是了,若是一发作便能通知你赶回来,也不至于这般田地……”
我看向陶映柔,苦笑道:“陶美人,你当真是一片忠心对太后啊。”
陶美人脸色乍变,潸然泪下道:“嫔妾受太后所托,岂敢有半分不恭不敬?况且太医们都忙于诊治各宫各处的天花,实在并非嫔妾有意拖延不报。”
萧琮心灰意冷,低语道:“出去吧,你们都出去,让朕静一静。”
这一晚的夜色深得可怖,我几乎迈不开步,全靠嫣寻和锦心拖着我才能缓缓而行。
走过那段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头的回廊,外殿已经来了很多人。
宁妃迎上来:“妹妹,月华夫人她……”
我嘴唇发粘说不出话,陶美人屈膝一福,哽咽道:“月华夫人殁了!”
一片哗然,有人叹息,有人低泣,也有人幸灾乐祸。
和妃道:“适才宫人们来报,本宫还不信。月华夫人身体强健,这一胎又怀的颇为轻松,谁知道好好的就香消玉殒了,可惜,可惜!”
她拿了绢子擦眼泪,又道:“皇后这些天身上不爽快,本宫暂时还不敢贸然禀报,妹妹别怪本宫,本宫实在是不想她再劳神。”
我的泪水潸潸而落,“皇后和媜儿交好,娘娘不告诉皇后是对的,万万不敢再因为媜儿的事让皇后身子有损。”
裕妃眼圈儿红透,“本宫虽然不喜欢她,但想起她受的是这样的罪过,也不忍心……”
身边位份低的妃嫔纷纷献殷勤给裕妃拭泪,独独云意递了绢子给我:“娘娘节哀。”
我心中一松,似被千万利爪狠狠撕拉抓挠着,抽搐着疼的连气也喘不均匀,恍惚中周围的人影都晃悠起来,我再也站不住,直朝地上滑去。
“娘娘!”“妹妹怎么了?”“传太医,传太医!”
一迭声的呼喊和纷杂晃动的人影,这便是我昏过去之前所有的印象。
几日后,月华夫人出殡。
体制自然按着妃位来,萧琮体恤,极尽盛大。
父亲与女眷不敢恸哭,只在我单独召见时老泪纵横,三娘哭的死去活来,口中不少抱怨之词,我不争辩,也不生气,只默默流泪,任她摇撼我大病初愈的身子。
若不是我最后那几日因为天花的事疏于防范,媜儿大约也不会枉死,即便是凶险万分的坐胎,若我令崔钰连日当值,又或者我亲自守在飞寰殿,那么也不至于拖拖拉拉好几个时辰,白白断送了她的命。
媜儿的丧事办妥后,我神思恍惚,又昏昏沉沉睡了十来日,一并连宫中中秋赏月执蟹的盛典也避过。
迷迷糊糊过了几日,自己觉得头脑中清醒不少,身子也没那么沉重倦怠,便起来要粥喝。
李顺听见我要吃饭,喜的抓耳挠腮,麻利儿的催促小厨房做了粥呈上来,“崔太医说娘娘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娘娘这几日凝神汤只怕也喝腻了,尝尝新做的小米粥,这粥稠稠的,最是养人!”
我闷闷的喝下小半碗,心里想着媜儿的孩子,开口待要问,嫣寻先说道:“这些日子皇上吩咐将五皇子一直养在咱们宫里,乳娘都是现成的,嬷嬷们也能干,五皇子身体可强壮着呢,娘娘只管放心。”
我“唉”一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么。
嫣寻又道:“皇上天天都来,只不巧娘娘总是在睡。崔太医说娘娘是伤心过度,不必用药,由着这样睡几日自己就好了。听了这话皇上才放心,今儿也是刚走一阵子,还是太后遣人来请用午膳才走的。”
我怔怔道:“难为皇上还记得我。”
嫣寻含笑为我掖紧了领口处掩着的大手帕子,“皇上疼惜娘娘,原本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月华夫人既已仙去,这宫里也就只有娘娘是皇上的知心人,皇上不关心娘娘关心谁呢?”
我也说不上是怅惘还是宽慰,心里那一块空缺好似又补了起来。
刚夹了一筷子千丝,便听见有人爽朗道:“妹妹倒是会将养,这段时日忙死咱们两个无能之辈了!”
宁妃和云意说笑着进来,宁妃对云意说:“本宫就说妹妹该大好了,你还只不信,如今知道伸手要吃的,便是好了!”
云意含笑道:“娘娘聪颖,看奉薇夫人的气色确实是大好了。”
嫣寻忙唤人搬了椅子过来请她俩入座,宁妃斜斜坐在床沿上,望着我面前的小饭桌道:“吃的这样简单,难怪皇上不放心,特特的命我给你送些东西来。”
她招招手,采茵和顺茗提着食盒上前,宁妃揭开食盒的盖子,是一碟琥珀核桃仁,一碟子糖醋拌雪里红,一碟海虾肉拌芹菜,一碟子椒糖芥菜丝、一碟糟鹅掌并一盘小葱拌豆腐丁儿。
“你别看没有大鱼大肉,这才是皇上心疼你的地方。”宁妃将海虾肉拌芹菜放到我面前,撤换下我开始吃的一碟五香千丝,“皇上怕你没胃口不想吃东西,让我专门在御膳拣几样清爽开胃的小菜,大油大荤不许上,怕你见了就厌烦。说句僭越的话,咱们这位爷现在行事也洒脱,但凡只要合了你的胃口,便是想吃星星月亮也得去给你摘。”
我也知道萧琮是真心疼我,不觉噙了喜色,“姐姐又说笑,福康呢?”
宁妃道:“我怕你嫌她呱噪,让她在偏殿看弟弟妹妹去了。”
云意给我布菜,“和妃娘娘犯了旧疾,妹妹身子也不爽快,皇上便让宁妃娘娘主持大局,谁知道宁妃娘娘怕我偷懒,一并连我也扯了进去,从月华夫人丧礼到中秋赏月,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我真是无能之辈,每日忙的焦头烂额,只盼着妹妹快些好起来替我卸了这千斤重担。今日可见佛祖还是疼我的,这不,妹妹果然好了。”
我见她说的俏皮,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宁妃拊掌道:“阿弥陀佛,可笑了!才刚进你慕华馆的大门,本宫还以为进了阴云密布的雷雨司呢!”
我才要说话,又见一个人进来,后面跟着提食盒的人。
“宁妃娘娘金安,奉薇夫人金安,沈芳仪万福。”
娇滴滴的陶美人说起来话来也如黄莺出谷,端的一把好嗓子。
宁妃略蹙了眉:“你这是?”
陶美人笑吟吟道:“太后听皇上说奉薇夫人胃口不佳,特意令嫔妾为奉薇夫人送些吃食来。”
她下巴微微一抬,喜慧提着食盒上前。陶美人伸手打开食盒:“这是一碟蟹黄烧卖,这是一碟虾仁芝麻卷,外带醉蟹黄泥螺,糟鸭蛋各一色,都是太后钦点的。”
我冷冷看着她:“辛苦妹妹走一遭了。”
陶美人神色更加谦卑:“嫔妾不辛苦,嫔妾因为月华夫人一事深感自责,能为奉薇夫人尽一点绵力,也是嫔妾的福气。”
她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起媜儿!她怎么敢!
我握住银匙的手猛然一紧,很快又放松,我尽力微笑道:“既然妹妹已经送到,也可以回去向太后复命了。”
陶美人抬起头,一张娇艳的脸庞上现出怯懦,“嫔妾不敢回去复命。”
“怎么?”
陶美人道:“太后叮咛,要嫔妾务必看着奉薇夫人用膳,否则不许回去复命。”
云意按捺不住,冷笑道:“你不会回去说奉薇夫人已经用过膳了吗?”
陶美人轻轻一福道:“太后对嫔妾恩重如山,嫔妾不敢捏词伪造。”
我淡淡道,“既如此,你便仔细看着吧。”
我放下银匙,扶起镶银乌木筷,挟起一块芝麻卷,慢慢嚼着吃了,又令锦心剥了一颗糟鸭蛋,挑起里面的蛋黄入口。宁妃想劝又不好劝,想拦又来不及,眼睁睁看我嚼碎吞落肚中。
“陶妹妹,现下你可以回去复命了。别忘了,替本宫谢过太后赏赐。”
陶美人笑容甜美,盈盈道:“看着娘娘如此好胃口,嫔妾也为娘娘高兴,嫔妾这就告退了。”
宁妃见她走远,实在忍不住道:“若不是这贱人为虎作伥,月华夫人也不至于……妹妹管她能不能交差,做足样子打发她走就是了,万一这些菜里面有什么……”
“没那么简单。太后让她来,难道仅仅是送吃食的吗?姐姐,你们看不出,我心里却是透亮。太后是让她来看看我有没有因为媜儿的事心生愤懑口出怨言,她以为我会梗着脖子与她硬碰硬?我可没那么傻。”
云意面有忧色,轻轻拍我的手道:“宁妃娘娘也是担心你,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笑道:“姐姐没见着我用的全是银器,哪里那么容易就着了道。”
宁妃道:“话虽如此,还是太鲁莽了。”
我道:“姐姐放心,月华夫人刚刚过世,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对太后已经有了疙瘩,眼下正是笼络人心讨皇上高兴的时候,她既然巴巴的遣陶美人来送食盒,又怎么会不打自招在饭菜里面下药?”
云意嗔我道:“现在一副精明样子,起先弱不禁风昏睡半月的又是谁呢?”
锦心刚掰开一个满黄的螃蟹递过来,我闻言笑着推给云意道:“话可真多!吃吧,这样好的螃蟹一年少似一年了。”
云意不接螃蟹,拿桌上的筷子轻轻敲打我的手腕:“手腕一灵活便知道掰螃蟹吃,脑子一灵活还不知道想什么呢。”
我收敛了笑容,用筷子夹碎一个烧卖:“不管想什么,都要先吃饱饭。没有精气神,什么也做不了!”
宁妃注目我,良久叹道:“这话说的极有道理,妹妹终是浴火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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