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终盼来万紫千红,名扬四海

四月的京师,天色乍暖。一众进士走过午门时,正有一轮金日从远山中跃出。灿灿红光飞驰万里,照在金水桥的雕兽飞禽上,更衬的眼前的奉天殿宛如天上宫阙,叫人心驰神往。

这条路,陈恒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但今日的心情,到底有些独特。他是会元,依礼就要排在所有新科进士的最前列。身后跟着整齐、有序的队列,让这个扬州会元,心生指点江山的豪意。

领路的导驾官,带着新科进士们走入皇极殿,这里是举行殿试的地方。到了此处,离殿试开始尚有一个时辰。也不用急,礼部的官员会安排大家的站位。众学子依照会试的名次,以单、双号位列丹墀东、西两侧就好。

如此静等到天光大亮,吉时到,鸿胪寺卿升殿。随着宫乐一响,百官肃穆,身着黄袍的李贽走入殿内,在场众人行过礼,就是李贽跟顾载庸的对话。

陈恒离得有些远,听不清。但也不难猜,肯定都是关于会试的场面话。等到顾载庸上报过情况,李贽就点点头,将自己昨夜想出来的考题交给内官,再由内官送到顾阁老手中。

这一步,叫临轩发策。顾阁老当众宣读考题:“乙酉年皇极殿前,天子策问天下贡士,揽有识之士,今策问……”

题目很长,但开头都是引句,只介绍着题目相关的时事来历,真正的考题在最后两句话上。

“陛下御政二十余载,不忘圣人之教化,躬身节俭,励精图治,不舍昼夜。然天灾不断,民患迭起。何为教会之道?民患何以消除?”

宣读完毕,顾首辅收策入掌,鸿胪寺卿接言:“新科贡士入座。”

所谓的座,就是一张席子上铺着软垫,另设一张桌案。仍是以单双号为序,一百五十名贡士分左右入座。殿试在辰时初刻开始,这段时间是百官退场的时刻。

很快,场内只剩下以内阁为首的监考官、以及其他的执事官、受卷官、巡绰官等等。等到执事官给贡士们一人留下一包宫饼,剩下的就是等待。

“开考。”

辰时初刻一到,礼官一声令下,士子们纷纷开始提卷研墨。

殿试只考策问,但殿试的策问跟会试、乡试比起来又有不同。后两者的策问,偏向实务、时事,是李贽了解天下的渠道。前者的题目,更偏向向政见、政术。

到了这一步,面对着帝国优中取优的一批人。李贽要看的是这些人的志向,是内心对大雍未来的认知和想法。故虽只考一题,从取仕之途上论,却也最重。

题目宽泛,写起来到不好下笔。正是决定今后几十年命运的时刻,由不得贡士们不小心。大家都在思考着陛下的用意,陈恒也不例外。

他闭目沉思。民患,民患。官逼民反,官不逼,民患何来之。粗看此题的解决之道,自然是从‘选贤任能,以清官、好官为使,守牧一方’下笔。

这是得状元之法,只需平顺无错,等在眼前的,就是一条直通青云的大道。

陈恒握着笔,久思之下,还是犹豫了。李贽要求问贡士的政见,那这政见是不是自己的呢?是,也不是。

因为陈恒知道,这是解决之法,绝非根治之法。对天下百姓来说,无非是好三年、坏三年的轮回。

来了个清官,大家就能安居乐业。来了个贪官,就望风而惧。如此下去,真能期盼着任任都是好官、清官吗?换言之,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真的可以放置在一小部分群体的自查自省上吗?

心中思考到这个问题,陈恒陷入一时的困顿。他在原地停顿许久,终于还是把目光从大道上移开,哪怕这条路上走的人最多,走的最稳当。

我意已决,当以赤心见日月。鸟不鸣则死,树无根则亡。陈恒忘不了田野里一个个劳作的身影,那里面的人,曾经有他的爷爷,他的父伯,亦有自己,更有许许多多像自己一样的人儿。

“臣闻臣对……”陈恒提笔落字,这是殿试策问的固定开头。从六科离任后,这是他又一次用起臣这个字。时至今日,这个字,好像带着千钧重担,更有一副感悟在心头。

一番简单的起头引句后,陈恒的笔锋将将起势,直奔本次策问题目。

“圣人教化之道,在启民智,发善心,辩忠奸。”简单的几句话,概述完教化之道后。陈恒开始在纸上梳理民患的由来,这点想必每个考生都会写到。无非是流年不利,父母官不作为等等。

陈恒的言辞,却更加锋利一些。他那爱编故事的习惯,在此时发作。信笔之间,言辞凿凿道:上古时乡野间有件趣事,说的是一个瞎子去找村里的聋哑人借钱。

陛下你猜怎么着,他们俩鸡同鸭讲,一个看不到,一个听不到。比划半天,都不知道彼此的意思。瞎子没办法,只好请了个同乡来帮他们传达。

聋人家里刚好有钱有田,得了村人的传达,就大方的把钱粮借给瞎子。村人见财帛,就动了邪念。隔日,自己以瞎子的名义再来借钱。聋子好心,虽不解,亦借之。

村人见得来全不费工夫,索性一而再,再而三。日久,有好心人将此事告诉瞎子。瞎子把此事公之于众,大家才一起把此人赶出村,又请了个贤明之人来帮他们。

可过上一年半载,贤人就要远行。瞎子寻遍村子,竟再找不到可以信任之人。

事后,瞎子站在路边,忍不住朝天哭道:“老天爷,老天爷,我若是能看见就好了。”

聋子得知此事,赶到瞎子身边,亦是陪着流泪不已。

“民患为官患,官患之难,正在此处。”陈恒肃穆着神色,在纸上奋笔疾书,“素闻贤人可有而不常有,百姓身家安危全系于一人之贤,本末倒置尔。”

“圣人教化万民,正是开目顺耳之举。臣在民间,常见朝廷张贴皇榜。示意天下州府修内治、节财赋。然百姓知之甚少,说者更是了了。下不知上意,上不知下苦。任由贪官污吏居中使恶,为所欲为。”

“然以律法束百官,以道义缚人心,如杯水车薪,以茶救火。事不成,反力竭也。臣以为,当广开民言民路。首重开民智,其次在政,次在官。三事并举,持之以恒,方有一扫乾坤之气。”

如此洋洋洒洒写完,陈恒才觉身心一畅。便在最后慢慢补上,“臣草莽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这句话。

这亦是殿试的惯例,不写这句话,直接算作违矩,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最后数了数,约有两千余字,在殿试上来说不算超额。四周亦有不少人起身交卷,陈恒就把卷子检查一遍,也交给负责此事的官员。

……

……

四月十二日,殿试结束的第三天。李贽利用下朝的空闲,将原本批阅奏折的时间拿来看贡士们的策论。一共一百五十份卷子,他有看的很快的文章,也有停下来一字一句翻读的考卷。

会亲历亲为,是因为他信不过顾载庸等人。更是李贽想亲眼看看,这次选中的天子门生,到底是何等模样。好在,这次所获不错。他从中找到不少好策论,好文章。李贽更是不时就把这些文章挑出来,让太子李贤、还有长孙李俊一同翻阅,以作提点教导之用。

明日就是小传胪,是要决定殿试前十的日子。李贽还在捧着一张卷子细细翻读。卷首写着考生的籍贯,祖上三代的情况。御下的李贤知道,此卷出自陈恒之手。父皇这三日,时不时就把它拿出来重看,可见李贽的喜欢程度。

重新赏阅完开头,李贽沿着俊秀不羁的字体,目光缓慢的向下移动。他心仪的状元郎,在纸上这样写道。

“天下之难,非一味猛药可医。教化之难,非数载可成。始皇奋六世余烈,策御寰宇。武帝厉兵秣马,一扫漠庭。诸事在前,后人亦知先人之功。无六世则无始皇,无文景则无武帝。”

此言大善,听的李贽喜不自胜。情不自禁拿起茶杯,浅饮一口,继续向下看去。

“然陛下广开民智,亦不下秦皇汉武之功。青史寥寥几言,难尽百姓感恩之意。古来圣君贤主,在史册,亦在人心。”

一口气看完,李贽难掩眉梢的喜色。李俊胆子比他爹大一些,瞧出李贽的异色,就问道:“爷爷,你已经定好状元的人选?”

李贽挑了挑眉,压下嘴角的笑意,不复多言。

……

……

四月十三日,陈恒尚在家中闲坐,跟钱大有等人商量以后的进路。后者不用担心罢黜,开始头疼殿试后翰林院的馆选。

这一步,就是后世熟知的庶吉士考试。考过了,就是翰林,称为庶吉士。在翰林院观政三年后,就可正式授官。

没考过也不用担心,直接去吏部谋一个外放官职,起点比起举人出仕自然要高一些,官职安排的顺序,也要优先一些。可比起名为储相的翰林们,前路又是远远不如。

钱大有跟陈恒,还算进可攻退可守。江元白却是真正犯了难,作为一个举人,哪怕落榜后,回家的日子也不会差。

可江元白总觉得自己再考一次,会试依然没有通过的把握。与其一日日的蹉跎白费下去,还不如提前出仕,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一番。要是有人提携,日子未必就比一般的进士差。

心里有了这个念头,江元白就止不住跟陈恒打听六部的情况。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陈恒据实相告,只千叮咛万嘱咐,别给户部的人哄骗过去。

最近京师里落榜的举子里,被户部邀请的人最多。有些在京师没有门路的举子,错信错入,误打误撞进了户部衙门。陈恒看到他们兴高采烈的背影,心中都为他们捏一把汗。

薛蝌对这些事最无所谓,他有言在先,这次回扬州后,就准备周游大好河山一番。这话,他只提了一次,就被陈恒、江元白抓着一起打,实在欺人太甚。

一众人还在书房玩闹着,信达突然跑进屋,跟陈恒说礼部官员来访。陈恒心知,该是小传胪的事情。依言来到前堂,礼部官员果然给他道了一声喜,又告诉他明早去临敬殿面圣。

陈恒对此并不意外,他是本次会元,只要不是犯下天大错误,根本掉不出前十。

……

……

翌日,临敬殿前。

陈恒跟另外九名贡士齐聚偏殿,今日他们来此,是为了让李贽看一看人选。要是有长相不佳者,大多都会在此折戟。

陈恒才至此处,就发现一个老熟人,竟是许久未见的温彧。陈恒信步走到他面前,笑着行礼道:“如初。”

如初是温彧的字,他亦是看到陈恒到来,忙回道:“持行,还没恭喜你考中会元呢。”两人因沈州、青泥洼之事结缘,关系还算不错。陈恒笑纳了好友的贺喜,又加入到温彧跟友人的攀谈。

其他人见到会元来了,亦是下意识靠过来。今朝有幸同科高中,出去就是同年的交情。这份关系,在官场上还是牢靠的很。

十人论了长幼,陈恒年岁最小,倒是叫众人调侃不已。但最初风头的还是豫州人,本次前十位进士,豫州独占两位。一个温彧,一个他的同乡唐景森。

众人说了一番话,才得到李贽的召见。每个人都是单独进去,轮到陈恒时,已经是第五位。

君臣二人再度相逢,气氛倒是跟之前没多大差别。李贽今日的兴致不错,见面就笑问道:“朕要是让你去参加馆选,持行,你是不是还要编个故事给朕?”

“臣不敢。”陈恒忙躬身作笑,又道,“陛下若是想听,臣随时都可以说。”

李贽拿手点了点他,直接把话引到臣子的婚事上,“准备什么时候跟林卿家的爱女成婚?”

“回陛下,等传胪大典后,就准备上门提亲议事了。”

“可找好主婚人?”李贽一听来了兴趣,忙关心道。要去二品大员家提亲,他估计陈恒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回陛下,还没有。”陈恒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叫他说四书五经,还能说个一二三。一提到婚事,就是抓眼瞎了。

“行。”李贽点点头,直接摆手道,“你下去吧。”

不是,陛下,合计你就问个乐呵啊?陈恒嘀咕一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跟着礼部官员离开。

面完圣,倒不必在临敬殿久侯。陈恒跟同年打过招呼,直接回家准备明日的传胪大典。

……

……

四月十五日,是个望日。晨曦的红光,照在宫城的中轴线上,奉天殿前百官齐至,侍立两旁的金吾卫,注视着身侧站立的新科进士们。

这批人从午门进来后,广场上的礼乐就没停过。金光披金瓦,更有千里朝霞相衬,直看的贡士们心旷神怡。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要完成此生最大的转变。

负责大典传唱的三位传胪官已经就位,依次从殿前站至阶末。这几人都有把好嗓子,贡士们也期待着,能率先从他们口中听到自己的功名。

时辰一点点过去,春风还在吹拂。旌旗摇曳中,能听到衣服吹动的声响。陡然间,从远处传来阵阵钟声,随即就是两道鞭响。一位主官太监,移步至殿前,朗声道:“陛下有旨,文武百官入奉天殿觐见。”

传胪大典是国之盛事,殿前气氛肃穆、庄重。作为宫城里规制最高的建筑,奉天殿轻易不会开启。陈恒历事的两年,也只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听过早朝。

文武百官先行一步,进士们还得等在外头,但离他们入殿的时候也不晚了。没一会,时任礼部尚书的韦应宏捧着金榜出来,他站在殿前的案桌前,稍等片刻。

乐声还在继续,韦应宏跟礼官对视一眼,确认过吉时。就在一众进士的望眼欲穿中,展开手中的金榜。

“乙酉年乙辰月丙申日,天子策问天下俊才贤士,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授从六品,第二三名,授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取四十七名,授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取一百名,授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别看韦应宏的位置,离新科进士处不远。可奉天广场之大,加之疾风骤起,绝非靠耳力就可以听闻。

但没有关系,站在韦应宏的传唱官,就是为此准备的。韦应宏念完前言,特意顿了一下,才尽力壮声道:“乙酉年乙辰月丙申日殿试第一甲第一名陈恒——”

老大人喊得十分用力,正好让身侧的传胪官听个清清楚楚。他立即直起身,高亢道。

“乙酉年乙辰月丙申日殿试第一甲第一名陈恒。”

一声毕,一声又起。

“乙酉年乙辰月丙申日殿试第一甲第一名陈恒。”

“乙酉年乙辰月丙申日殿试第一甲第一名陈恒。”

随着三位传胪官依次念完,包括陈恒在内,所有进士都经历了人生第一次金胪传唱。

此刻,金銮殿内,又有声音传来。

“陈恒觐见。”

“宣第一甲第一名,陈恒觐见。”

“陛下有旨,宣第一甲第一名,陈恒觐见。”

一声声如接力般的呼喊传来,只震得的天光乍破云层,忽有光柱照在奉天殿的檐角上。等候在外的礼官,来到陈恒的身边,轻声道:“状元郎,陛下召你入殿觐见。”

得了他的提醒,陈恒才从巨大的欢喜中醒悟过来。刚刚砰砰作响的心跳,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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